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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鄉村原野 -【果蔬青戀】《全文完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1:56 PM     標題: 鄉村原野 -【果蔬青戀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17 12:42 PM 編輯

【書名】:果蔬青戀

【作者】:鄉村原野

【內容簡介】:

  一曲蕩氣迴腸的初戀,催生了兩個草根家族的崛起。

  一群可愛的農家兒女,演繹了寒門成長興盛的傳奇。

  性格各異的兄弟姊妹,譜寫了各自不同的愛情結局。

*1.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,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。
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
*3.支持原作者,請購買正版。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1:58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2:15 PM 編輯

前言:關於本文設定

  首先,原野強調一下,本文是一篇獨立故事,雖然人物跟《醜女如菊》有些相關,但卻不是醜菊的續集。就算不看醜菊,也對本文沒有影響,就好比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那樣的延續。

  本文對時空的設定是這樣的:

  歷史設定為架空,朝代從唐代以後拐彎,但相關的文化體系和歷史名人的著作等都不變,原野可沒本事創出一套新東西出來;

  地理空間上也有些改變,並不與華夏大地類同,比如沒有黃河長江,京城也不是老北京或者長安等,一來希望天馬行空一點,二來也能給讀者新的視野感受,畢竟這些都是為情節服務的。

  本文不是嚴正的歷史小說,因此某些虛構的情節請讀者朋友們不要太較真。但涉及引用的東西,原野會細心查資料來寫,若有讀者發現原野弄錯了,希望能及時地提醒原野改正,原野一定會非常感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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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家和鄭家人物清單

  張家:

  祖輩:爺爺張大栓,奶奶何氏,文中稱張老太太。

  父輩:長子張槐,長媳鄭氏菊花(是鄭家長女);次子張楊(字子易),次媳曹墨竹。

  長房孫輩:長子張乾,小名板栗;

  次子張艮,小名山芋;

  三子張離,小名玉米(別名苞穀);

  長女張靈兒,小名小蔥;

  次女張火兒,小名紅椒;

  三女張水兒,小名香荽。

  二房孫輩:長子張坎,小名南瓜;

  次子張震,小名花生;

  長女張木兒,小名青蒜;

  次女張燦兒,小名綠菠。

  鄭家:

  祖輩:爺爺鄭長河,奶奶楊氏,文中稱鄭老太太。

  父輩:長子鄭青木,長媳劉雲嵐;次子鄭青山。

  長房孫輩:長子鄭昊(音號),小名葫蘆;

  次子鄭昃(音仄),小名黃瓜;

  三子鄭旻(音民),小名黃豆;

  四子鄭昱(音於),小名青蓮。

  長女鄭星兒,小名紫茄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01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2:16 PM 編輯

第一卷 鄉土篇

第001章 青梅

  
  七月下旬,天氣依舊炎熱,便是山林裡濃蔭遮蔽,也有些氣悶。

  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山坳裡,有個小小的山塘,碧清的水面沐浴著正午熾熱的陽光,泛出一片白光,那水也被曬得滾燙。

  山塘裡,兩個總角少年正在戲水。

  鄭葫蘆在水中沉浮了一會,便對塘中央的板栗招呼道:「板栗,去那邊樹蔭底下。這兒太曬了。」

  說完,一個猛子扎進水底,朝著山邊游去。

  等他悠遊漂到山邊,立時覺得一股沁涼撲面而來。

  原來這邊山坡上有好些松樹,還有一棵白果樹,此時太陽略有些偏斜,使得這些樹冠遮住了大片水面,鋪開一片陰涼。

  他便舒服地透了口氣,搖搖晃晃的直立在水中,露出光溜溜的上身,一邊解開頭髮清洗。

  這身材雖然還不夠成年男人那般雄壯,到底是青春少年,生命力旺盛,加上他又是常練武的,因此半大的小身板很結實勁健。

  葫蘆正忙著洗頭,忽聽嗤地一聲輕笑從頭頂前方傳來,嚇了他一大跳。

  抬頭一看,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娃,一身水藍色的衣褲,頭髮用一塊淺藍布巾包著,坐在一棵松樹的枝椏間,耷拉著兩條腿,輕輕晃動著,腳下是編織細密的草鞋套子,看不清裡面的鞋樣。

  她眨巴著一雙黑亮鳳目,睫毛翩翩,小嘴兒微張,露出紅唇間幾顆瓷白貝齒,好奇地上下打量水中少年,彷彿想看清他身子長得啥樣,「葫蘆哥哥,你身上倒挺白的,比臉白多了。」

  聽了這話,十二歲的少年只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湧,麥色的臉頰迅速漲紅,衝著小女娃結巴道:「淼淼?你……你……你看啥?」一邊身子猛往下沉。

  因沉得太快,水一下子漫過鼻樑,嗆得他直咳嗽,忙又往上竄一截,及至胸膛露出水面,又覺不妥,再次往下沉,只露出個腦袋漂在水上,方才覺得好了。

  這情形看得秦淼笑個不停,只覺有趣好玩。

  她輕鬆地溜下樹,笑嘻嘻地走到水邊蹲下,看著水中的少年天真地問道:「葫蘆哥哥,你那麼慌做什麼?」

  葫蘆伸手抹了把臉,叱道:「胡鬧!你一個女娃兒,咋能偷看男娃子洗澡哩,叫人瞧見了咋說你?小蔥哩?不是讓你們在那邊等著麼,你咋一個人來這了?」

  秦淼皺了下瓊鼻,不以為意地說道:「我又沒瞧旁人洗澡。師姐不就在那邊。剛有事來著,我就坐在樹上幫她望風。是你自己游過來讓我看見了,你吃了虧也不能怪我。」

  說完又調皮地笑。

  葫蘆無奈地瞧著她,小女娃一點也不覺得害羞,無邪的笑容,純淨得像山泉水,倒讓他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了。

  秦淼見他頭髮已經散開,黑絲漂在腦後水面,綿綿密密鋪了一層,忽地興起,衝他招手道:「葫蘆哥哥,你過來這邊,我幫你洗頭。」

  說著,走到旁邊,在一叢不知名的灌木上揪了些綠色的葉子,回來在水中洗了洗,招呼葫蘆過來,要幫他洗頭。

  葫蘆哪裡肯讓她洗,讓她趕緊走開,他光著膀子哩。

  秦淼眨巴了兩下長睫毛,道:「光著膀子有什麼要緊,你不是穿了褲子麼?剛才我都瞧見你光膀子了,你再躲也晚了。」忽然小嘴兒一撇,「我曉得你長得跟我不一樣,我都看見醫書上畫的男人形體了。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。」

  葫蘆再次被她驚得往水底一沉,就聽身後哈哈大笑聲傳來,原來是板栗游過來了。

  他笑對秦淼道:「淼淼,你真厲害!從來都是女娃子怕醜一些,你瞧你,愣把葫蘆哥給嚇成這樣。要不你幫我洗頭好了。」

  葫蘆一把拉住他,瞪了他一眼道:「你還小哩?跟著鬧。」又轉向秦淼,「你先過去等著,我們馬上就好了。」

  秦淼見他不肯過來,也不在意,伸手將綠葉遞給他們道:「用這個洗吧。這個洗頭比木槿葉還好呢。」

  葫蘆游過去接了,囑咐她去找小蔥,不要一個人亂跑,小心蛇。

  秦淼甜甜地對他一笑,這才轉身往樹林中去叫師姐小蔥。

  葫蘆跟板栗收拾完,披散著一頭濕髮,趕到先前幾人約定的地方——山谷中的一條小溪旁,見小蔥和秦淼正蹲在一片樹蔭下收拾山雞和魚,兩條大黑狗在草地上亂轉,遂趕緊上前幫忙。

  此地乃是大靖朝治下湖州府的小青山。

  小青山其實並不小,大得很,綿延數百里,周邊與好幾個縣接壤。

  這幾個孩子是山外清南村人。

  板栗和小蔥是雙胞胎兄妹,今年十一歲,是張家的長孫。

  鄭葫蘆是鄭家的長孫,與板栗二人是姑表兄妹,板栗的娘親鄭氏鄭菊花乃葫蘆的姑姑。

  最有趣的是,兩家這一代的小娃兒,不論男女,小名都是以蔬菜和瓜果來命名的,又都人丁興旺,真正果蔬滿園,競相爭輝。

  張鄭兩家是清南村的大戶,這附近一萬多畝山林都屬於張家和鄭家,主要是種植橡樹,然後在樹林裡用橡木種木耳,林地裡種蘑菇,順便收了橡子果兒製成麵粉,加上在竹林養雞、果渣餵豬等,其財富令人矚目。

  秦淼是大夫秦楓和雲影的女兒,今年八歲。

  永平七年末,從朝廷告老的宰相周楠來到清南村,創辦了青山書院,秦楓也在張家和鄭家的協助下創辦了青山醫學院,如今已有三四年了。

  也因此,清南村來往人眾,書生士子,求學研討醫術的,不計其數。清南村的小女娃們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樣隨意出門拋頭露面。

  小蔥拜在雲影的門下學醫,輕易也是不得出門的。今日見哥哥和表哥有空,就硬拉了他們來,陪自己和師妹上山採藥。

  「小蔥,你們跑了半上午,才采了這點藥材,還累得半死,何苦哩!我瞧你們往後還是不要出來了,又不是沒藥材用。指望你倆採藥,那濟世堂該關門了。」

  板栗將火堆攏了攏,站起身看了看妹妹的藥簍子,搖搖頭,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。

  他穿著淺灰粗布衣褲,腰裡束著布帶,袖口和褲腿都扎得緊緊的,越發顯得身材修長、少年英姿。一張微黑橢圓臉上,眉峰突出,狹長眼眸靈動閃爍,直鼻厚唇,嘴角微翹,帶著些調皮和戲謔,一看就不是省心的主。

  一身蔥綠衣褲的小蔥,頭上也用塊綠布巾包著,婷婷俏立,是個明媚的小少女,就是身材還單薄了些。

  她面貌雖然跟哥哥長得很像,然氣質還是有所差別,她的調皮和靈動似乎是內斂的,乍一看,十分秀氣大方,只有笑的時候,才有些慧黠神態。

  她正在烤魚,聽了哥哥的話,跟秦淼相視一笑,搖搖頭未答言。

  葫蘆剛要開口也勸上兩句,就聽秦淼道:「板栗哥哥,這你就不知道了,我們不光是為了採藥,爹說在野外多走走,親自查看藥草的生長地和長勢形態,寒溫、水土,都感受一番,比在家閉門造車更能參悟深刻。要不,我爹以前都要去南北各地遊歷呢。病人也會不同的。」

  秦家是外來戶,秦淼說話便不像葫蘆他們那樣帶著鄉音。

  小蔥抬眼對哥哥道:「你們跟著爹娘和舅舅舅母學管事,學人情世故,印證書中所學,才長進快,我們不也是一樣。這還因為我們是女娃,要不然,師傅師伯要讓我們跟大師兄二師兄去深山裡採藥呢。清師姐都去了好幾回了。」

  葫蘆看著兩個嬌俏的小女娃,臉上露出不讚同的神色。

  相較於板栗而言,他的樣貌要沉穩多了,身材壯實,方正的面頰,直鼻豐唇,看著虎頭虎腦的,濃黑的眉毛下,大大的眼睛很有神采,這是他身上唯一有點像他娘的地方。

  秦淼對他甜甜地一笑,道:「葫蘆哥哥,你不要小瞧我們,我跟師姐也不很嬌氣,我們都會些拳腳的。」

  板栗聽了哈哈一笑,「就你們那樣,也算會拳腳?給人撓癢癢還差不多。」

  葫蘆看著秦淼不忿的神情,忍不住低頭笑了。

  幾人各自說些學堂和醫館裡的趣事,一邊弄野餐。看得出個個是熟手,板栗和葫蘆也並沒有因為是男娃而不會這些。

  葫蘆從火堆裡扒出兩個土疙瘩,敲碎燒乾的黃泥,露出裡面的葛藤葉子,一陣葛葉清香透出,夾雜著燒雞的香味,讓幾人都抽了抽鼻子。

  張家有個燒雞作坊,專門做這黃泥燒雞的,名曰「荷葉雞」,一般情況下用荷葉包裹,沒有荷葉的季節,就用粽葉和山上的葛藤葉子等代替。他們幾個雖然常吃,但眼下肚子餓了,又是自己親自弄的,看著那雞就不住吞口水。

  秦淼見葫蘆忙不停,便上前要給他幫忙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01 PM


第002章 竹馬
  
  葫蘆見一雙蔥白細嫩的小手伸過來,一抬眼,秦淼那張粉豔豔的臉頰近在咫尺,耀得他眼發花,再一股清甜的氣息沁入鼻端,就有些不自在起來。

  他悄悄地往後移了移身子,對她道:「這外面有泥,你手乾淨的,就不要弄髒了。等我剝好了,你再拿筷子來弄。可別燙了手。」

  說著,解開捆緊的草莖,揭開葛葉,露出熱氣騰騰的燒雞。

  秦淼慌忙拿了雙竹筷,將燒雞插住,搬到鋪開的草墊子上,那兒鋪了許多張洗乾淨的葛藤葉片,綠瑩瑩的,白色微黃的燒雞擱上去,甚是悅目。

  兩條大黑狗聞見香味,急忙湊了過來,被小蔥猛跺腳呵斥一通:「急啥?等會就喂你們。走遠些!要是把哈喇子掉到雞上,瞧我不打斷你狗腿。」

  兩狗無奈地走開,坐到一旁,死盯著那冒熱氣的雞不挪眼,狗舌頭伸老長。

  秦淼笑道:「別急,等會把雞骨頭給你倆吃。」

  她用一把小刀將燒雞分割成小塊,再放到葉片上,將拆開的骨頭賞給兩條狗吃去了,接著又從行囊裡拿出些帶來的食物,一一擺開。

  正忙著,見葫蘆在溪邊洗了手過來,忙托起一塊葛藤葉,上面一隻雞腿和雞脯肉,殷切地對他道:「葫蘆哥哥,你餓了吧?來,先吃點墊個底。」

  板栗跟在後邊,聽了這話嚷道:「淼淼,你總是先緊著葫蘆哥,也不記得讓讓我。」

  若是往常,葫蘆聽了這樣的話,只會微微一笑,並不以為意。今兒也不知為何,他卻覺得臉上發燙,心裡莫名甜蜜慌張,目光從小女娃臉上迅速滑過,也沒吭聲,伸手接了她遞來的雞腿,捧著去草墊子旁邊坐下,低頭啃了起來。

  秦淼見小蔥還在忙著烤魚,忙也託了一隻雞腿送給板栗,解釋道:「那是因為師姐總惦記著板栗哥哥,我就沒多事了。喏,也給你一個。板栗哥哥,你可別生氣喲!」

  板栗看著小蔥笑道:「也是,妹妹對我最好了。淼淼,往後分東西,可別忘了我。」

  秦淼並不覺得他是開玩笑,乖巧地點頭應了。

  小蔥瞅了哥哥一眼道:「就算漏了你也沒啥。你是那肯吃虧的人麼?」

  幾人都笑了起來。

  一時吃完,板栗背靠樹幹,懶散地眯著眼睛,舒服地哼了一聲道:「要是能睡一覺就好了。」

  小蔥從背簍裡掏出一把梳子,對他道:「來,我幫你把頭髮梳起來。這麼披著跟什麼似的。」

  秦淼一聽,急忙也找出自己的梳子,對葫蘆道:「葫蘆哥哥,我幫你梳。」

  不等他說話,已經跑到他身後幫著通起頭髮來。

  她似乎把梳頭當成了遊戲,紮好一個羊角,就轉到葫蘆前面去端詳一番,轉身再梳。

  葫蘆就覺得一雙小手在頭上忙個不停,卻揪得他髮根生疼,也不好說的,只得忍著。

  好容易感覺不動了,轉頭對著小女娃,兩眼亮亮的,問道:「好了?」

  秦淼將他腦袋扳正,端詳了一氣,覺得兩羊角有點歪,不大對稱,剛要說話,眼瞥見板栗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樣子,心裡一慌,小聲道:「有點歪。我再拆了重新梳。」

  於是將頭髮解了,又折騰起來。

  板栗瞅著葫蘆被扯得齜牙咧嘴,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道:「淼淼,你會梳頭麼?瞧你扎得,都歪成啥樣了。你要是把葫蘆哥的頭髮給扯掉光了,那腦袋可真成光葫蘆了。」

  小蔥抬頭一看,也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  秦淼很不好意思,又不肯放棄,嘴裡一個勁地念叨,讓葫蘆忍忍,說馬上就好云云。

  葫蘆就覺得自己腦袋真跟葫蘆似的,被小女娃搬來搬去地轉動,不禁心里納悶:明明軟軟的小手,咋來那麼大力氣哩!

  歡快的笑聲,驚得縮在樹蔭裡歇息的鳥兒們撲棱棱飛起,落在半山的樹梢上,望著山谷中的幾個小兒女,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開懷,以至於打攪了它們的午休。

  嬉笑嘲弄著,直到小蔥將板栗的頭髮梳好了,上前給秦淼幫忙,才算完事。

  小蔥道:「你沒怎麼幫人梳過的,當然手生了。不比我,常在家幫紅椒山芋他們梳頭的。」

  秦淼也不懊喪,還寬慰葫蘆道:「等我回去幫秦瀚秦濤多梳幾回,下回再幫葫蘆哥哥梳,就不會疼了。」

  下回麼?

  葫蘆看著小女娃沒吭聲。

  稍事歇息後,葫蘆和板栗將燒火的地方用水澆了個透,一切收拾妥當,才帶著小蔥和秦淼踏入樹林,繼續尋找藥草。

  下午雖然不如上午清涼,有些悶熱,絲毫不能讓幾個孩子減少半點興致,一邊尋找藥草,一路談笑不絕,兩條大黑狗在前邊開道。

  板栗和葫蘆平日學業緊張,還要跟著各自爹娘管事,已經難得這樣單純出來玩鬧了,因此心情很好。

  他倆就商量,找一天,喊了家裡兄弟姐妹,和村裡要好的夥伴,來山上玩打仗。在外面演習所學的兵法,比在沙盤上比劃要有趣多了,還能增加臨機應變能力。

  秦淼聽了,忙拉著葫蘆的衣襟道:「葫蘆哥哥,記得要叫我一聲。我也想玩。」

  葫蘆看看她,就算頭上包著頭巾,也有一撮頭髮被樹枝刮下來,散落耳邊,身上更是沾了不少刺絨,肩膀上還蹭了些青苔痕。

  他伸手將落在她肩頭的一片樹葉拿下,哄勸道:「我們雖然是玩鬧,也算練兵習武,不許摻假耍賴的。在這樹林山溝、荊棘刺叢裡面鑽,可不比在家中院子裡玩,很吃虧的。你們女娃兒還是別玩這個。」

  秦淼卻不肯放棄,道:「那我跟在你後邊,你帶著我不就成了。」

  板栗和小蔥走在前面,聞言回頭笑道:「你來幹啥哩?帶著你不是麻煩麼。你也不想想,真要是葫蘆哥上了戰場,還帶著你的話,那不是死路一條?」

  秦淼被他的話嚇愣了,一時間停住了腳步。

  小蔥卻揚聲道:「就你能耐!咱們女娃兒咋就沒用了?你忘了,我跟淼淼是大夫哩。打仗不死人、不受傷?我們就做個隨軍大夫,不是好的很。再說了,不還能用美人計麼!」

  葫蘆和板栗怔了一下,忽地都失聲笑了起來。

  板栗笑嚷道:「妹妹,我可是你哥,葫蘆也是你表哥,你對我們用美人計?哈哈哈……」

  小蔥氣道:「就這樣死笨,還總說『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』哩!你們是玩兒吧?既然是玩,那當然要把三十六計都試試。美人計你們用男娃來試麼?」

  葫蘆笑了一會,認真地思索了一下,說道:「也不是不成。就怕姑姑不讓你來。」

  小蔥撇撇嘴道:「要是你說我爹不讓我來,我信。說我娘不讓來?哼!我娘就怕我們太老實,巴不得讓我們變得狡猾狡猾的,眼一眨一個主意。她肯定會讓我們來的。」

  葫蘆想了下姑姑的性子,還真是這樣,於是點頭道:「那你們也來吧。淼淼,你也要跟秦伯伯和云姨說一聲。」

  秦淼樂壞了,連連點頭。

  這是上山的路,她爬得有些氣喘,也顧不得了,不知不覺地用雙手抱住葫蘆的胳膊借力。

  葫蘆見她鼻尖冒汗,小臉潮紅,心中一軟,反手握住她小手,拉著她大步往上攀登;板栗也拽著小蔥往上攀,一邊嘮叨:「就這樣的,爬山還要我們幫忙,能頂啥用?」

  秦淼不知為何,覺得心情很好,脆聲道:「使美人計啊!」

  板栗笑道:「咱們常見面的,你那美人計對我們不管用。」

  秦淼聽了,仰頭問葫蘆:「葫蘆哥哥,要是我對你用美人計,你會上當麼?」

  聲音裡滿含期盼,彷彿巴不得他上當才好。

  小蔥聽了忍俊不禁,板栗更是跳腳大笑,露出一嘴整齊的白牙,越顯得少年朝氣蓬勃、神采飛揚。

  葫蘆則低頭不吱聲。

  握在掌心的小手溫軟柔嫩,那一片滑膩的感觸一直延伸到心底,引得他渾身悸動心顫,也讓他覺得新奇和羞怯,還有一絲甜蜜。

  這是他十二年來從未體會過的全新滋味,是跟妹妹和表妹們相處時從未產生過的。

  他隔了一會才低聲道:「你幹啥要對我用美人計哩?咱們是一夥的,要用也是對旁人用。不對,對旁人也不要用,你跟小蔥妹妹就當隨軍大夫好了。我們怎會讓自家姐妹去用美人計哩!」

  板栗立即接道:「對,男人沒本事,才會利用女人。」

  小蔥和秦淼聽了十分開心。

  小蔥道:「這不是演習麼,又不是來真的。」

  幾人說說笑笑的爬上山頂,在樹林中穿梭,嬉戲奔跑,呼喚應答,所過之處,鳥兒們盡皆驚起,其歡快情狀難以盡述。

  一直到太陽西斜,葫蘆才提醒他們,該早些回家,免得家人擔心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03 PM


第003章 闖入

  板栗四處打量了一番,用手一指東邊道:「從那邊出去。嚴師傅和朱師傅應該在那邊等著。」

  因這片山林是自家的,他們進來的時候,就將跟隨的人留在外邊,以便獨立行事。

  於是,四人不再尋找藥草,找到一條兩尺寬的土路——這是專門開闢出來讓采蘑菇和木耳的雇工們走的,直奔出口那邊。

  正跑著,葫蘆猛然停下腳步,大喝道:「誰在那邊?」

  隨著他的呵斥,兩條黑狗「嗖」的一聲竄了過去,跟著就狂叫起來,還夾雜著男人的叫喊聲。

  秦淼嚇了一跳,拽著小蔥的手不放。

  板栗也急忙停下腳步,順著葫蘆的目光看向左邊樹林,一邊疾聲喊道:「土龍,莫咬人。是誰?快出來!不然狗咬你我可不管了。」又回頭小聲對葫蘆道,「是幹活的吧?」

  葫蘆搖頭,示意他看清楚再說話。

  只見兩個書生模樣的少年從林中走出來,均是錦衣長衫,一月白,一寶藍,只是身上有些皺褶和污漬,正驚慌戒備地瞪著兩邊。

  兩條黑狗一左一右,對他們虎視眈眈,嘴裡嗚嗚低吟,聳肩蹬腿,蓄勢待發。

  板栗忙將兩狗喚回來,皺眉打量他們。

  等狗退下了,那兩個少年方才放鬆神情,整整衣衫,目光從四人身上掃過,又對葫蘆和板栗拱手見禮。

  藍衣少年笑道:「葫蘆小兄弟,啊不,鄭小兄弟,我們是青山書院的。我見過你們。」

  一邊說著話,一邊拿眼溜小蔥和秦淼。

  因為要回去了,兩個女娃兒已經扯下頭上的包頭巾,均梳著垂鬟分肖髻,雖服飾簡潔、年紀幼小,細看之下,卻是粉色芳華,嬌俏可人,尤其是秦淼,堪稱絕色,看得那兩人呆愣不已。

  葫蘆見狀,把臉一沉,上前一步擋住二女,冷冷地問道:「二位老爺若是想進林中遊玩,該請主人帶路才是。翻牆越院,不告而入,豈是君子所為?」

  對於書院的師生,清南村人一向都很尊重。這人葫蘆也確實有些印象。但經過永平七年末的大火後,張家和鄭家加強了對山林的管理,根本不准外人隨意入林。這兩人衣衫凌亂,明顯是偷偷翻牆過來的,葫蘆哪能給他好臉色,何況他們還無禮地盯著小蔥和秦淼看。

  板栗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,盯著他們,臉色也沉了下來。

  白衣少年急忙扯了扯同伴,對葫蘆賠笑道:「在下與曾兄失禮了。今日閒暇,本想來山野中逛逛,因見林中樹木茂盛,又曾聽人說張家在林中養雞兔,又種木耳蘑菇,便動念進來看看。不及回頭請主人允准,擅自入內,慚愧得很。還請二位小兄弟見諒!」說完又是一揖。

  藍衣少年也醒悟過來,跟著說道:「進來的時候,遇見貴宅雇工,我二人已經向他們告知身份,言明待會就出去。」

  他那意思是說,我們也算打過招呼的。

  板栗正色對他們道:「非是不讓進,這林子也沒什麼不能讓人看的。只是兩位肯定也聽說過,我家曾遭受大火,自那以後,日夜防範,嚴禁外人擅自闖入。若是你們翻牆的時候,被護林的人看見打傷,或是被狗咬傷,那時要怎麼說?」

  白衣少年聽了一驚,他自然是知道那場大火的,慌忙又是一揖,連聲道歉。

  藍衣少年也賠不是,還笑說下回想來,一定請兩位小兄弟帶著進來,那自來熟的模樣,彷彿已經把這事揭過了,並不以為意。

  葫蘆和板栗跟他們說話的時候,小蔥和秦淼先在一旁看著,後見那藍衣少年老是瞄她們,小蔥不喜,轉頭看向別處。

  秦淼則往葫蘆身後一閃,想想又有些好奇,探出腦袋打量二人。猛對上藍衣少年灼灼目光,嚇了一跳,趕緊縮回頭,悄悄吐了下舌頭。

  說話間,葫蘆和板栗得知那白衣少年名為白凡,藍衣少年名曾鵬,皆是剛到青山書院才兩月。

  小蔥聽那曾鵬開口問她和秦淼的身份,想起娘親的囑咐,這書院人多混雜,女兒家還是不要和他們有所牽扯才好,再說,她也不喜這二人莽撞無禮,便急忙插嘴道:「哥,我們先走了。在那邊等你們。」

  說完也不等葫蘆和板栗答應,拉著秦淼轉身就走。

  曾鵬很是惋惜,猶對著兩人背影張望不已。

  板栗撂下臉,眼神犀利地瞪著他,不悅道:「曾老爺能得秀才功名,肯定是滿腹詩書了,難道不知『非禮勿視』?」

  曾鵬啞然,面上訕訕的,心道這兩小子人不大,卻言辭犀利,難說話的很。

  白凡對鄭家和張家比他瞭解多一些,不敢放肆,忙對他使眼色,用言語岔了過去。

  心下有了不好的印象,葫蘆和板栗便不想跟這兩人多話,客客氣氣地引他們到了出口,言明還有事要吩咐雇工,不能親送他們下山,讓嚴師傅送他們去了。

  等人走後,小蔥和秦淼方從旁邊屋子裡出來。

  板栗把臉一放,對管事丁大說道:「把人都叫來。我有話問。」

  凡張家的林子都是被圍牆圈起來的,只在圍牆四面建了許多房屋,專給雇工和佃戶居住,尤以出口處人更多,連管事也住在這裡,好似一個小村落。

  丁大是張家的奴僕,見少爺臉色不善,心裡打鼓,忙召集人過來,聚在場院裡,一邊對板栗道:「就這些了。還有些沒收工,要不要也喊回來?」

  板栗抬手制止道:「不用。」

  他和葫蘆叉腿往人前一站,神情肅穆,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漢子和媳婦,看得眾人屏息直立,絲毫不敢小覷這少年——別看少爺人不大,厲害著哩!

  「先前是誰碰見剛才那兩個人的?」板栗問道。

  有兩個漢子遲疑了下,雖不知福禍,到底不敢隱瞞,遂走出人群,說了碰見那兩人的經過。

  丁大聽了心裡咯噔一下,怪道少爺從林子裡帶出來兩個書生,卻是不知何時進去的,他深知這事的關礙,立即呵斥那兩個漢子。

  正好大管事吳成帶人四處巡查,也來到這片山林,見小少爺和表少爺都在這,忙上來問候。

  他見板栗神色不善,聽了丁大的解釋後,也大怒,對那二人厲聲喝道:「不認得的人你就敢隨他們亂跑?他說是啥就是啥?日子過膩了,也想睡進橡園那墳地裡去,是不是?」

  提起橡園那墓地,眾雇工都悚然變色,一齊瞪著那兩個人。

  板栗寒聲道:「打十板子,再扣兩月的工錢,罰去竹園挑雞糞。丁大監管不力,也罰兩月工錢。」

  吳成和丁大急忙答應。

  那兩漢子並非奸猾模樣,相反,看起來還很老實,對這處罰雖不敢有意見,卻很是委屈傷心,直抹眼淚。

  板栗冷哼一聲道:「你們可是不服?」

  丁大忙道:「他們哪有那膽子……」

  板栗打斷他話,對兩漢子道:「別以為那兩個秀才是書院的,你們就沒錯了。當時就該跟他們說這林子的規章,再好言勸他們出去,或者讓人跟著他們,哪有不搞清楚情況,就放任他們隨意亂竄的?」

  那兩人聽後滿臉羞愧不安,垂在身側的手不住揉搓著褲腿。

  板栗又道:「今日他們翻牆進來你們不上心,那往後要是別人也跟著翻牆進來哩?要是壞人裝作書院的人翻牆進來哩?就算進來的不是壞人,真是書院的學生,要是被咱們的狗給咬傷了哩?咱們的狗可不管他們是不是讀書人。」

  他問一句,那兩人臉色白一分,最後撲通一聲衝著板栗跪下了,連道以後一定小心,絕不敢再這樣大意。

  板栗不理他們,卻對吳成道:「把這事跟各個木耳場子的管事都交代下去,好好警戒他們,再有這樣事情,直接趕出去。」

  說完,招呼隨從牽了馬來,準備回去。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03 PM


第004章 暮歸

  那兩人見懲罰是免不了了,心中叫苦,忽見小蔥站在一旁看著,忙用膝蓋跪行幾步,對著小蔥磕頭哭道:「求大小姐,好心說句話吧!我們曉得錯了,咋樣都成,就是不要趕我們去竹園挑糞。家裡日子不得過,好容易得了這份工……」

  他們不是怕打,而是實在捨不得這份工,去竹園挑糞工錢可是低多了。

  之所以求大小姐,乃是因為張家的佃戶雇工都知道,張家大小姐最是心善了。她不僅隔段時候就將佃戶家的老人和孩子聚集起來,帶著師弟師妹們為他們號脈,平日裡也是很體恤下人的,這事求她說不定能有些轉機。

  板栗頓時目光一冷,盯著他們不說話。

  吳成本要上前呵斥兩人的,但又怕大小姐真的會饒他們,因此腳下不免有些躊躇,眼望著小蔥,等她示下。

  出乎意料的,小蔥卻是理也不理他們,見朱師傅牽了馬來,便先扶秦淼上馬,然後自己也縱身上去,落在秦淼身前,身形矯健,綠衣翩躚,看呆了一眾人。

  她輕踢馬腹,催馬前行。

  馬兒「嘚嘚」跑了幾步,將要出大門之際,忽地一扯韁繩,轉過馬頭,秀眉一挑,狹長眼睛猛然睜大,閃現一絲厲色,揚起馬鞭指著那兩個跪地的人,對吳成喝道:「再有這樣事,也不用送去竹園挑糞,全家都趕出去!」

  吳成聽了愣住,連眾人也都不敢相信地看著她。

  少爺說這樣話沒人覺得奇怪,大小姐發怒卻讓人心驚。

  小蔥清叱道:「你們怕那兩人是書院的,不敢得罪他們也就罷了,沒派人跟著也算了,為何回來也不向丁管事告知此事?今日算你們好運,那兩人真是書院的人,若是那有心來縱火的,這會兒怕不是已經燒起來了。那時候,你們十條命也不夠賠的!」

  說完,逕自催馬去了。

  板栗右手執鞭,輕輕擊打左手心,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成和丁大道:「都記住了?就按妹妹說的辦。這好日子過久了,有些事都忘了哩。閒的時候你們也該回想回想才是。」

  吳成慚愧低頭,丁大等人皆不敢吱聲。

  葫蘆站在一旁,神情肅然,一言未發。

  這裡是姑姑家的產業,有板栗在,他自是不好插嘴的。可是,他心裡也跟板栗小蔥一樣,認為這兩人所犯之事絕不能輕饒。

  永平七年末的那場大火,如同一個噩夢,嵌在記憶深處,張家和鄭家老老小小都不會忘卻。那場大火,燒掉的不光是銀子,還差點燒死姑姑一家。每想起這事,他都心驚肉跳。

  防火,在張家和鄭家那是不容任何人懈怠的事。

  板栗說完話,跟葫蘆縱身上馬去追小蔥,將這一攤子丟給吳成收拾。

  朱師傅瞥了跪地的兩人一眼,也催馬帶人跟了上去,一邊心中好笑:大小姐心善?那也要看是什麼事,對什麼人,真當她是菩薩呢!

  他在張家呆了這幾年,可是從不敢拿少爺和小姐們當小孩子看,據他看來,張家這些小輩只有比老爺太太更厲害的,連鄭家也是一樣。

  前面岔路口,小蔥正駐馬等待他們。

  這岔路一邊通向桃花谷張家,一邊是往山外清南村去的。

  板栗便對葫蘆道:「葫蘆哥,晚上去我家吃飯吧。讓春子回去跟大舅母和外婆說一聲。」

  葫蘆忙搖頭道:「不了。鬧了一天,我還有好些事兒要忙哩。等姑父回來我再去看姑姑。」

  到了近前,跟小蔥也說了這話。

  小蔥便托他順便送秦淼回家,說自己就不回師傅家了,想家去住一晚上,她都好幾天沒回去過了。

  見葫蘆點頭,秦淼興奮地對他道:「葫蘆哥哥,我跟你騎一匹馬。」

  板栗和小蔥見她一派天真,絲毫不在意男女之防,忍不住就偷笑起來,但都沒出聲打趣她。

  倒是葫蘆略有些尷尬,卻也沒說什麼,只微微一笑,催馬上前。

  兩馬靠近,秦淼斜身就要往他馬上爬過來。

  葫蘆嚇了一跳,忙伸出手臂,一手牽她胳膊,另一臂攬住她小腰,將她接了過來,放在身前坐好,然後自己跳了下來。他在前面牽著馬兒,又跟板栗和小蔥約定下次相聚的事,方才各自帶人去了。

  跟隨葫蘆的小廝春子忙將自己的馬兒讓給少爺騎,自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邊。

  秦淼看著小蔥等一行人往桃花谷去了,方才小聲對葫蘆道:「葫蘆哥哥,小蔥師姐剛才可真厲害。往日裡我都沒見她發過這樣的火。板栗哥哥也是。」

  葫蘆垂下眼瞼,沉聲道:「家裡用的人多了,不管嚴些是不成的。有些事可以不計較,但像今兒這事,一定不能置之不理,否則的話,這山林出一點事我們都承受不起。」

  秦淼點點頭,忽閃著大眼睛好奇地問他道:「葫蘆哥哥,你也會這樣凶嗎?」

  葫蘆轉頭,對她認真說道:「我也會凶。比板栗還凶哩。」

  秦淼聽了張大嘴巴,忽地拍手笑道:「是嗎?葫蘆哥哥真厲害!怪不得我爹常說你很聰明有主意呢!」

  葫蘆一愣,半響才無聲地笑了。

 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,西邊山峰上晚霞似錦,映得半邊天空都紅了,煞是好看。

  山道沿著山腳蜿蜒前伸,兩邊緩坡之上,各色樹木密集。除了橡樹之外,還有好些果樹,如柿子、棗兒等,卻還沒成熟。

  這山道是張家為了進出桃花谷而專門修建的,很寬敞,可以並列跑兩輛馬車。每隔一段就有幾戶人家簇居,都是張家的佃戶或下人,一為看守門戶,二則打理山上樹林。

  秦淼坐在馬上,看著周圍的山景,一邊跟葫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,神情很是愜意歡快。

  「葫蘆哥哥,你看那橡樹上有個喜鵲窩兒。好大喲!裡邊兒說不定有小喜鵲。」

  「葫蘆哥哥,瞧那云彩,就像馬兒在跑。」仰頭看了一會又脆聲喊道,「變了變了,又堆成山了。旁邊那個好像條龍噯!」

  葫蘆見她在馬上仰著脖子,小腦瓜四面轉動,身子搖搖晃晃的,忙擔心地提醒道:「淼淼,你小心些,別掉下來了。」

  一邊說著,一邊催馬靠近她些,伸手虛扶,防止她摔倒。

  秦淼聽了收回目光,果覺有些頭暈目眩,控不穩身子,遂低頭扯住馬兒脖子上的鬃毛,閉目沉靜了會,方才睜眼。

  再抬頭,瞅見葫蘆擔心的面容和虛扶的手臂,不禁欣喜,嫣然一笑,嬌聲喚道:「葫蘆哥哥!」

  葫蘆沒應聲,只含笑注視著她,視線描繪著小女娃優美的唇型,感覺那小嘴兒像一朵盛開的鮮花,清晨帶露的那種。

  秦淼叫了一聲,卻無話可說,看著他只是笑。那純真的笑容如泉水般清澈無邪,滌盪人心!

  葫蘆就是這麼覺得的。

  他感到淼淼的笑好似山溪水,而自己是被溪水滑過的鵝卵石,柔柔的觸摸洗滌和清淙的流水聲,讓他的心情也飛揚跳躍起來。

  少年從背囊裡摸出一支竹笛,往嘴邊一橫,吹出一縷清越鄉音。

  秦淼聽了眼睛一亮,也不管他吹得是什麼,隨音哼唱。

  樹蔭夾道,兩匹馬兒並列漫步,如行在秋嵐遠景圖畫中。一縷笛音盤旋在山野上空,又夾雜著稚嫩的歌聲,引動暮歸的鳥兒跟著鳴叫。

  一時峰迴路轉,走過的農居被甩在身後,杳然深遠了!

  山外跑來幾個六七歲的小娃兒,均是布衣垂髫,背著各式奇怪的書袋,闖入這詩意圖畫中。

  看見兩人,他們都好奇地放慢腳步,豎耳傾聽了好一會,待葫蘆停下了,才對著他行禮道:「表少爺!秦姑娘!」

  他們都是張家佃戶或雇工家的孩子,在張傢俬塾上學的。

  葫蘆對他們點點頭道:「下學了?趕快回家去吧。」

  小娃兒們忙答應了,待他們走過了,才哄鬧著各自歸家。

  葫蘆收了竹笛,道一聲「走吧」,和秦淼相視一笑,催馬小跑,沿途灑下歡快的笑聲,春子樂呵呵地跟在後邊追趕。

  出了山,只見山前依地勢建了許多青磚小瓦的農家院子。各家房前屋後,道旁空地,種了許多桃樹和柳樹;往南則是大片田野,旱地接著水田,遠遠望去,待收的莊稼青黃夾雜。

  這裡是清南村的新村,老村則位於東面田野中間,近些年好些人家都搬到山邊來了。

  兩人穿過好幾戶石牆青瓦的院落,又不時招呼從田野歸家的農人,不一會,就來到秦家院門口。

  木槿柵欄有大半人高,院子前方一箭之地有好大一片池塘,青青的荷葉、綠色的蓮蓬婷婷挺立,旁邊園地裡各色蔬菜和玉米山芋等作物,連綿一片。

  那池塘和園地都是鄭家的。

  連秦家的院子也是當初鄭家和張家劃出地方幫著蓋的,為的是感謝秦淼爹娘。

  葫蘆見秦淼到了門口,等她跳下馬背,又幫她搬下背簍,就要告辭回去。

  秦淼忙扯住他衣袖道:「葫蘆哥哥,你來,我包些玫瑰酥給你,帶回去給紫茄和青蓮吃。」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08 PM


第005章 親事

  不等葫蘆說話,從院子裡出來個美麗少婦。穿著象牙白彩繡蝶紋雲錦春衫,下邊是散花百褶裙,頭上隨意挽了個墮髻,插一隻碧玉鳳簪,樣貌與秦淼有七八分相像。

  她對少年招手道:「葫蘆,到門口也不進來瞧瞧云姨,枉我小時那麼疼你。進來,雲姨跟你說個事兒。」

  葫蘆聽了,忙轉頭吩咐春子拴了馬,在院門外等候,自己跟著秦淼進去。

  這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,正屋、東西廂房都齊全。

  院門東邊,靠近木槿柵欄附近,種了一片葡萄,又搭了一層木架,支起一條綠色走廊。廊下有張石桌,配著幾個木墩子。

  西邊空空的,只在木槿柵欄底部種了些野菊。

  雲影招呼葫蘆在葡萄架下坐了,打水讓他洗手,又喊張嫂和小丫頭端茶張羅點心吃食,一邊讓他吃一邊問他些家常話,又讓張嫂送了些出去給春子吃。

  葫蘆跟她熟悉的很,也不矯情,再說雲姨做的點心吃食味道很好,他又餓了,於是大口吃起來,一邊等她問自己正事。

  誰知等了半天也不見她說其他,只問些過日子讀書的話,又說他這麼小,還在讀書,卻要跟著爹管事,還要習武,也太累了云云。

  葫蘆吞下一塊小點心,再灌了口茶水,才笑著對她解釋道:「我也沒管太多事兒,就是跟著爹學習。學管事還是次要的,主要是多接觸些人,免得讀了一肚子書,於世事人情一點也不通。」

  雲影聽了又是心疼又是欣慰:這娃兒越出息,自己不是越放心麼!

  她看著憨實的少年抿嘴笑道:「一晃眼都長這麼大了。你小時候,我常抱你,把屎把尿的,各樣習性都做了錄案呢!」

  「噗」的一聲,葫蘆將剛喝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,紅臉哀怨地看著雲影道:「雲姨,你錄那些幹啥哩?」

  秦淼洗了一把臉,也蹦蹦跳跳地衝過來,挨在娘身邊坐下,聞言笑道:「我也看了呢。葫蘆哥,錄案上說,你小時候想尿尿了就使勁蹬腳,還有,雖然不愛說話,一點不肯吃虧的,想吃東西了,就把那東西使勁往自己面前拖……」

  她一邊說一邊笑,葫蘆聽了越發臉紅。

  雲影見他尷尬的樣子,笑道:「這有什麼好丟人的,我不是還幫李敬文也錄了麼。錄這些對小蔥和淼淼他們剛入門的學醫者瞭解小兒習性大有用處。你該覺得幸運才是,旁人可沒這好福氣讓雲姨照顧他呢。」

  葫蘆見她看著自己,目光溫柔寵溺,又瞄了眼靠在她身邊悠閒吃點心的秦淼,不知為何,臉上一陣發燙。

  雲姨和秦伯父一直對他很好,他心裡是明白的,但從不覺得有什麼,因為他們對村裡人都很好,可今天他卻覺得有些異樣,想到些別的東西,讓他滿心侷促和羞澀。

  云影一邊跟葫蘆說話,一邊讓人裝了各樣點心吃食,讓葫蘆帶回去給弟妹們吃,「跟你娘說一聲,那醃豇豆今年我多要兩罐子。我自己醃的總不如你娘醃得爽脆,真是怪事。」

  葫蘆一一記下了,剛要起身告辭,院門外竄進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娃,梳著兩個小羊角,跑得滿頭是汗,衝著云影大喊道:「娘!我餓了。」

  雲影見兒子這時候才下學回來,呵斥道:「瘋到哪去了,怎到現在才回來?不是早就下學了麼?」

  秦瀚站定,笑嘻嘻地對他娘道:「我在黃豆家跟他一塊寫字來著。沒調皮。」又對葫蘆叫道,「葫蘆哥哥,你們從山上回來了?抓到野雞了麼?」

  葫蘆跟秦淼相視一笑,道:「抓倒是抓了兩隻,不過晌午燒了吃了。」

  秦瀚聽了心裡癢癢的,無比惋惜,轉眼瞄見桌上的點心,伸手就要去抓,被他娘擋住了。

  雲影接過小丫頭遞來的熱手巾,幫兒子擦臉擦手,一邊問他鄭家嬸嬸在幹嘛,再取下他背上的書袋丟到桌上。

  秦瀚揀起一塊點心丟進嘴裡,邊嚼邊含糊不清地說道:「在……在跟人說閒話呢。葫蘆哥哥家來了親戚,跟鄭嬸子說,要幫葫蘆哥哥說媳婦兒……」

  兒子後邊說些什麼雲影已經聽不見了,她怔住了,狐疑地看向葫蘆。

  葫蘆忙道:「別瞎說!不過是她們說閒話,又不當真。」

  隨著年紀漸大,家裡來了親戚總喜歡說這些話題。第一回他聽見還有些不自在,聽多了也知道不過是說說而已,他的親事沒那麼容易定下的。

  秦瀚吞下嘴裡的點心,爭辯道:「怎麼不當真了?我聽見那個人跟鄭嬸子說,要親上加親呢!」

  秦淼忽閃著大眼睛問弟弟:「真的?是說葫蘆哥的表妹麼?」

  秦瀚搖頭道:「不知道!我就聽見一句就回來了。」

  雲影見女兒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樣,滿心發愁。

  葫蘆見秦瀚和秦淼說個不停,尷尬不已,提著云影為他準備的籃子準備走人。

  但見雲影斂容沉思的模樣,不知為何,他鬼使神差地紅著臉解釋道:「雲姨,我爹娘說不會那麼早幫我定親的。我還小,要讀書習武,還要學管事,忙得很,哪裡就要說親了。」

  雲影立時眼睛一亮,追問道:「真的?」

  葫蘆用力點頭道:「嗯!」

  見雲影瞅著他笑,少年臉更紅了,扭頭就走,一邊道:「沒事我先回去了。謝謝雲姨!」

  「噯!天晚了,小心點看著路。」雲影衝著他背影叫道。

  葫蘆也不回頭,嘴裡答應著,就邁步出了院子,將籃子交給春子提著。他剛要翻身上馬,卻見秦淼蹦蹦跳跳地跟了出來,便問她還有什麼事。

  春子最乖覺不過的一個娃兒,見此情形咧嘴一笑,上馬先走了。

  暮色下,秦淼笑嘻嘻地望著葫蘆,兩眼亮晶晶的,卻不說話。

  絞了半天衣襟,才脆聲道:「葫蘆哥哥,你什麼時候去山上玩打仗,記得要叫我一聲。」

  葫蘆點點頭道:「噯!」

  說完也不走,只覺得還想要再跟她說些什麼,保證些什麼,又不知如何說,愣了會,才道:「我到時候來叫你。」

  秦淼將手背到身後,搖晃了兩下小身子,高興地應道:「嗯!我等你來叫我。」

  葫蘆對她笑了一下,翻身上馬去了。

  秦淼看他去的遠了,方才蹦蹦跳跳地回到院子,卻見娘坐在葡萄架下,兩手撐住下巴,不知在想些什麼,遂叫了一聲「娘」。

  雲影被女兒的聲音驚醒,伸手將她攬過去,撫摸著她柔順的頭髮,微嘆了口氣。

  她有天和菊花(就是板栗的娘親)說起兒女的親事,兩人心疼閨女,都覺得一定不能讓閨女嫁入權貴人家,就是一般有錢人家也不行——如今外面稍微像樣些的人家,誰家不是妻妾俱全的。

  因此二人想著,最好就在村裡找,知根知底的,又沒有那一堆規矩禮法束縛,閨女嫁過去放心。再說,清南村小一撥男娃都出挑的很,如今又都進學堂讀書了,一點也不比大戶人家的娃兒差。

  正因為如此,她才不禁止秦淼跟葫蘆和板栗等人接觸。鄉野村莊,禮法規矩並不十分嚴苛,小兒女們青梅竹馬,不管他們哪一個成了自己的女婿,她都滿意。

  她覺得閨女更喜歡葫蘆些,她自然沒意見,連夫君秦楓都對葫蘆讚不絕口。

  誰知今兒秦瀚的話提醒了她:葫蘆板栗這樣的少年,那些人家還不上桿子往上求?就算她的淼淼很出色,可也擋不住人家爹娘親上加親的安排,劉雲嵐(葫蘆娘)和鄭嬸子(葫蘆奶奶)肯定會顧自己娘家的。

  再說,她的淼淼雖然出塵脫俗,可是,農家人找媳婦卻是不看重這些的,他們自有一套相媳婦的標準,淼淼的長處並不能成為優勢。

  因此,她思來想去的,就愁上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10 PM


第006章 家人

  不說雲影在家發愁,且說葫蘆回到家,首先去見娘和奶奶。

  鄭家宅院並不奢華,除了大一些,房子多一些,也就跟普通的農家院子一般,不過房屋都是青磚小瓦,院牆也是石頭砌成的。

  暮色漸濃,但還能看清院牆外面爬滿了扁豆藤蔓,上面掛著一串串彎月似的扁豆。青綠的豆身,鑲一圈紫色的線條,老些的已經青中泛紫。莖葉末梢,尚開淡紫色的小花,夾雜在藤葉中間,給這薄暮增添了些許亮色。

  沿牆根下種了一溜野菊花,只還沒到開花的時候。

  鄭宅只有兩層進深,分東西院落。

  東院是鄭家老宅擴展成的,正房六大間,除堂屋外,偏房均分隔成前後兩間;前後院的東西廂房也都齊全,如今是鄭家老爺子和老太太帶著小兒子青山、孫女紫茄在這邊居住。

  西院原來是葫蘆的姑姑家,即張家的房子,也是兩進的院子,正房四大間,並東西廂房,後面連著三間抱廈。張家搬走後,鄭家將這院子買了下來,將兩家的院牆打通,各開了一道月亮門,中間的竹園依舊留存。

  西院是葫蘆兄弟和爹娘的住處,讀書習武歇息都在這邊,吃飯卻在東院。

  葫蘆一進東院大門,就聽見上房東面正中堂屋裡笑語喧嘩,人聲鼎沸。待跨過門檻,只見燈火通明處,年老婆子年輕媳婦俊俏小女娃,濟濟一堂,各色人物各樣裝扮,加上丫頭們往來穿梭,真是熱鬧極了。

  細一打量,原來是外婆、舅母和大舅奶奶都來了,還帶了三個表妹。有兩個是大舅奶奶的孫女,十一歲的是楊雲華,九歲的是楊雲燕;還有一個是舅舅的閨女劉蟬兒,才八歲。

  因鄭老太太娘家和兒媳婦劉氏娘家同在一個村——劉家塘,所以這老少兩代親戚就相約一塊來了。

  眾人正說笑,鄭家老太太楊氏瞄見大孫子回來了,急忙招呼他過去問話。

  五歲的妹妹紫茄飛快地跑過來,衝著他張開雙臂,欣喜地叫道:「大哥,你咋才回來哩?我們都等你回來才吃飯,都等了好長時候了。」

  葫蘆看見粉團團的妹妹心中一軟,忙彎腰抱起她,笑道:「去秦伯伯家了。淼淼給你帶了點心哩,瞧見了麼?」

  春子先回來的,應該把點心送進來了吧。

  小丫頭橘兒忙應了聲,說她剛接過來,便把那籃子拿給太太瞧。

  紫茄從大哥身上掙下來,歡喜地跟了過去——她可喜歡吃雲姨做的點心了。

  這邊葫蘆就被老老小小一堆女人給圍住了,寒暄見禮、長輩愛撫、同輩問候,直鬧得他頭暈眼花,加上聽了秦瀚的話,心中有些芥蒂,很想逃跑。

  他不著痕跡地往他娘劉氏身邊移過去,趁勢將雲影的話轉告了。

  劉氏聽了點頭,吩咐他快去洗臉換衣裳,說馬上就要吃飯了。

  鄭家是地道的農戶,平常時候,喜歡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桌吃飯,且沒那麼多規矩。今兒來了客人,劉氏將女人們都聚在正房東廂裡間,擺了一席,而公爹他們的飯另擺在東廂房的正廳。

  葫蘆外婆見了,忙笑道:「云嵐,讓她們幾個小的也跟哥哥們去坐吧。兄弟姊妹們一處吃飯說話,也親熱,又不常見的,難得來一回。」

  劉氏含笑搖頭道:「還是別過去了。黃豆他們淘氣的很。這一去,還不曉得要鬧出啥事哩。還是安安生生地吃頓飯吧!蟬兒,雲華,你們過來坐。紫茄,你也來,陪表姐吃飯。要好好讓表姐。你也不小了,該學著待客哩!」

  紫茄乖巧地點頭,跟個小大人似的,招呼幾個表姐坐下,又介紹菜色,請她們不要客氣,只管揀喜歡吃的搛,要跟在家裡一樣才好。

  楊氏樂呵呵地對葫蘆外婆笑道:「親家,甭管她們——她們有雲嵐照應哩,咱們吃咱們的。大嫂,你坐我旁邊。」

  說著,將葫蘆外婆讓到上座,又拉了娘家大嫂坐自己身邊,自己在旁陪著,舉起筷子招呼起來。

  房裡只留了個丫頭聽使喚,餘者都不在跟前伺候,娘兒們吃喝談笑,自有一番親近熱鬧。

  而東廂房飯廳裡就更熱鬧了。

  鄭老爺子鄭長河今年五十五歲,身子骨還算硬朗,就是頭髮有些發灰了。

  他帶著大兒子鄭青木和小兒子鄭青山,以及長孫葫蘆、二孫子黃瓜、三孫子黃豆、四孫子青蓮,也坐了一桌子吃飯。

  農家也不講究什麼「食不言,寢不語」,鄭老太爺瞅著從大到小一溜兒孫,十分高興,一邊喝酒一邊問葫蘆今兒上山的事。

  「板栗也不來瞧瞧我,都把老頭子忘光光了。整天忙啥哩?」老人家抱怨道。

  二孫子黃瓜十歲了,跟小叔青山同齡。在孫子輩裡,他長得最像娘劉雲嵐,杏眼流波,齒白唇紅,容顏十分俊美。

  他剛喝了口湯,聞言放下勺子,詫異地問道:「爺爺,板栗表哥不是前兒才來過麼?小蔥姐姐昨兒還在這吃晌午飯的;姑姑也是才送蜂漿過來沒幾天……」

  見鄭長河瞪眼,青木忍笑,示意葫蘆幫老人家添碗飯來,他則將酒壺塞上木塞,勸道:「爹,他們也忙。這不是又要讀書,又趕上秋收了,事兒就多了些。來,吃飯吧!爹都喝了三杯了。秦大夫說這酒爹不能多喝哩。」

  一邊接過葫蘆遞來的飯碗,幫他搛了蔬菜,無非是些茄子辣椒黃瓜等菜蔬,卻沒幫他搛肉。

  青山猛掃了一碗飯下肚,方才喘了口氣,對侄兒們說道:「姐夫該要回來了。等姐夫家來,我們去姐姐家玩一天。姐夫答應幫我換匹好馬的。」

  他說的姐夫是張槐,也就是板栗的爹,四月份去了雲州,已經有好幾個月了。算算日子,該回來了。

  鄭長河白了小兒子一眼道:「就曉得給你姐夫找麻煩。」

  說起這個,小娃兒們都高興起來,議論紛紛,這個說姑父肯定會帶許多好吃的回來,那個說姑父肯定買了許多新奇的玩意,神色間都期盼的很。

  大家說笑不絕,只有最小的青蓮充耳不聞。

  小娃兒正用一雙小手抱著塊紅燒雞脊骨,聚精會神地啃著,弄得滿嘴滿手都是油。又因為骨頭縫裡的肉用牙齒不容易啃出來,唇齒吸溜間,嘴角流下一長條哈喇子,滴到胸前的圍兜上,濕了一片。

  他才兩歲多,是以眾人也不苛求他,隨他折騰,反正吃完飯衣裳都是要換的。

  坐在他身邊的是老三黃豆,今年七歲。雖不像二哥那般俊美,也是眉清目秀的。頂著個榪子蓋頭,眼睛十分靈活,一副討喜的鬼精模樣。就是話多了些,是個小話癆。

  他實在看不過去了,將四弟飯碗端起來,舀了些泥鰍豆腐湯拌了拌,對他道:「青蓮,不要啃了。吃些湯飯。」

  青蓮好似沒聽見一樣,仍然專注地啃著。

  咬了兩下,從嘴裡把骨頭拿出來,小手捏著仔細端詳,見這面沒多少肉了,就翻了個兒,覺得另一邊骨頭縫裡頗有些內容,看準後又塞進嘴裡啃。

  黃豆見弟弟根本不理自己,生氣地呵斥道:「快吃飯!湯都冷了。大晚上你吃那麼多肉,瞧我不跟娘說!」

  青蓮依然不睬他。

  黃豆見那塊骨頭被他翻來覆去地啃,都不成樣子了,忍無可忍之下,一把奪過來丟到桌上裝垃圾的竹盤子裡,然後示意他吃飯。

  嘴裡的食物忽然不翼而飛,青蓮大怒,握著小拳頭舉起雙臂,對著三哥尖聲大叫:「討——厭——鬼!」

  驟然發出的尖利聲音拉老長,驚得鄭老爺子將一口湯嗆進氣管,劇烈咳嗽起來。

  青木慌忙拍著爹後背幫他順氣,青山急忙去倒了杯白水過來遞給他。

  黃豆離青蓮最近,被他嚇得一哆嗦,隨即板起臉,抬起手來——

  青蓮大叫:「爹!三哥打我!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14 PM


第007章 表妹

  青木皺眉看向三兒子和四兒子,只見青蓮光滑油亮的小嘴兒撅老長,嘴唇紅豔豔的如同擦了胭脂,腮頰上還有一塊油漬,正翻眼怒視著黃豆,遂不悅地問道:「黃豆,你幹啥要惹弟弟?」

  黃豆氣得要命,質問青蓮:「我啥時候打你了?」

  青蓮理直氣壯地說道:「你想打我。我喊了。你沒打成。」

  葫蘆幾個都停下筷子看了過來,雖然不知道有「犯罪未遂」這一說,但青蓮的意思他們都明白了:這是打人未遂。

  黃豆看著大家懷疑的目光,真是氣悶難耐。倒不是他心胸狹隘,而是真的被氣著了。

  話說他身為鄭家老三,一直在小叔和哥哥表哥們的壓制下長大。哥哥姐姐們惹不起,紫茄是妹妹,寵愛還來不及哩,當然不能欺負她。好容易有了個弟弟,以為可以擺哥哥的威風了,誰知青蓮這小子純粹把他的威風當「微風」,根本不理睬。

  青蓮也不是針對他,就是這副性子,用夫子教過的話來說,就是「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,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」,那是比大哥葫蘆還悶的人。

  不,也不是悶,青蓮雖然不愛搭理人,但你要是惹火了他,爆發出來可不得了。

  自打他會走路說話後,黃豆就沒在他面前討到好,每次他想擺兄長威嚴,最後卻總是被爹娘和大哥訓斥。

  總之,他在鄭家是甭想有出頭的日子了,就算娘再生一個,不管男女,那都是老么,跟小叔似的,不能得罪的。

  想著自己的前途「暗無天日」,黃豆十分悲憤!

  他深吸了口氣,耐心地解釋道:「我不是要打你,是準備幫你搛點黃瓜,好讓你吃飯的。」

  青蓮根本不信,對葫蘆道:「三哥不讓我吃飯。」

  黃豆瞪眼道:「咋沒讓你吃了?」將裝了泥鰍豆腐湯泡飯的碗往前一推,「這不是讓你吃的!」

  青蓮怒氣衝衝地嚷道:「我要吃肉!吃肉才長得快,長得跟爹一樣高!」

  黃豆嗤笑道:「瞎說!肉也不能多吃哩,晚上更是不能多吃……」

  「你才瞎說!我才吃一塊,還沒啃完哩。」

  黃豆啞然。

  他可真是「咸吃蘿蔔操淡心」,咋忘了這小子愛啃骨頭的習慣哩,雖然折騰半天,其實也沒吃多少肉。

  唉!又要挨罵了。

  葫蘆淡淡地瞥了三弟一眼,道:「他多大?你多大?就不能好好跟他說?」

  轉頭又溫聲對四弟道:「青蓮,你先把這飯吃完,不然湯該冷了。等吃完了飯再啃骨頭。大哥幫你留著。」

  青蓮一聽,十分高興,奶聲奶氣地說道:「噯!大哥最好了!」又嫌棄地瞅了眼黃豆,「三哥最壞!」

  說完抄起小木勺,抱著小竹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,那模樣別提多乖巧,彷彿剛才的尖叫根本不曾發出過。

  黃豆見了氣得腸子打結:他先前可不就是好好跟這小子說的?那也要他聽才成哩!

  人人都誇他聰明,可他無論說得多麼精彩,到了青蓮那,都是被風吹散。

  黃瓜瞅著三弟頹喪樣兒,微微一笑,幫四弟將臉上沾的飯粒用帕子擦了,笑道:「吃慢點。別噎著。」

  四弟跟他一樣,都長得像娘,就是性子悶了些,他可喜歡這個小弟弟了,偏三弟老喜歡惹他。

  青蓮感到二哥的善意,包了一嘴飯對他露了個大大的笑臉,很討喜。

  鄭老爺子好容易順過了氣,對兩個孫子道:「都是兄弟,吵啥哩?」

  青蓮不高興地說道:「沒吵。我一直沒說話。是三哥不讓我吃,我才叫的。」

  鄭長河被噎得說不出話來:人家可不就是一直沒說話麼。如非必要,青蓮是不會開口的。

  他看看三孫子,也是滿臉委屈,只得道:「你三哥是讓你先吃飯,不是不讓你吃肉。不是,是讓你甭吃肉,先吃飯,後吃肉,那個……」他也說不圓乎了,「你有話慢慢說,叫這麼大聲,嚇得爺爺心肝都蹦出來了哩!」

  鄭青木忙道:「爹,你隨他們去。一會吵一會好的,沒事兒。」

  他看著幾個兒子,個個都是一堆心眼子,十分好笑。也不知咋弄的,他這麼實誠一個人,養出來的兒子,除了老大有點像他,其他幾個性子都不像他。

  飯後,下人進來收拾,丫頭小紅進來將青蓮帶了下去,幫他洗漱換衣裳。

  青木忙叮囑道:「青蓮,洗完了來書房,跟爹認字。」

  青蓮沒應聲,但大家都知道他肯定會來,只有他不樂意的時候,才會開口拒絕。

  於是,葫蘆兄弟幾個都轉向西院書房,說笑解析文章,順帶消食,歇息了一會,才看書習字。

  書房位於西院東廂房,分前後兩大間。

  後面是擺書的房間,三面牆壁,外加三排竹製書架,都放置的滿滿的。前面則佈置得跟學堂的課室一樣,擺了許多桌椅,並筆墨紙硯,色色齊全,還有幾張躺椅,這是讓娃兒們看書寫字並歇息的地方。

  葫蘆將爹拽到旁邊,低聲跟他說了白天山上發生的事,提醒他嚴管自家山林,爺倆嘰咕半天才完。

  等青蓮換了一身清爽的橙黃色小衣褲過來,青木便將小兒子抱到膝蓋上坐著,教他認字,順便說些淺顯的小故事給他聽。然後讓他在沙盤上劃字玩,自己則靠在躺椅上看書。

  青山和葫蘆等人則默書的默書,寫字的寫字,寬大的書房裡靜了下來。間或年紀小的有不懂的地方,便去問年紀大的,也都是低聲說話解答。

  一時紫茄也帶著楊雲華等三人進來書房,說是表姐們要找書看。

  青木微笑點頭,示意她們找了書就安靜地坐著看,不要吵鬧打擾了葫蘆他們。

  最大的楊雲華忙恭敬地應了,小心翼翼帶著妹妹和劉蟬兒去後面找書。

  打從幾個小女娃進來,葫蘆心就有些亂了。也沒對她們那邊看,只滿心不自在。腦子裡晃過秦淼的面容,心思就不能集中到眼前的書本上,這使得他很懊喪。

  他便閉目回思永平七年那場大火。

  那時候,九歲的他帶著青山和黃瓜站在火山前,眼睜睜地瞅著滿山火焰肆掠飛舞,想著被大火包圍的姑姑一家,生死不知,是那麼的無助和絕望。

  後來,他鼓起勇氣,幫著爹和姑父在現場張羅。從那以後,他就不再當自己是小娃兒了……

  再睜開眼睛,他心緒平伏下來,心裡眼裡只有面前的書本。

  過了半個多時辰,青木就催弟弟和兒子們收了書,去院子裡練武。

  自從一年前板栗和葫蘆發現視力有些模糊後,姑姑菊花就告誡他們,晚上不要點燈看書太長時間。儘量白天看書寫字,晚上練武,免得小小年紀把眼睛熬壞了。

  又擬了食補的單子,把豬肝、枸杞、胡蘿蔔、野菊花等列為常食用的材料。養了一段時間,葫蘆和板栗眼睛方才恢復正常,卻再也不敢隨意熬夜看書了。

  看著葫蘆等少年嬉笑著呼啦啦湧出去,楊雲華重新低下頭看書。

  不一會兒,院子裡傳來悶悶的踩踏和低低的呼喝聲。

  劉蟬兒到底年紀小,聽了就有些坐不住,著急地說道:「雲華姐姐,要不我們也去瞧瞧吧?」

  楊雲燕看著姐姐,神情也很是期盼;紫茄則在認真地寫大字,沒聽見她們說話。

  楊雲華很文靜,聞言抬起眼皮瞅了她們一眼道:「還是別去了。省得惹得表哥他們煩。看一會書該睡覺了,表嬸怕是要來叫我們哩。」

  劉蟬兒只得罷了,心不在焉地將手中的書頁翻得嘩啦響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20 PM


第008章 心思

  東院正房,等楊雲華和紫茄她們幾個女孩子走後,大舅奶奶對楊氏笑道:「如今日子過好了,連女娃都識字起來,這可是往常想不到的。我那大兒媳婦先還不樂意哩。我想著菊花識字,才那麼能幹,就跟她說:『女娃兒咋不能認字了?她們要是有菊花表姑一半能耐,你就燒高香吧!』這才答應幫兩孫女請夫子。」

  葫蘆外婆也笑道:「可不是麼,我們也是這麼想的。雲嵐又特特打了招呼,讓侄女們都學認字,才幾戶人家合夥,在私塾裡開了女學。如今好些人家都把閨女送去哩。學些女兒家賢良淑德,往後也好說親。」

  葫蘆舅母王氏撲哧一聲笑道:「娘說話也文縐縐起來。不過她們識得幾個字,倒是斯文懂禮好些。我們家蟬兒的針線活計也沒敢拉下……」

  劉雲嵐手閒不住的,正給小兒子縫衣裳,聽了老娘和弟媳的話,含笑點頭,言道這是她們各自的福氣,讀書明理那是一輩子都受用不盡的。

  楊氏聽她們不住說這幾個女娃兒,跟著又說家裡男娃唸書如何如何,心裡有所觸動,卻沒貿然答話,只順著她們的話誇讚了一通。

  說笑一會,楊氏引著大舅奶奶去自己房裡,留下兒媳婦跟她娘說私房話兒。

  葫蘆外婆和閨女又說笑一會,見她水潑不進的樣子,有些著急,又怕親家姑嫂兩個說些什麼,忍不住道:「云嵐,葫蘆他們也不小了,你心裡可有準兒?」

  劉氏心中暗嘆,她並不想多解釋的。就算是娘家人,有些事也不好拿到檯面上來說,弄不好親戚間還生嫌隙,因此只裝糊塗。

  這會兒見娘直問了,便不好不答。

  她咬斷線頭,將針線收進簸籮,再把已經做完的小褲子扯平整,放在腿上疊整齊,嘴裡道:「我能有啥準兒?娘,葫蘆他們的事,我也不能做主哩。」

  葫蘆外婆聽愣了,連她兒媳婦王氏也愣了:云嵐在鄭家可是當家的,便是老太太如今也不管事,咋兒子的親事都不能做主哩?

  劉氏瞥了老娘一眼,道:「娘,那時候,咱家那麼窮,你跟爹都說,讓我自個挑女婿。凡上門提親的,只要我能相中就成,也不管他家咋樣。」

  葫蘆外婆聽了連連點頭,感慨道:「娘跟你爹那不是心疼你麼……」

  話說了一半就止住了,她頓時明白了閨女的意思。

  果然,劉氏又道:「婆婆當年也是這麼對青木說的,讓他自個相準媳婦就成。要不然,我能嫁到鄭家來?那會兒,你們先可是得罪了鄭家的。」

  葫蘆外婆聽了這話啞口無言。

  當初這門親差點弄不成,都是自己老兩口惹的禍。後來又成了,那是因為青木相中了自家閨女。

  葫蘆舅母笑問道:「姐姐是要讓葫蘆他們自個相準了,才肯幫他們定親?那可不容易哩。如今可不比往常,小門小戶的,閨女還能見上一面;稍微像樣點的人家,那閨女可不是隨便讓人瞧的。」

  葫蘆外婆點頭,可不就是這麼說。

  再一想,自己孫女跟表哥們自小都常見的,那情分就不一般,心裡就高興起來,轉而又擔心葫蘆他們要是瞧不上蟬兒可咋辦哩?又想著楊家的幾個閨女都不錯,又文靜又知禮,還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孫女,那心裡就慌慌的。

  唉!這可怎麼好?

  劉雲嵐見娘神色變幻,很無奈。

  別說她心疼兒子,肯定要以兒子為重,就算真讓她拿主意挑兒媳婦,她還真的就不能作主,剛才她可沒說假話。

  這話什麼意思哩?

  因為,在這個家裡,別的事還罷了,小輩們的親事,除了青木要拿大主意外,小姑子菊花的話只怕比她的話還要管用。

  除非兒子自個相中了娘家侄女,不然的話,要是她不管不顧地幫兒子定了娘家侄女,只怕會讓全家反對,那可真是自找麻煩了。

  她心下暗嘆,幹啥要親上做親哩?

  若論親,誰還能親過娃兒姑姑家?

  小蔥紅椒她們不就是最好的兒媳婦,可是菊花都沒這意思,還說姑表兄妹就跟親兄妹一樣,太親了,不好結親的。

  她娘真是糊塗了,何苦只盯著鄭家。

  蟬兒這樣子,還怕嫁不到好人家?那自己當初的親事是怎麼來的?

  正想著,就聽老娘又說道:「云嵐,我瞧蟬兒跟紫茄怪合得來的。不如讓她也去跟云大夫學醫,姐倆也好有個伴。」

  葫蘆舅母聽了眼睛一亮,不過看看劉氏沒吱聲。

  這話當年劉氏就提過,那時候蟬兒才三歲。可惜她當時沒想過來,捨不得閨女。如今覺得還是讓閨女學醫比較好,卻不敢再提了,反正婆婆已經提了,看她大姑咋說吧。

  劉氏轉瞬間就明白了娘的心思,真真是頭疼了。

  她嘆了口氣道:「娘,你當這是好容易的事麼?雲大夫收弟子有講究的。咱村也就收了趙家的閨女和小蔥,連紅椒都不夠格。後來又說紫茄還算不錯,才收了。要是把蟬兒送去醫學院,你們肯定是不樂意的。」

  秦楓和雲影親自收徒,那是嫡傳弟子。

  醫學院收的學生,資質要次一等。當然,若是你學業很好,又肯鑽研,那也會被學院的杏林高手重點關注和教導的。

  正因為這樣,男娃也就罷了,還是有很多人來醫學院進學;女娃麼,除了窮人家,誰也不樂意把閨女送去醫學院,在他們心裡,閨女進醫學院,將來就是一穩婆,跟大夫差老遠。

  葫蘆外婆急忙道:「好歹讓云大夫給瞧瞧。說不定就瞧中了咱蟬兒哩!這事可說不準,就當碰運氣好了。」

  劉氏只得點頭道:「那明天帶蟬兒去給云大夫考較看看。若是合適的話,那也是她的福氣。」

  她沒理由不讓侄女學醫。說實在的,劉蟬兒若是真心能學醫,自然是好事,只是……

  一夜無話,第二天卯初,葫蘆和青山等人準時在西院練習拳腳。待天大亮後,才簡單沖洗一番,換過衣裳,再去書房看書,接著吃早飯,去學堂。

  今兒一早,青蓮這娃兒也不知動了哪根筋,往常哥哥們拽他也拽不起來,今兒居然也早早地起床,在院子裡繞著圈兒跑步。

  不過,看起來更像他在攆著狗兒玩。因為兩條小黃狗見他跑不停,很興奮,也跟著跑,一竄就竄到他前邊去了,再停下來等他,如此反覆。

  正鬧著,黃豆從書房出來,本想去茅房的,一眼看見四弟在跑步,驚得差點掉了下巴。

  眼珠一轉,他上前一把揪住小不點,將他拖到屋後茅房那。

  青蓮難得地沒叫喊,主要是他懵懵懂懂的,還沒搞清楚三哥的意圖,還以為拉他去瞧啥好東西哩。

  結果,他可是判斷失誤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2:23 PM


第009章 挨揍


  到了茅房跟前,這三哥轉眼化身為狼,揪住他耳朵,惡狠狠地訓斥道:「我要是連你這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兒也管不住,往後還咋當官?不能齊家如何治國?今兒我就打你了,只管去跟爹娘說好了。沒出息,就曉得找爹娘哭!咱老鄭家就數你沒出息。你只管去跟爹娘說,過後我照樣打你,打得你不敢齜牙為止。哼!」

  說完,又對著小娃兒屁股狠狠地拍了幾巴掌,打得那個響啊——就隔一層棉布,自然成效顯著。

  青蓮驟然被虐,也不知喊叫,似乎被嚇住了:往常跟三哥吵是吵,可從未打過他。

  話說,他長了兩歲多,還沒挨過打哩!

  他可是好娃兒,就是性子溫吞了些,那也沒礙著人家啥事呀,鄭家又不需要他幹活的。

  真正史無前例呀!

  等小娃兒反應過來,眼中立即充滿了淚水,卻咬緊牙關,也不出聲喊叫,因為他心裡想著三哥的話,說他沒出息,還說往後一直打他……

  黃豆將四弟揍了一頓,感覺手底下很安靜,沒有預料中的哭喊掙扎。便奇怪地扳過他腦袋,待看見小東西兩眼含淚,倔強地盯著他,這才有些發怵,也有些心軟。

  不過,今兒他非得制住這小子不可。

  要說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?

  當然不是。

  有一回,他跟紅椒吵架,娘罵了他。後來,他不經意間聽見姑姑對娘說,小娃兒們打鬧爭執沒啥大不了的,兄弟姊妹間還能有多大仇不成,吃了虧的自然要想法子找回來,這麼越吵越機靈,出去對著外人才不會吃虧。

  他小時候,大哥葫蘆和表哥板栗就是這麼管教他的。他從來都是「好漢不吃眼前虧」,曉得哥哥們的威嚴不容冒犯,及時低頭,然後再總結經驗教訓。

  磕磕碰碰地長這麼大,他也越來越機敏。

  想清楚後果,他就不怕事情鬧大了——大不了挨頓罵,還能咋地?也沒啥大不了的。

  因此他學著葫蘆的樣子,端起架子,瞪眼喝道:「我的話可聽見了?再敢齜牙,打得你找不到北。」

  小青蓮含著兩泡眼淚,緊緊抿著小嘴兒,一聲不吭,卻把拳頭握得死緊,似在極力隱忍。

  黃豆側身讓開,故意說道:「去吧!跑去跟娘說吧!就說我打你了,再不就跟大哥二哥說。哼!我等著他們來罵我哩。等我屙完屎再跟你算賬!」

  說完,大搖大擺地進了茅房,肚裡的污穢尚未清除,已經覺得通身舒泰了,甚而自覺器宇軒昂,有了幾分長兄威儀。

  這感覺果然好。這才像個哥哥嘛!

  小青蓮等三哥走了,才松了一口氣,禁不住就哭泣起來,用手背不住抹眼淚,一邊無聲地吞嚥,使勁把眼淚往回憋,看上去甚為可憐。

  好一會,覺得眼淚流得沒那麼凶了,方才從兜裡扯出小手帕子,胡亂往臉上擦了一把,然後揉成一團,塞回兜裡,蹬蹬往前面去了。

  黃豆解決人生大事後,渾身輕鬆,施施然回到前院。

  只見青蓮正蹲在正屋廊簷下玩刻了字的方木塊,大狗小狗好幾隻守在他身邊。院子裡很安靜,並無異樣。從東院那邊傳來人聲,是廚房的馬奶奶在喊吃早飯了。

  黃豆十分滿意,看來這回四弟是真害怕了,沒敢告狀。

  早該這樣管教他的,這小子就是皮癢,黃豆如是想道。

  他走進書房,見小叔和哥哥們都在認真看書,並沒有嚴陣以待,更加放心了,自去看書不提。

  才一會工夫,就聽春子在外叫道:「少爺,吃飯了。」

  一聲剛落,青山就丟下書嚷道:「吃飯了,吃飯了。餓死了!」旋風般地捲了出去。

  第二個衝出去的是黃豆。

  葫蘆最後走,出來後喊上青蓮,牽著他去往東院吃早飯。

  入秋了,園子裡、牆根下、牆角拐彎處、台階底下,到處是青綠的野菊花,濃郁蔥翠,彷彿在為金秋的開放積蓄力量。

  穿過竹園,葫蘆剛出月亮門,就見楊云華姐妹和紫茄正蹲在西廂房的牆根下瞧那野菊花,一邊脆聲議論什麼時候開花之類的話。

  「怕是還要一個多月哩。往年都是九月份才開的,一直開到十月份。」

  清晨,紫茄嬌嫩的嗓音如後山的鳥鳴一般,十分悅耳。

  劉蟬兒道:「這也沒個準兒的。有的地方早一些,有的地方晚一些。」她一仰頭,忽地指著牆壁喊道,「瞧!那是爬山虎哩!」

  幾個小女娃同時抬頭,只見緊貼著牆壁生長的墨綠爬藤中間,果有一隻小小的灰色四腳蛇,賊頭賊腦地在葉蔓間鑽動,動作極為輕靈快捷,如履平地。

  楊雲華打小就斯文,不大在外瘋玩的,看見這東西禁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,白著一張臉驚叫道:「快過來。要是它跳下來,咬咱們一口可不得了。」

  說著,一把拉起最小的紫茄,直往後退。

  紫茄忙道:「雲華表姐,不要緊的……」忽地瞧見葫蘆,「大哥來了。大哥,你跟表姐說,這爬牆虎不咬人,是麼?」

  葫蘆停下腳步,看著那面被密密藤蔓交織的綠色牆壁下,幾個小女娃穿著紅黃紫綠的衣裳,襯得健康膚色尤其鮮豔,好像一幅畫兒。

  他遲疑了一下,微笑道:「這東西不咬人的。你們不要惹它就不要緊。」

  劉蟬兒看見他高興地叫了一聲:「大表哥!」

  楊雲華和楊雲燕也上前見禮。

  葫蘆應了一聲,看著這幾個表妹,往年他去外婆家都跟她們一起玩耍過的,這時卻無甚話說,半天才道:「吃飯去吧。」牽著青蓮轉身先走了。

  楊雲華看著少年沉穩的背影,禁不住臉兒飛紅,乖巧地叫了妹妹們跟著他一起往正房那邊去。

  飯桌上,黃豆見青蓮依舊不言語,沒有丁點發作的跡象,既詫異又歡喜。他也顧不得許多,早晨時間緊,哥幾個匆匆忙忙地吃了飯,丟下碗一窩蜂地奔向學堂去了,晚了可是要被夫子罰的。

  飯後,鄭青木帶人去山上查看木耳,鄭長河也閒不住,去地頭看佃戶們收黃豆去了。

  女眷這邊,用過早飯,葫蘆外婆便對鄭老太太說了送劉蟬兒去讓雲大夫考較的事。

  大舅奶奶立即表示也要讓楊雲華姐妹去試試。

  楊氏有些意外,瞥了一眼兒媳婦劉氏,奇怪地問道:「咋忽然想起學醫來了?早先也沒聽你們說起過。」

  葫蘆外婆就有些尷尬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葫蘆舅母急忙道:「婆婆先也沒想起來。是瞧著紫茄學了,才想著把蟬兒也送去試試看。還不知雲大夫能不能看中哩。」

  楊氏笑道:「這想法是好。我就是覺得奇怪,想著我們小蔥可是四歲就跟著云大夫學了,這麼些年也沒見你們提過。紫茄也是四歲開始學的。蟬兒學這個是不是晚了點?學大夫可不比旁的,難得很哩!早學容易開竅。再說,女娃兒到了十幾歲就要嫁人,到時候學得不上不下的,不是麻煩麼?」

  葫蘆外婆跟兒媳婦都啞然。

  先前誰想到這個,這不是昨晚才決定的麼!

  劉氏笑著對婆婆道:「娘,我娘她們也不懂這個。不比咱們,跟秦大夫雲大夫住一個村,曉得些規矩。這事還是要看云大夫,要是她覺得蟬兒能學,那蟬兒就用心些,吃些苦,把耽誤的補回來。就算她到十六歲嫁人,也還能學八年哩。」

  楊氏笑笑,點頭道:「也好。不過親家,你們可要跟蟬兒說好了。這可不是玩的!學醫不比旁的,往後是要幫人瞧病的,那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,可不能拿這個不當數。要是她不愛這個,還是趁早別學,不然往後弄出事來還害了人。」

  一番話說得葫蘆外婆臉色發白。

  她真沒想那麼多,只想著要是學醫了,孫女就能住在姑姑家,成不成的,跟表兄弟們離得也近些。待聽了鄭老太太的話,不由懷疑自己這決定是不是正確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04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3:30 PM 編輯

第010章 學醫
  
  葫蘆舅母卻堅決地說道:「那是自然。嬸子就不說,我也肯定要跟她說的。吃不得苦,哪能成事?都眼氣云大夫,說她是能救人的菩薩,她沒吃苦就能有這身本事?我們往常可是啥也沒的學,她們小輩該惜福才是,哪能把這事不當事哩!」

  劉氏聽了這話,有些意外地看著弟媳婦。

  楊氏笑著點頭道:「那就好。親家,讓雲嵐帶她們去吧。咱們就不要去了。雲大夫那可不比咱們家,吵吵鬧鬧的不要緊,那是個清靜地兒。」

  於是,劉氏便帶著楊雲華等人,又挑了幾個丫頭婆子跟著,一起往雲大夫家去了。

  倒不是她講排場,而是後山就是青山書院,常有男子進進出出的,那些讀書人又講究禮數,小媳婦和少女自然要規避些。

  雲影喜歡清晨山野的氣息,帶著秦淼,早早地出來,採些尋常的藥草,不過是為了呼吸野外的清新味道罷了。

  可是,往常回來心情很好,能吃兩大碗粥的她,今兒卻有些糾結了:她不在的時候,秦楓居然代她收了個弟子!

  看著劉蟬兒——葫蘆的表妹,她神情有些複雜。

  小姑娘跟秦淼差不多大,水杏眼很靈動,一看就是劉雲嵐的娘家侄女,長得跟姑姑一樣出色。

  除此之外,另有兩個文靜秀氣的小姑娘,雖然有些拘謹靦腆,卻並不忸怩,目光也純淨。

  見雲影盯著劉蟬兒失神的模樣,劉氏有些納悶:雲大夫這麼看著自己侄女,是不滿意她嗎?可是秦大夫剛說蟬兒資質、脾性都不錯哩。

  「雲大夫,你這是咋了?可是還有話要問蟬兒?」

  雲影聽了她的話,張了張嘴,終究沒說什麼。

  師兄已經答應人家了,若是她反口,那也太明顯了。

  她咧了下嘴角,扯出一抹很勉強的笑容,道:「師兄都問過了,想必是不錯的。」

  秦淼忽閃著大眼睛,看著面前幾個小女娃,心裡隱隱閃過一絲不安,但很快就消失了。她是個再純淨不過的小姑娘,想著這幾人是葫蘆哥的表妹,心裡便很喜歡,對著她們露出甜甜的笑容,讓紫茄為她們雙方引見。

  幾個小女娃很快熟悉起來。

  秦淼將她們讓到葡萄架下就坐,重新讓人上了茶點,雲影也招呼劉雲嵐一塊坐下說話。

  楊雲華和楊雲燕都沒被選中,神色黯然。

  秦淼寬慰她們道:「這也不是什麼好事,學醫可吃苦了。你們不學這個也能幹別的嘛!」

  雲影神色一動,對劉蟬兒道:「這話說得是。我還沒問你,能不能吃得起這份苦?學醫是很苦的,又枯燥,還不能嫌棄病人髒臭,更要心細。」

  劉蟬兒忙站起身,脆生生地答道:「我曉得。先前秦大夫就說過這個哩。雲大夫放心,咱們莊戶人家出來的,沒別的本事,最是能吃苦了。」

  劉氏聽了十分滿意,弟媳婦把這個閨女教的不錯,也不枉她頂著婆婆異樣的眼光,硬著頭皮為她求來這個機會。

  雲影不得不承認,劉蟬兒確實不錯,聰慧機敏又不失純樸,怪不得師兄答應收下她。

  明明應該高興的,雲影看看無邪的秦淼,心裡卻堵得慌。

  待趙清和小蔥也來了,師姐妹們互相引見,彼此都十分高興,唧唧喳喳說不停。只有小蔥微笑地看了看劉蟬兒,又偷偷地打量大舅母一會,神色間若有所思。

  她很快收起疑惑,又安慰了楊云華和楊云燕一番,請她們晚上去張家做客,「大舅奶奶來了,咋不去我們家哩?我娘要是曉得了,肯定要出來接你們。」

  劉氏笑道:「這不是昨兒剛來麼!急慌慌的,就沒去了。想著先歇一天,明兒再一塊進山。」

  她跟雲影又計議了一番,商定了些事,又請她帶著趙清等人晌午去鄭家吃飯,一定要她答應了,方才起身告辭,紫茄和劉蟬兒就留下了。

  待回去鄭家,言說此事,葫蘆外婆跟舅母自然高興不已,大舅奶奶則忍不住拉著楊雲華的手,抱怨道:「秦大夫是咋弄的,咱雲華和雲燕這麼乖巧,這樣人不要,還要啥樣的?」

  楊雲燕本對學醫沒啥感受,只是見同去三人,就只挑了劉蟬兒,小孩子心性,就有些不痛快,待聽了奶奶的話,禁不住眼睛紅了,低頭靠在她身邊不語。

  劉氏急忙道:「秦大夫說,不是雲華她們不聰明,只是各人喜好和長處不一樣。再說,年紀也大了點,怕是學不了兩年,不能成事哩。」

  大舅奶奶是個爽利的脾氣,想著孫女過不幾年就要說親了,這話也在理,轉而安慰起她倆來。

  楊氏也跟著勸,又說紅椒不也沒學麼,這也不算啥。

  說笑一會,因劉氏掌家,除山林和田地裡的事由青木掌管外,家裡還有幾個作坊和幾間鋪子,以及竹林裡養雞、喂的豬等,都由她管著,不時有人來回事,就忙了起來。

  楊氏便將客人讓到廊簷下,擺了張小桌,弄些瓜果吃食,陪著說閒話。

  看著下人們將一簍簍紅辣椒和青辣椒抬進院子,倒在桂花樹下。幾個媳婦挑選整理後,將青辣椒一層層碼在竹簍裡。碼一層,中間用草木灰鋪一層,裝滿後,上面也用大量草灰封住,然後送進地窖。紅辣椒則洗淨瀝乾水,準備磨辣醬。

  大舅奶奶高門大嗓地問道:「他姑,你們不是有坊子麼,咋自個磨辣醬哩?」

  鄭家有個土產作坊,專門製作各種乾果蔬菜、醃菜香醬等,然後送去附近的下塘集上售賣。

  楊氏笑道:「這些是我們自家吃的。反正有人手,就自個做了,費事搬來搬去麻煩。再說哩,我們也愛做這些東西。每年要是不自個做一遍,總像少了啥似的。」

  葫蘆外婆忙笑說是這樣,還說這都是勞碌慣了,把吃不完的菜曬乾,或醃起來,瓜子花生各樣都收一些,心裡才覺得特別踏實。就有銀子,也不如把家裡罈罈罐罐、麻袋簍子啥的都裝滿來得實在。

 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。

  楊雲燕滿眼不信,認真道:「要我說,還是銀子好。有了銀子啥東西買不到!」

  大舅奶奶拍拍她手,笑道:「你小人家不懂。唉!說是種田,你們都沒下過田地,哪懂這些。還不如你葫蘆表哥他們,從小都學著幹活,就懂的多些。小蔥她們也是一樣。我那時候還覺得青木菊花多事:如今又不窮了,幹啥讓娃兒受累?這麼看來,我還錯了哩!」

  楊氏聽了得意萬分,笑得滿臉開花,道:「可不是麼!我那會兒也舍不得孫子受累,跟青木說了多少回。如今瞧瞧,葫蘆他們真的好能耐哩!我小蔥也跟大人似的,當家理事都能來得;我紫茄也會算賬……」

  這話匣子一打開,就止不住了,老太太說起兒孫,滿臉放光,把孫子外孫子孫女外孫女都逐個細數了一遍。

  楊雲華坐在小板凳上,靜靜地聽著,有些出神。

  楊氏說了會,覺得有些口乾,遂停下來端起茶杯喝水。

  這時,劉氏從廚房出來,小紅跟在後邊,手裡提著一個小籃子,裡面是煮熟的菱角,還冒著熱氣,便問道:「這是啥時候去摘的,我咋沒瞧見哩?」

  劉氏看著小紅把菱角往盤子裡倒,笑道:「那麼多事兒,哪能樣樣都叫你老人家瞧見了。娘,青蓮哩?一上午也沒聽見他吭聲,在幹啥哩?」

  楊氏詫異地問道:「啥?青蓮不是跟你去雲大夫家了麼!我還以為他跟秦濤玩上了,不捨得家來哩。沒去?」

  劉氏已經顧不得回她的話了,忙問小紅。

  小紅也慌了,說好長時候沒見小少爺了,她也以為是跟太太去了秦大夫家。

  於是,眾人都蜂擁尋找起來。東院、西院,裡裡外外都找了一圈,書房也好,後園子裡、竹園也好,都沒有。

  這下大夥可慌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37 PM


第011章 尋找


  劉氏又把下人們都派了出去,往左右隔壁,甚而後山的書院方向找。

  當把附近都搜遍了,也不見青蓮,又問了所有的下人,都道至少有一個多時辰不見他了。鄭老太太聽了這話,幾乎不曾暈過去,看向兒媳婦的目光就滿是責怪。

  要說哩,農家的娃兒,從會走路起,哪個不是滿村滿田畈竄的?一時不見蹤影,不到天黑,大人都不會當回事。鄭家雖然奴僕眾多,卻不大嬌慣小娃兒,並不會讓丫頭小子時刻跟在他們身邊。

  可是,家裡有錢了,那娃兒到底不一樣,也容易被人惦記,再說,十年前清南村可是出現過枴子拐小娃兒的。

  想到這個,劉氏心裡就發抖起來。

  她使勁壓住狂跳的心,將人一撥撥地分派出去,又讓馬小七去私塾,將這事告訴葫蘆兄弟。

  小娃兒心思難懂,沒準哥哥們知道他會去哪兒,再說,葫蘆一向懂事,青木不在家的時候,劉氏簡直將他倚為臂膀。

  正當晌午,私塾剛散學,葫蘆兄弟幾個聽了馬小七的話,驚得怔住,黃豆臉色煞白,大大小小的娃兒們轟然炸開了,連三位夫子都急了,急忙吩咐大些的娃兒趕緊幫著去找。

  葫蘆只愣了一會,跟著就高聲呼喝起來:「板栗,你帶人去跟村裡巡查的人說,把各個路口都守死,凡出去的人都要仔細檢查;萬元,你帶幾個人往村西頭去找,挨家挨戶問有人看見青蓮沒有;方五,你帶幾個人往村東頭去,也是這麼挨家問;敬文哥,麻煩你帶敬武他們幾個往老村去問;趙三叔,請你帶他們幾個往田畈去,看見幹活的人就問;黃瓜,你跟黃豆再回家仔細找找,瞧他是不是躲到後園子哪個旮旯裡睡著了。大夥記住,得了消息要趕緊派人去我家送信。」說完轉向青山,「小叔,你跟我一起去下塘集。」

  板栗早在葫蘆說完第一句話,就招呼幾個人衝出私塾院門;餘者也在葫蘆分派完後,呼啦啦湧出去,奔向四面八方。

  文秀才等人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大院發呆。

  青山剛要跑,見葫蘆還站那不動,急得叫道:「咋還不走哩?不是說去集上麼!」

  葫蘆心裡糾結:要是去集上,請衙門的史班頭將各碼頭和道口都封住的話,萬一剛走一會,這邊又找到青蓮哩?

  若不去吧,又怕耽誤了時辰,怕的是青蓮早被人偷出清南村去了。

  他心裡一激靈,迅速作出判斷:還是去比較好,可不敢耽誤事。就算最後青蓮找到了,大不了多花些銀子給衙門裡的人賠罪,反正他也沒謊報案情。

  一邊想著,腳下不停地就往外走。

  鄭家院子附近已經圍了好些人,因為後山的書院也散學了,少年書生、中年文士、長鬚老儒,正三三兩兩地往山下來,要去各處吃飯。

  到了山下,聞得鄭家小少爺不見了,跟鄭家熟悉的人都十分關切,幫著出主意,詢問並分析各種情由。

  這時候,鄭老太太、葫蘆外婆、大舅奶奶,都慌了神,年紀大就是不經嚇,那個眼淚不住往下流,又鬧著要出去尋找青蓮。

  劉氏強忍心慌,竭力勸阻,說她已經派了好些人去找了,就是葫蘆得了信兒,想必也會帶那些佃戶的娃兒去尋找的。又說那些半大的娃兒比大人還機靈哩,又讓楊云華姐妹勸慰幾個老太太。

  葫蘆回來後,立即被這群老小圍住,承受七嘴八舌的詢問。

  他也顧不得細說,只匆匆安慰了娘和奶奶幾句,讓她們不要著急,他都已經安排好了,又讓馬小七去山上叫爹和爺爺回來。

  等春子牽了馬來,他便和青山、青山的小廝秋娃騎上馬往下塘集去。

  出門才走幾步,馬兒還沒跑起來,就聽東邊有人大叫道:「大少爺!大少爺……」

  葫蘆在馬上轉頭看向來人,原來是剛派出去的方五,忙問道:「咋樣?有啥消息沒?」

  方五跑得直喘氣,斷斷續續地說道:「四少爺……去……姑太太家了!」

  人群哄地一聲,都喜笑顏開,都道沒事了。

  葫蘆從馬上一躍而下,衝著方五跑過去,嘴裡大叫:「真的?你聽誰說的?」

  方五累得說不出話來,用手往身後指點,讓葫蘆自己瞧。

  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匆匆跑來,原來是鄭家的下人韓慶,慌慌地嚷道:「大少爺甭急,四少爺去姑太太家了。是我送他去的。」

  葫蘆大怒,剛要訓斥他,想著娘和奶奶外婆還在裡面亂著哩,忙推他進院解說此事,自己則讓人去召回剛才分派出去的人。

  好在都在村裡,也沒走遠,攆上去說一聲就叫回來了。

  正好板栗也轉回頭,聽說青蓮去了自己家,忙拉住葫蘆的馬道:「我家去瞧瞧。青蓮要在那的話,回頭就送信出來。」

  葫蘆大喜,道這最妥當不過了,看著他絕塵而去才放下一顆心。

  等安排完畢,圍觀的人也散了,他才進院,就聽娘叫道:「我啥時候讓你送他去姑姑家了?」

  他奶奶跟著說道:「可不是麼!要是讓你送,還能不叫你來說一聲?你這娃兒也是,咋能自個做主,就隨便帶青蓮出去玩哩?就要去他姑姑家,也要跟我們說一聲才好。瞧把人折騰的,我都去了半條老命了。」

  韓慶哭喪著臉道:「老太太!太太!是這麼回事:我家來拿東西,在前面路上碰見四少爺一個人往前跑。四少爺跟我說,太太正要找我哩,說讓我送他去姑姑家。我就說:『這樣啊,那我回去跟太太說一聲兒。』四少爺又說:『你等著,我回去跟我娘說吧。』他就往回跑。過一會又轉來,跟我說已經跟太太說好了。我就背著他去了桃花谷了。」

  劉氏聽得目瞪口呆,怔了一會才咬牙叫道:「死小子!待會瞧我不扒了他的皮。」

  楊氏也怒道:「這娃兒咋學會扯謊哩?往常不是怪聽話的麼!」

  這時,葫蘆、青山、黃瓜、黃豆都過來了,放下心的同時,又被青蓮這小子給氣著了。

  青蓮的話本經不起細究,偏偏聽的人是韓慶——這是個傻愣愣的憨實少年,年紀又小,才十四歲,竟然就信了這娃兒的話。

  葫蘆瞪了韓慶一眼道:「你這輩子就憨吧!就算青蓮扯了謊,你也不用用腦子:我娘要是讓你送青蓮去姑姑家,肯定會等你回來當面說的,哪會讓他一個小娃兒出去找你?再說了,那麼遠的路,咋能不趕車哩?再不然也要騎馬才好,咋能讓你背著他走路去?」

  黃豆最是生氣了。他心裡有鬼,剛才嚇得魂魄離體,這時候才回歸原位。

  他對著韓慶嚷道:「瞧你這點出息,居然讓個兩歲的小娃兒給矇住了。不是應該你回來跟我娘說的麼?哪有你等在那,讓青蓮回來說的?你這麼大人了,讓小娃兒跑腿,你就是這麼幹活的?這個月的工錢你甭想拿了!」

  葫蘆外婆等人也是嚇壞了,因此都覺得這話對,怪韓慶太實心眼了,居然相信青蓮的話。

  韓慶見說了緣由還是自己錯,橫豎都是自己錯,便哭了,憨少年抹著眼淚哽咽道:「四少爺平常都乖的很,我……我哪曉得他會扯謊哩!」

  葫蘆知道他憨厚老實,揮手制止眾人的責怪,囑咐他往後要多些心眼,就讓他下去了。又跟娘說,板栗已經回家瞧去了,一會就有信來。

  雖說青蓮有了下落,劉氏到底不放心,一定要親眼見到兒子才能安心,當下便讓人套車,她要去桃花谷。

  正說著,小蔥、紫茄、秦淼、劉蟬兒匆匆趕來,進了院子一疊聲問道:「青蓮找到了,在哪兒?」

  青山忙迎上去,把事情的經過跟她們說了一遍。

  幾個小女娃才大大鬆了口氣,又為青蓮的機靈古怪感嘆不已,瞧把人折騰的。她們得了信可是在外邊找了一圈。剛才碰見私塾裡的娃兒,才曉得已經找到了。

  黃瓜看著她們奇怪地問道:「你們……雲華表姐和雲燕表姐咋沒跟你們一塊哩?」

  紫茄便跟二哥說了劉蟬兒學醫的事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55 PM


第012章 酸楚

  葫蘆在旁聽了這話,渾身一震,先是詫異地看了正忙碌的娘一眼,然後又瞅著劉蟬兒抿嘴不語,神情有些恍惚!

  旁人不知道,他可是知道的:當年,娘帶他去外婆家,就問過外婆舅母,要不要讓蟬兒表妹來跟雲大夫學醫。

  外婆不捨得,還說女娃兒學那個不大方便;舅母也說,鄉下女娃兒,比不得雲大夫,請人教蟬兒識幾個字,將來不做睜眼瞎,也就夠了。

  怎麼如今這麼大了,咋又來學醫了?

  蟬兒表妹……往後要住在家裡了!

  他瞅著劉蟬兒發呆,也沒幾個人發現,外婆張氏卻瞄見了,不由滿心歡喜,只覺得兩小人看上去說不出的般配。

  一旁的秦淼也發現了,她的心思總是不由自主地跟著葫蘆轉,當然一眼就看見了葫蘆哥哥的異常。

  小女娃也怔住了,沒來由地,心裡溢出一股酸脹痛楚的感覺。

  她尚不識情愛為何物,只覺得葫蘆哥哥看著蟬兒師妹的樣子讓她心中隱隱作痛;

  她從不識嫉妒滋味,因而看著劉蟬兒有些不知所措。

  澀澀青戀,意難明!心難寧!

  小女娃不安地用手指絞著衣襟,喃喃地念道:「葫蘆哥哥……」

  聲音極低,可是,葫蘆還是聽見了。

  少年將目光轉向那小女娃,只見她再無平日的靈動飄逸,滿臉的惶惑無助,彷彿被正午的秋陽灼傷了花朵一般的嬌顏。從來只見她天真歡笑的葫蘆,只覺心兒被重重撞了一下,說不出的心疼和不捨。

  澀澀青戀,情牽夢!夢懷情!

  十二歲的少年,情犢初開,根本不知如何面對並解決此事,便傻傻地站在那裡。

  劉氏稍準備了一下,出來見了秦淼等人,忙對她道:「淼淼,待會你娘來了,跟她說,我不能陪她了,要去瞧瞧青蓮。這娃兒攪得我心裡亂糟糟的,非得看見人心裡才安生。」

  楊氏忙道:「這也不要緊,家裡不是還有我麼!雲大夫不會跟你爭這個理的。你只管去好了。」

  秦淼心裡正莫名痠痛,聞言忙道:「鄭嬸子去吧!我娘說……我娘說……」

  娘說什麼來著?

  為何她腦子裡一片空白?

  小蔥忙接道:「師傅說她不過來了。先前知道青蓮不見了,就想著外婆家裡怕是亂的很,就讓張嬸做了飯,又把我們師兄弟和姐妹都派出去找人。」

  劉氏聽了抱歉地對秦淼笑笑,說改日再請她們,於是登上車,又點了韓慶來趕車,有些事也好當面去問青蓮。

  葫蘆心亂如麻,想要逃離這裡,因而道:「我陪娘去吧。」

  青山黃瓜叔侄幾個也要去,說是要好好問問青蓮,回頭就從姐姐(姑姑)家去上學。

  黃豆本不想去的,但又害怕青蓮在娘和姑姑面前瞎說一氣,須得過去「震住」他才好,使得他不敢亂說,把今兒離家的過錯都推在自己身上,因此一言不發地爬上車去了。

  葫蘆外婆見了眼睛一亮,笑道:「乾脆讓她們姊妹幾個都去好了,反正我們下午也要去看她姑的。讓小輩們先過去,也好搭個伴。」

  劉氏忙從車裡探頭出來道:「娘,蟬兒她們還是等吃過晌午飯跟你們一起過去吧!省得又鬧他姑姑。」

  楊氏也笑道:「正吃晌午飯的時候,這許多人去了,菊花又沒個準備,又得重新煮飯炒菜。咱們家的飯菜倒都弄好了,連云大夫的都準備了。要是人全走了,不得剩下好多?」

  大舅奶奶樂呵呵地拍拍葫蘆外婆的胳膊,道:「咱們吃過飯再去。不然的話,拖兒帶女的,這麼一大幫人過去了,菊花可不是要慌神!再說,這車也坐不下。不像他們兄弟幾個,還能騎馬。」

  葫蘆外婆忙笑說自己糊塗了,沒想到這一茬。

  小蔥見她們說完了,才微笑上前對楊氏道:「外婆,下午你帶大舅奶奶、劉外婆、王舅母和表姐她們去我家。我讓娘準備好,等著你們去。」

  大舅奶奶笑喳喳地說道:「瞧這娃兒說的,都是自家人,準備個啥!叫你娘不要忙。等我們去了,咱娘兒們一邊說話,一邊商量吃喝,比啥都親。」

  小蔥抿嘴一笑,點頭應了,隨即也上了馬車。

  韓慶揚鞭,催動馬車出了院子,葫蘆兄弟幾個騎馬跟在車後。

  見人都走了,秦淼心不在焉地跟楊氏說,她要回去了。

  楊氏忙挽留道:「淼淼,就在這吃。跟紫茄、蟬兒她們說說話兒。你要不放心,我讓人去跟你娘說一聲。」

  劉蟬兒特別喜歡這個師姐,忙上去拉了她的手,道:「淼淼師姐,就在這吃。吃完了咱們一塊回去,也搭個伴兒。」

  秦淼神思不屬,只說她娘等她有事,怏怏地告辭出去了,連楊氏說叫個媳婦送她也沒聽見。

  百無聊賴地出了院子,就見葫蘆騎馬在前面走,又不停回頭張望。見她來了,停住馬,跳下馬背,站在原地等她。

  秦淼立即覺得眼前亮堂起來,她邁著輕盈的步伐,像只翩躚的蝴蝶般,奔著葫蘆就飛過去了。到了近前,由不住對他甜甜一笑,心頭云開霧散。

  葫蘆看著她,也露出燦爛的笑臉,指著馬兒輕聲道:「上去。我先送你回家。要不……你也跟我們一起去桃花谷,去姑姑家吃飯,好麼?」

  姑姑可是很喜歡淼淼的。

  秦淼遲疑了一下,搖頭道:「還是不去了。我娘還等我呢。」

  葫蘆想了想,就點點頭,然後扶她上馬,自己則牽著馬兒,先去秦家,又對前面的黃瓜說了一聲。

  被楊氏派出來送秦淼的媳婦跨出院門看見這一幕,轉頭回去,對她道:「老太太,大少爺送秦姑娘回去了。」

  楊氏點頭道:「那就算了。你忙你的去吧。」

  「噯!」那媳婦應聲下去了。

  且說葫蘆和秦淼,一路沉默著,到了秦家院門前,秦淼方才開口叫了一聲:「葫蘆哥哥!」

  葫蘆站在馬旁,伸手握住她一雙小手,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,鼓勵道:「往下跳。不要緊的。」

  秦淼便在馬背上側轉身,然後輕輕一躍,藉著葫蘆雙臂的力量,平穩落地,遂欣喜地笑了。

  她且不進院,只含笑望著葫蘆。

  葫蘆翻身上馬,低頭看看小女娃,想想也無甚要說,靜了會才道:「等去山裡玩打仗,我來叫你。」

  秦淼撲扇著長睫毛,看著馬上的少年重重點頭道:「噯!」

  葫蘆方才催馬去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56 PM


第013章 青蓮

  桃花谷,四面環山,只南面有一狹長出口。整條山谷雖然彎彎曲曲,然大致呈南北走向。

  谷中生有大片野桃樹,一條丈來寬的山溪蜿蜒伸展。

  金秋水淺,清冽的溪水滑過形形色色的石頭,激起叮咚泉響,一路彈奏;各色魚兒或在清水中悠遊,或靜止在大石後,或隨激流跳躍,翻出白肚皮。

  溪流奔行至山谷口,匯聚成一泓碧水,倒映著四周的山樹。只見山下有水,水中有山,山水相連,相映成趣!

  東山坡多是綠竹,西山則以橡樹為主。

  山谷深處,西山的半山腰突出一個山嘴,拐彎往東面延伸,形成面南背北的地勢,張宅就建在這裡,俯瞰全谷。宅子東西兩邊樹林中另有幾處院落,乃是下人的居處。

  還不到深秋,那些橡樹尚未變幻出色彩斑斕的畫面,因此,張宅周圍是成片的綠。

  四進的宅院,佔地二十畝,坐落在鬱鬱蔥蔥的樹林中。宅院雖大,也跟鄭家一樣青磚小瓦,極為樸素平常。

  除前面倒座房外,二進三進院子,正房均是五正兩耳共七間,東西是帶跨院的廂房,是五間的格局。只是二進主屋為兩層樓,二樓四間屋子,西邊另有個敞軒。

  第四進乃是個大園子,種了好些果樹,另有一大片菜地。

  張老爺子名張大栓,生了兩個兒子。

  大兒子張槐,娶妻鄭氏菊花,育有兩子三女,按排行分別是板栗(男)、小蔥(女)、紅椒(女)、山芋(男)、香荽(女);小兒子張楊,乃永平五年進士,在翰林院任兩年編修後,外放榆州治下三元縣令,任滿後又轉去西南知岷州,亦育有二子一女,分別是南瓜、玉米(庶出)和青蒜。

  這張宅目前就張大栓夫婦和大兒子一家住著。

  在三進院子裡,正房東屋內間,兩個少婦正坐在圓幾旁說話。

  其中一位頭上梳著單螺髻,簡單插一隻碧玉簪,連耳墜亦無。她眉眼沉靜,膚色光潔,上身是橙色暗花祥云紋蜀錦對襟褙子,下面月白裙子,小腹微微隆起。正一邊翻看賬本,一邊不時地問另一人話。

  這就是張槐之妻鄭菊花,板栗的娘親,葫蘆的姑姑。

  回話的是個管事媳婦,深麥色肌膚,眼神清亮。

  「葡萄,這個月田上酒家的賬結了,就讓劉小四把那些盆景收拾規整好,準備山野齋開張。讓他選定日子再來回我。荷葉雞作坊那邊,催著你娘一些,算了賬好發工錢的。中秋節的賞錢不能馬虎了,那些做得好的,都按定好的章程發賞錢,可不能讓人說咱們言而無信。」

  葡萄忽閃著黑葡萄似的眼睛,一邊聽著,一邊連連點頭。

  又記錄一番,方才將鵝毛筆架在硯台上,說道:「劉小四說,他想把山野齋定在八月十六開張。還有,有人勸他說,要是在下塘集也開一間田上酒家,生意肯定好得很。他讓我問問太太的意思,反正咱們集上有園子的。」

  鄭氏搖頭道:「還是甭操那個心。這田上酒家開在清南村,各樣蔬菜瓜果、雞鴨魚肉等物,無不是就地取材,圖的就是一個新鮮。要是在集上也開一家,那不跟人家酒樓一樣了,哪裡還有這長處?再說,咱們家無論做啥生意,向來都是賣自個出產的東西,不同於真正的商家,犯不著去集上跟人搶。」

  葡萄就點頭,又說其他的事。

  這時,就聽外面有人喊「大少爺」,然後屋外旋風般地竄進一個人,卻是板栗。

  鄭氏看著兒子跑得額頭冒汗,氣喘吁吁的樣子,奇怪地問道:「咋晌午家來了?」

  為了節省時間,兒子晌午在田上酒家吃飯,或是在外婆家吃,並不回來的。

  板栗拖過一張竹椅在桌前坐下,又接過葡萄遞過來的茶水一飲而盡,歇了口氣,才道:「娘,青蓮在咱們家麼?」

  鄭氏點頭道:「在。上午韓慶送他來的。」

  板栗忙問道:「咋沒瞧見哩?」

  葡萄笑道:「怕是跟香荽在後院玩吧。剛才跟紅椒山芋認了會字,有些不耐煩,就跟香荽往後邊去了。陳嬸子在後園子伺候菜地,說看著他們的。」

  板栗忙對外叫道:「小草,你去把三姑娘和四表少爺喊回來。」

  小草應聲去了。

  這裡,板栗一五一十地將鄭家發生的事跟娘說了。

  鄭氏聽了大驚:「不是韓慶送他來的麼,咋還到處找人哩?要是你大舅母沒讓他送,他也不能送青蓮來呀!」

  葡萄目光閃了閃,道:「怕是都叫四表少爺給哄了。我那會兒還奇怪:咋韓慶送人來,也不趕車哩?那麼老遠,他背著四表少爺就來了,還真是憨。」

  板栗道:「我也沒來得及問情由,想著把人先找到再說。只要人真在咱們家,回頭再問他是咋回事。」

  鄭氏點頭道:「你外婆和大舅母可要急死了。這娃兒,才這麼點大人,就惹出這樣事來。」

  到底咋回事哩?

  不一會兒,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,牽著青蓮和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娃走進來。

  小女娃穿著桃紅碎花棉布上衣,長及臀部以下,直達膝蓋,下面是淺灰色的小褲子,繡桃枝的小花鞋。柔順的頭髮並未梳起來,直垂頸部,閃著黑緞似的光澤。其眉眼酷似鄭氏,只是神情嬌憨,靈秀無比。

  進房後,瞅見大哥在座,頓時丟開小丫頭的手直撲過去,抱著板栗的腰,笑得兩眼彎成月牙,嬌聲叫道:「大哥!」

  青蓮則被鄭氏叫到跟前,問他來這的時候,娘和奶奶可曉得,可跟她們說了。

  板栗也顧不得跟妹妹說笑,忙道:「青蓮,你快說,這是咋回事?大舅母和外婆都急死了哩!」

  青蓮見事發,低著頭拽手指,一聲不吭,淚水漸漸湧上眼眶。

  板栗見他還是一副溫吞水的模樣,氣極了,說還是甭問了,直接送回去讓葫蘆表哥問好了,省得外婆在家都快哭死了。

  青蓮聽說要送他回家,這才急了,撲進鄭氏懷中,哭道:「我不家去!姑姑,我給你做兒子,好麼?」

  葡萄見他沒輕沒重的,嚇了一跳,怕衝撞了鄭氏,忙起身想將他拽開。

  小娃兒哭得滿臉是淚,死死地揪住鄭氏的前襟不松手,嘴裡兀自嘀咕不停,哪裡能扯得開。

  鄭氏對葡萄搖頭,示意無事,然後低頭溫柔地問道:「青蓮,跟姑姑說,為啥不想回去?你想給姑姑做兒子,那你娘咋辦?她生了你,你卻不要她了,她聽了,不曉得會多傷心哩!」

  青蓮抽噎道:「娘……有三哥……」

  鄭氏聽了,以為他說「娘(還)有三個(兒子)」,剛想跟他說「再多兒子,那也不能隨便就不要了」之類的話,就聽這小子又道:「姑姑,我好聽話的。吃的也少,也不大吃肉,給我骨頭啃就成了。好養的很。我也能幹活了哩,我會喂雞了,也會掃地了,也會扯草了。長大了孝順姑姑姑父。」

  這話說的,雖是小兒言語,也聽得鄭氏揪心。

  她急忙從袖子裡扯出手帕子,仔細地幫小娃兒擦淚,一邊想著如何答。

  再拒絕勸慰都不妥。

  這事兒看來不小,要不然這娃兒也不會偷偷離家,還不想回去了。得想個法子讓他說出緣故,才好應對。

  板栗也瞪大眼睛,瞅著一副懷揣天大冤屈模樣的小表弟,頭痛不已。他咋覺得,這青蓮比黃豆還難對付哩,整個軟硬不吃!

  香荽坐在哥哥膝蓋上,看著抽噎的青蓮,眨巴了兩下黑亮的眼眸,忽然道:「我娘有兒子。我娘就要生小弟弟了。我們家不要你做兒子。太多了,費糧食。」

  鄭氏、葡萄、板栗都瞪大眼睛,看著香荽發愣。

  愣了一瞬,鄭氏首先反應過來,忙想去安慰青蓮。

  可是已經晚了,青蓮鬆開抓住姑姑衣襟的手,雙手絞著,失聲痛哭起來,又因為低頭竭力隱忍,吞聲憋屈,導致臉漲得通紅,氣息也不順。

  都嫌棄他哩!他就是沒人要的娃!

  鄭氏無奈地將小東西攬在懷裡,打疊起千百樣的言語哄他。

  板栗也低聲在香荽耳邊說了一番話,然後香荽就跳下地,來到鄭氏面前,對青蓮道:「我要你做兒子了。你別哭了……」

  後面的話鄭氏也沒聽清,她被小閨女那句「我要你做兒子」給震暈了。

  瞧瞧,說的是啥話呀!

  葡萄早將賬冊筆墨等物收拾起來,又讓小草端了些吃食過來,想哄青蓮。

  正鬧著,外面有人回話,小草聽了進來對鄭氏道:「太太,舅太太來了,還有二舅爺和表少爺們。老太太問,太太是去前院哩,還是她引舅太太進來?」

  青蓮一聽,頓時把頭鑽進鄭氏懷裡,惶恐不依起來,只說不要家去。

  鄭氏無法,對板栗使了個眼色,他便出去了。

  葡萄也走出去,吩咐丫頭們安排茶水果子,又讓小草去廚房,添加飯菜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56 PM


第014章 黃豆

  待劉氏等人跟著板栗進來,便看見青蓮縮在姑姑懷裡不抬頭,害得她想起身迎客也不能。

  她氣得直想捋袖子打人:這娃兒見了她也不叫一聲,咋弄得她跟後娘似的!

  想想板栗說的話,劉氏壓下心頭的火氣,走過去,溫聲對青蓮道:「青蓮,娘可找到你了!乖兒子……」

  先還哄著說,後來就動真感情了,那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。

  先前那會兒她可是生不如死,那揪心的感覺彷彿還在,哪裡還用裝。只要兒子好好的就成,跟個兩歲的小娃兒有啥氣好生的。見了人,再大的氣也沒了。

  葡萄慌忙搬了張椅子放在鄭氏旁邊,好讓他們母子說話。

  其他人也都各找位置落座,擠了一屋子。

  張老太太何氏看著哭泣的娘兒倆,那青蓮還躲在姑姑懷裡不抬頭,便一頭霧水看向其他人:「這……這是咋了?好好的哭啥哩?」

  香荽忙跑到奶奶跟前,手腳並用地爬到她膝蓋上坐好,脆聲說道:「奶奶,四表哥說不回去了,要給我娘做兒子。」

  啥?

  眾人聽了全部發愣。

  黃豆氣得想跳腳大嚷:這娃兒咋這麼難弄哩!

  這麼不經折騰,動不動就不當鄭家人了,都要跟他似的,那他豈不是早不在鄭家了!

  不對!四弟是太能折騰了,一點事就把老鄭家和老張家鬧得底朝天。這小子,狠得很哩!

  他看著娘對著四弟溫言細語地詢問,禁不住灰心起來:可憐他何曾得到過娘這樣的疼愛?常常是把耳朵一揪,啥事都沒了。

  同樣是兄弟,這命就是不同!

  何氏還搞不清狀況,只當是小娃兒鬧脾氣,說玩話,因而摟著孫女樂呵呵笑道:「淨說傻話!他想給你娘當兒子,你娘還不敢要哩……」

  話未說完,青蓮猛地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其實何氏後面沒說出來的話是「你大舅母也舍不得給」,可是青蓮哪曉得,小娃兒再次覺得被嫌棄了,滿心受傷。

  這下,連葫蘆、黃瓜也忍不住了,都過去姑姑身邊,圍著問青蓮到底咋了,咋忽然就不想要爹娘跟哥哥們了?

  只有黃豆看著四弟發呆,直覺要出大事兒:自己要遭殃了,一頓打是跑不了的。

  香荽見青蓮哭得可憐,想起大哥的叮囑,就想安慰他;她又覺得,奶奶怕是不喜歡青蓮當孫子,於是又想說服奶奶,好讓她可憐青蓮,收下他。

  小女娃就大聲說道:「奶奶,青蓮表哥說了,他能幹活,會喂雞;他也吃不了多少,不大費糧食;也不吃肉,把骨頭給他啃就成了。」

  說完滿臉懇求地瞅著何氏,那意思是咱們就收下他吧。

  眾人再次呆滯:鄭家的小少爺要給人當奴僕了麼?還是給自個姑姑家當奴僕。

  可是,小娃兒的言語自有小娃兒能懂,青蓮聽香荽幫自己說話,感激不盡,覺得有必要做個保證,務必讓張奶奶答應收下他——張奶奶看起來比姑姑還難說話哩!

  於是,眾人尚在咂摸香荽的話,就見哭得淚眼朦朧的青蓮急忙抬頭道:「我……不挑食,把大黃的骨頭分我啃幾塊就成了。」

  大黃是一條狗,因永平七年末張家遭受火災時救過主人一家,在張家的看門狗中地位相當超然。它的肉骨頭自然也是最豐富的,吃飯還有專門的木盆子,吃完了還有人幫它洗乾淨。

  所以,小青蓮說完這話後,見姑姑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,以為這也不成,忙改口道:「要不就吃二黑的骨頭,也是一樣的。」

  二黑也是一條狗,其地位跟大黃不可相提並論,只能在地上撿小娃兒們扔的骨頭啃。

  因此,青蓮嘴上這麼說,小臉卻垮下來了,覺得特委屈:難道他往後要跟二黑搶骨頭啃?二黑的骨頭都是表哥表姐們啃過的,也沒啥好啃的了。

  他那怯怯的小模樣,活像一隻可憐巴巴、等待主人施捨的小狗兒,還是剛出世的那種。

  剛進來的紅椒聞言脆聲大笑。

  她一身紫紅衣衫,秀眉黑眸,長得非常像鄭氏,卻沒有那份沉靜,加上膚色曬得偏暗,整個人帶著點野性,活像只小辣椒。

  眾人也是又好笑,又生氣,還直咬牙——這娃兒腦子裡淨想些亂七八糟的!

  鄭氏見嫂子滿臉發黑,閉了閉眼睛,對屋裡人使了個眼色,揮手道:「你們都出去吧。葡萄,讓人看看廚房準備好了沒,讓擺飯。云嵐姐姐,你留下來。」

  她是想跟嫂子留下,單獨細問這娃兒。

  黃豆再也受不了了,他覺得自己心神失守,與其等娘和姑姑問出緣故再找他,還不如先說出來,伸頭是一刀,縮頭也是一刀,早死早超生!

  於是,他懷著慨然赴死的心態,大叫道:「不要問了!是我早上打了他一頓。」

  眾人正要出去,聞言停下腳步,一齊瞪他。

  葫蘆臉色不善地瞅著黃豆,拳頭已經悄悄地捏起來了,卻還溫聲問青蓮道:「青蓮,可是這樣?」

  青蓮低頭掰小手指,咕噥道:「我啥也沒說。」

  他要是告狀,那不就跟三哥說的「沒出息」了麼,眼下三哥自個說了出來,可不能怪他,他又沒要他說。

  黃豆氣得倒仰,悲憤地看著四弟:你啥也沒說,就把我逼成這樣?

  劉云嵐杏眼圓睜,拿手指點著黃豆道:「你……你這作死的小東西!好,好!娘也不罰你。娘讓你爹去跟黃夫子說,怕是學業太輕了,你閒得皮癢骨頭輕,是不是?」

  葫蘆怒道:「你幹啥要打四弟?」

  眾人都盯著他,想聽緣由。

  黃豆張張嘴,說不出理由,他能說「這小子從不把我當數」麼,或者說想「一振兄長威嚴」麼?

  但他自來伶牙俐齒,只頓了一下,就撇撇嘴道:「我是哥哥,管教弟弟不應當?大哥跟板栗表哥不就是這麼管教我的。你們瞧,這娃兒不打能成麼,就為這麼點事,把家裡人折騰得人仰馬翻……」

  黃瓜打斷他的話,指出事件癥結所在:「是你先無故打人,四弟心裡委屈,才跑到姑姑這來的;要是你不打他,能有這事兒?」

  葫蘆也呵斥道:「瞎打比方!我們管教你,哪回不是你淘氣,鬧得雞飛狗跳了才打的?青蓮幹了啥事,你要管教他?就算要管教,幹啥偷偷摸摸的?說出理由來,爹娘會管教,爺爺奶奶會管教,我也會管教,哪輪到你!」

  板栗見話題扯遠了,遂重新提起正題,疑惑地問道:「你到底為啥打他?總有個緣故吧!」

  紅椒因自小就跟黃豆經常吵架,是最瞭解他的,猜道:「能有啥事?怕是青蓮不大理他,他心裡不忿,想出氣來著。」

  黃豆心裡咯噔一下,這話說得,雖不中,亦不遠矣!

  知我者,紅椒也!

  小蔥蹲到小表弟身邊,握著他小手,溫柔地問道:「青蓮,跟大姐姐說,三哥為啥打你哩?可是你調皮,把他書撕了,寫的字紙扔了?」

  小青蓮斷然否決道:「我沒有!」

  小娃兒憤怒了,眼睛瞪得滴溜圓:咋能隨便冤枉人哩!

  小蔥追問道:「那他為啥打你?」

  青蓮梗著脖子道:「我不說!」眾人正奇怪他為何咬死不說時,就聽他道,「說了沒出息。」

  小蔥等人恍然大悟。

  葫蘆出手如風,一把揪住黃豆耳朵,冷聲道:「你好出息哩,哄兩歲的小娃兒!」

  板栗也擺出一副受震動的模樣,道:「黃夫子名門大儒,你跟著他學了這幾年,果然長進了。所謂『名師出高徒』,這能耐……噯喲!我算是開眼了!要是黃夫子曉得你把青蓮哄得離家出走,想必會大大獎賞你。」

  黃豆見眾兄弟姐妹你一言、我一語,都擠兌諷刺他,娘也瞪他,連姑姑看他的目光也滿是不讚同,再轉向青蓮——

  小娃兒見他憤怒地望過來,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,無辜地說道:「我啥也沒說。」

  黃豆被這小子打擊到了,還是無法還擊的那種,禁不住心神飄渺,想起前些日子夫子講解《道德經》中的句子「故物或損之而益,或益之而損」,眼下就是那種情狀。

  他打青蓮,本是想增加兄長威嚴,如今卻大跌臉面,還要受罰,正是「益之而損」;而青蓮哩,避其鋒芒,看起來像怕了他,甚至可憐巴巴地要跟狗爭骨頭,卻害得他受更重的懲罰,正是「損之而益」。

  以退為進,以弱勝強!

  青蓮這小子,大字才識得幾十個,會背《百家姓》和半本《三字經》,也能念幾句子曰,這《道德經》他肯定沒學過,咋就想起來這招哩?

  正神遊天外,忽然耳朵上傳來劇痛,不禁「噯喲」一聲,伸手要去解救,又見大哥葫蘆瞪著他,一手擰轉他耳朵,厲聲喝道:「可明白了?」

  黃豆瞥見青蓮滿臉崇拜地望著大哥——這才是真正的長兄威嚴啊!頓時灰心喪氣地說道:「明白了。不損而益之,故損。」

  眾人一愣,板栗、黃瓜幾個大些的娃兒轟然大笑,捶胸頓足,連葫蘆和鄭氏也繃不住笑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57 PM


第015章 手足

  黃豆拜雲州大儒黃致遠為師,逢雙日便去他那裡接受教導。老夫子除了在書院講學,目前只收了黃豆一個弟子而已。

  葫蘆板栗他們雖是兄弟,也不好去旁聽,頂多通過黃豆之口,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讓他去問黃夫子,黃豆也常將所學跟他們討論。

  因黃夫子自承在易理和道學方面,比不上青山書院山長周夫子精研深厚,故而重託他,為黃豆開課講解。而周夫子跟張家淵源頗深——張家的小兒子張楊乃是其弟子,連張槐和鄭青木也跟著他學過幾年,所以葫蘆板栗等大些的娃兒就都有幸得以旁聽了。

  黃豆的話兄弟幾個都明白:這是想擺威風沒擺成,說難聽些就是「偷雞不成蝕把米」。他坦承這點,讓葫蘆氣消了不少。

  這場風波以黃豆的失敗告終。

  黃豆挨了打罵,正如他當初所料:大不了挨頓罵,還能咋地!如今又挨了打,也不過超出預料一點點,因此小娃兒頹廢了一會,很快就抖擻精神,恢復如故。

  眾人想著,已經把黃豆又是打又是罵了,這下青蓮該答應回去了吧!

  誰知當劉氏問他,他還是搖頭,只說給姑姑當兒子,縮在鄭氏的懷裡,任誰勸也不中用。

  葫蘆沉臉道:「青蓮,甭鬧了。三哥都認了錯,你還想咋地?要不是因為他欺負了你,就衝你跟韓慶撒謊,瞞著娘偷偷跑到姑姑家來,就得罰你跪。」

  青蓮抬起小腦袋,一臉堅決地說道:「就不給三哥當弟弟了。我們恩斷義絕!」

  葫蘆聽了哭笑不得,黃豆也被驚掉了下巴:「青蓮,咱們有那麼大仇麼?你曉得恩斷義絕是啥意思?」

  見青蓮這麼倔,鄭氏也頭疼,想跟他說,《三字經》教人要「兄則友,弟則恭」,你不是都學過了?可又一想,是黃豆先打了他,這話不好圓過來,還是不要說的好。

  小娃兒不是那麼好騙的,回頭想明白了來問你,你就在他心中失去信任了。

  劉氏見小兒子如此擰性,氣得無法,又不敢呵斥他——青蓮跟黃豆脾性可不一樣,禁不住惡狠狠地看向黃豆,都是這小子惹的禍,恨不能再揪過來揍一頓才好。

  香荽摸摸小肚子,覺得有些餓了,見大夥也不去吃飯,只顧想法子哄青蓮回心轉意,好答應回鄭家,偏青蓮又不樂意回去,就絆住了。

  她想著青蓮表哥是因為被黃豆表哥打了,才不想回去,那一準是不想跟黃豆表哥做一家了。

  既然不想做一家,那就分家唄!

  娘說了,樹大分枝,娃們長大了,遲早都是要分家的,那早點分也沒啥。

  於是,她再出驚人之言,脆聲幫青蓮出主意道:「青蓮表哥,不如讓大舅舅大舅母分家好了。到時候你分了屋子,就能自己住了。」

  眾人聽了一呆。

  何氏急忙摀住小孫女的嘴,訕訕地對劉氏笑道:「小娃兒說的話,當不得真。」

  劉氏抽抽嘴角,艱難地說道:「不礙事!」

  鄭氏看著一臉無辜的香荽撫額道:「娘是該誇你記性好、善學習哩,還是該責你瞎說話哩?」

  葫蘆和板栗對視一眼,同時覺得:他們日夜苦學,雖然增加了學識和人情世故,但也和這些小娃兒漸離漸遠,越來越不明白他們小腦瓜裡咋會蹦出那麼多怪異想法。

  小蔥嘻嘻笑著上前抱起小香荽,在她臉上親了一下,道:「先誇,再跟她說這話不能亂說。」

  見香荽看著大家一臉懵懂,顯然不明白自己有說錯,小蔥便認真地對她解釋道:「青蓮這麼小,分家咋過日子?一般分家都是等娃兒長大了才分的,太小了可不成。」

  青蓮卻是大喜,覺得這主意妙。他看著香荽眼睛發光,果然還是香荽妹妹向著他哩。

  於是對劉氏道:「娘,我要分家!我不跟三哥過了。」

  劉氏氣得笑道:「分家?你想分啥?」

  青蓮認真地說道:「我就分養雞的竹園子。我喜歡啃雞骨頭。」

  青山一個沒繃住,撲哧一聲笑起來;紅椒更是笑得撲到奶奶身上;何氏也樂道:「這娃兒,咋想出來的。」

  黃豆實在氣得不得了,怒道:「你們瞧瞧他,這還不應該打……」

  一言未了,被劉氏喝住:「你還說!不是你哪有這回事?再敢齜牙,瞧娘不抽你!」

  鄭氏覺得腿有些發麻了,對劉氏使了個眼色,道:「就讓青蓮給我做兒子吧,反正我才兩個兒子,加上青蓮也才三個。青蓮,分家的事就甭說了。你還小,就分了竹園給你,你也不會管哩!」

  青蓮先是欣喜地點點頭,卻又不服氣地說道:「我會管。我都會數數哩。多少隻雞記清楚就成了。喂雞我也會。」

  黃豆忍無可忍,明欺他年小,質問道:「光喂就成了?雞食誰挑上山,雞屎誰挑下山?誰殺雞,誰賣雞……」

  青蓮斬釘截鐵地答曰:「韓慶!」

  可憐的韓慶,四少爺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他了。

  黃豆張口結舌地看著四弟,眾人轟然大笑,趁機岔開話,不再糾纏這問題,然後扶老攜幼地出去吃飯。

  吃飯的時候,劉氏還準備將青蓮喚到自己身旁加以撫慰,鄭氏忙制止了她,又對黃豆使了個眼色,於是作罷。

  果然,就見黃豆特地坐到青蓮旁邊去了,殷切地幫他搛了兩塊排骨,然後哀怨地盯著專注啃骨頭的四弟道:「四弟,三哥就打了你兩下,你也犯不著這麼折騰人哩。咱們可是親兄弟,打斷骨頭連著筋。俗語說,『打虎親兄弟,上陣父子兵』,往後你在外邊被人欺負了,三哥肯定幫你忙……」

  他嘮嘮叨叨地說著,青蓮又恢復了充耳不聞的神情,只專注於手上的肉骨頭,翻過來啃啃,翻過去又啃啃,根本不搭理他。

  黃豆無法,只得丟下他,趕緊吃飯,下午還要去學堂哩。

  葫蘆兄弟幾個吃過飯走後才一會,鄭老太太就帶著娘家嫂子並親家及侄孫女等人過來張家。

  何氏和鄭氏忙碌待客自不必說,就是劉氏也幫著支應。雖然住得不遠,親戚們一年裡也難得這樣聚會,其言談親密隨意自是說不盡的。

  下午散學後,青山葫蘆叔侄幾個又來到張家,加上板栗小蔥兄妹幾個、楊云華等人,好幾門的表親湊在一處,十幾個娃兒,熱鬧非凡。

  葫蘆板栗等人先在西廂書房完成夫子所留課業,然後才出來玩耍。

  黃豆心裡還惦記著青蓮,只是黃夫子留的課業多,因此他是最後一個出書房的。

  出來後,只見外面天色微暗,正屋、東西廂房的廊簷下都點了燈籠,橘黃的光芒閃爍,給院中樹木傾瀉一層朦朧光暈,加上小兒清脆的說笑聲,別有溫馨意味。

  黃豆愛玩的脾性,立即心中雀躍,循著聲音找到正房西偏廳,就見地下坐了好些小娃兒,正說得熱鬧。遂笑嘻嘻地擠到兄弟們中間,隨便拉了個小板凳往屁股底下一塞,問他們說啥。

  小青蓮坐在大哥葫蘆膝蓋上,見他過去了,扭頭不理他。

  葫蘆知道四弟還在生氣,便低頭對他道:「你死也不說三哥打你的事,那算啥有出息?躲到姑姑家,是最沒出息的了。你該多練武,把身子練得壯壯的,讓三哥不敢打你,那才是真出息哩!」

  黃豆見大哥教四弟對付自己,還沒來得及哀怨,就聽板栗接道:「對!最好能練得比你三哥還厲害,把他打得不敢齜牙,他往後就不敢欺負你了。」

  「板栗表哥!」

  黃豆怒視板栗——有這麼教小娃兒的麼!

  小蔥跟幾個女娃兒坐在一塊,正在縫製一樣奇怪的物事,她聽見黃豆話音不滿,拔出針,一邊扯線一邊抬頭問道:「咋了,葫蘆哥跟我哥說得不對?」

  不待黃豆回答,轉頭又對青蓮循循善誘:「青蓮,就該這樣。兄弟姊妹們,那吵嘴打架就跟文鬥武鬥似的,你咋能跑哩?逃跑的是孬種。他無事端端地打你,你要麼就跟你爹你娘說,要麼就跟他對吵對打。」

  她說著話,手裡兀自不停地穿針引線。不過,那捏著縫衣針的手勢,倒跟捏著根銀針似的,看得劉蟬兒直咧嘴。

  青蓮很有自知之明,望望黃豆,把小臉一垮道:「打不過三哥。」

  小蔥溫柔地安慰小表弟:「那也不要怕。今兒打不過,明兒接著打;明兒打不過,不是還有後兒麼?橫豎你還小。屢敗屢戰,總有一天把他打趴下,你就能耐了。」

  黃豆聽了大表姐柔聲細氣的話,再看看小青蓮盯著他骨碌轉眼珠,彷彿在掂量這話是否可行,不由心裡直冒寒氣。

  板栗又加了把火:「你不跟大舅舅說也就算了,還傻乎乎地跑出來。要是在外面走丟了,或是叫山上的狼拖去吃了,我瞧你哭去吧!不對,狼把你吃到肚子裡,你想哭也哭不出來了。」

  紅椒也教唆道:「晌午你不是說分家麼?你們家的東西都有你一份,你要是不回去了,那不是把那些雞鴨啥的,全都讓你三哥得了?你傻呀,幹這麼虧本的事!」

  聽了這話,青蓮終於動容,果然覺得自己有些傻。


  啊啊啊—掉榜了!青蓮一邊啃骨頭一邊想,再不投推薦票,他也不去姑姑家了,直接離書出走!!!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59 PM


第016章 端倪
  
  至此,年幼的青蓮被哥哥姐姐們一頓攛掇,小心眼裡除了各式肉骨頭,又多了好些其他的東西,也算是幼蓄大志了。

  楊雲華姐妹和劉蟬兒見黃豆滿臉鬱悶的模樣,都失聲笑了起來。一時間笑鬧聲,加上黃豆的抱屈聲,不絕入耳。

  笑聲中,小蔥終於將手上的東西完工了。

  咬斷線頭後,將那物事牽扯平整,原來是個暗青色的荷包,比一般的荷包要大些。

  她兩手捏著荷包邊沿,得意地問楊云華道:「云華姐姐,瞧我這荷包咋樣?」

  楊雲華就著她手仔細端詳了一番,恍然道:「我說這荷包咋比一般的大不少哩,原來內裡還縫了小荷包。怪不得你又是拼又是連的。」

  這荷包是先將五個小荷包縫在一個大荷包的內壁上,然後再將大荷包合圍起來,成一圓形囊袋,袋口穿了絲絛。

  東西是好東西,設計也精巧實用,只是小蔥的手藝實在拙劣,針腳粗糙不說,上頭也沒繡一點花樣。縫的倒牢實,凡交接處都用針線鎖死,估計能用好久不得壞。

  紫茄等人也湊過去看,一邊評論說,這荷包不錯,能把東西分開裝,省得混雜。

  劉蟬兒看著荷包,禁不住問道:「小蔥姐姐,我瞧你使銀針可是熟練的很,咋做針線這麼……這麼……」眼瞅見小蔥瞪她,忙道,「也還算好,縫得結實的很。」

  說著禁不住笑起來。

  紫茄要幫表姐長臉,忙接道:「我娘說,小蔥姐姐針線活計長進不少哩,如今可是好多了。」

  楊雲華姐妹聽了都抿嘴笑。

  小蔥捏捏紫茄的小臉,嗔道:「你這是誇我?人聽了只會更加說我蠢。」

  紅椒拿過那個荷包,解開絲絛往裡看,一邊羨慕地說道:「大姐比我能幹多了。我才會縫手帕子。」

  板栗跑過來,從紅椒手中扯過那荷包,道:「這個給我。先都說好了的。」

  他拿了過去跟葫蘆等人翻看。

  小蔥又上前,教他們如何繫上,如何扯開,親自演示了一遍,「這裡面五個隔層,把碎銀子和其他東西分開裝,混在一塊太髒了,還亂。如何?我就聽娘比劃了一下,就把這東西做出來了,聰明吧?」

  葫蘆咧嘴憨笑,毫不吝嗇地讚道:「小蔥妹妹就是聰明。」

  小蔥聽了開心不已,露出小女兒態,昂然脆聲道:「那是。我就是沒空做針線,並不是做不好。」

  板栗和葫蘆一致點頭,說妹妹最是靈慧過人了,小蔥聽了得意地笑。

  這會兒,他們完全沒有在外面的老成,兄弟姊妹毫無顧忌地自賣自誇,親密隨意的很。

  葫蘆將荷包捏在手中,對板栗道:「這個先給我好了。反正小蔥妹妹還要做,你們住一處,再做了給你也是一樣的。」

  青山黃瓜也要,幾人爭了幾句。

  板栗見葫蘆已經將荷包收進懷裡了,無法可想,只得道:「就給你好了。我拿了來就是準備給你的。你也太小氣,倒像是誰要跟你搶似的。」

  葫蘆斜了他一眼,也不接話。

  楊云華姐妹和劉蟬兒看得有些發呆,不明白這麼個粗糙的東西,他們兄弟咋還爭著要。

  劉蟬兒便道:「葫蘆哥哥,我幫你做一個好了。我做針線很快的,這樣的荷包兩晚上就做好了。」

  楊雲華和楊雲燕也是一臉期盼,卻不好開口的:她們無論跟張家還是鄭家,都隔了一層,不比葫蘆小蔥蟬兒等人,論起來都是姑表兄妹,且自小玩大的,也熟近許多。

  葫蘆聽了一愣,轉而就正色道:「蟬兒妹妹,你還是多用心學醫吧。你都比小蔥她們晚了好幾年才入門,要是再不用心點,回頭學藝不精,那可就關乎人命了。我們也不是沒荷包用……」

  板栗不待他說完,就笑嘻嘻地接道:「小蔥、紅椒、紫茄她們要學女紅,所以娘就讓她們幫我們做這些小玩意,也是練手的意思。若不然,真沒東西用,就讓針線上人做了。我曉得你們針線肯定好,可要是幫我們把這做了,那她們還練習啥?」

  劉蟬兒卻只注意前面葫蘆說的話,忙道:「葫蘆哥哥,我曉得了。我往後一定用心學醫,把那些針線啥的先擱一擱,反正我針線還過得去。」

  葫蘆這才點頭。

  紅椒見大哥盯著自己,便磨磨蹭蹭地拿出一方新做的灰色棉布手帕,四邊縫得皺巴巴的,看得眾人都拚命忍笑。

  板栗咳嗽了一聲,剛要違心誇讚一番,然後收下妹妹的手帕,就聽黃豆道:「縫得不錯。紅椒妹妹,這個給我用吧。」

  說完一把就扯了過去。

  他是個調皮好動的,難免時常把身上、手上弄髒,一天要換好幾塊帕子,所以也不大講究,只要能擦就成了。

  紅椒立即大喜,滿目放光,加上山芋也跟著要,說他才把手帕子弄丟了,讓黃豆表哥把這塊帕子給他先用。

  紅椒心花怒放地對弟弟保證道:「山芋,二姐姐明兒就幫你做一條。快得很。這個就讓黃豆表哥先用吧,他好歹是客人。」

  山芋只得答應了,撅著嘴很不滿意的模樣,引得青山等人大笑。

  正屋廳堂裡,幾個老太太並坐在一條長長的帶靠背的木椅上,邊閒談,邊透過垂簾注意偏廳裡的小兒女們。

  因見葫蘆和板栗爭那個荷包,張老太太和鄭老太太會心一笑,神情很是慈和。

  張老太太道:「讓他們吵才好。越吵越靈泛。」

  鄭老太太連連點頭,對大舅奶奶道:「咱們家的娃兒,數葫蘆、板栗和小蔥是頭兒,連青山這個長輩都要聽他們的。他們三個又和氣的很,從不吵架,把這些小的管得死死的。」

  大舅奶奶笑道:「葫蘆和板栗跟他們爹小時候一樣懂事討人喜。」

  張老太太忙道:「可不是麼,我小蔥也跟她娘似的,能幹的很。」

  葫蘆外婆等人忙湊趣,說小蔥如何大方、行事有條理,還懂醫,真個是難得等語。

  鄭老太太笑眯眯地說道:「葫蘆、板栗和小蔥,就跟槐子、青木和菊花小時候差不多。那時候,槐子和青木也是常帶著菊花玩的,一直玩到大,後來菊花就嫁了槐子。」

  說著話,眼睛瞟向那邊,正看見小蔥對著葫蘆和板栗嬌憨地自誇,那和睦的情形,讓她彷彿看見了十幾年前的槐子和菊花,禁不住滿心喜悅。

  葫蘆外婆聽了這話一呆,大舅奶奶也頓了一下,心裡嘆了口氣,一時間屋裡詭異地安靜下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3:59 PM


第017章 歷練


  鄭老太太忽地想起什麼,瞅瞅板栗,對張老太太道:「瞧雲華和雲燕都斯文的很,又懂禮,生得也好,還識得字;蟬兒也是,跟她姑姑一樣聰明靈秀。咱們老了,看著這些娃兒就心裡舒坦。」

  張老太太心裡一動,就細細地打量三個女娃,然後誇讚了一番。

  葫蘆外婆和大舅奶奶聽了眼睛發亮,謙虛一陣,又數說一氣各自孫女的脾性和好處。

  正說笑著,鄭氏姑嫂兩個領著二舅奶奶林氏走進來,還帶著小孫子。

  因鄭青木將表弟楊來財招來給自己幫忙管事,二舅舅楊得志一家就跟著過來了,如今也住在清南村。

  不過,老外婆前年去了。也因此,每每大舅奶奶過來,並不去小叔子家住,而喜歡住在鄭家,只因她跟二舅奶奶並不投契。

  一通寒暄吵嚷後,就喊開飯了。

  鄭老太太詫異地問鄭氏:「菊花,你公爹哩?咋還沒回來。」

  鄭氏忙道:「公爹讓人回來說,他不家來吃晚飯了,去田上酒家跟我爹喝酒去了。」她口中的「我爹」是指娘家爹,也就是鄭長河。

  張老太太對鄭老太太道:「這兩老頭,幾天不喝酒,心裡就癢癢。咱不管他們,喝壞了身子他們自己受罪。」

  說著把大舅奶奶和葫蘆外婆等人往桌上讓。

  偏廳裡擺了兩桌,讓女客們坐;葫蘆和板栗等兄弟坐在外間。

  小蔥身著碧色上衣和白紗裙,俏伶伶地站在燈光下,指揮媳婦婆子們移桌添凳,擺放杯盤碗筷,準備茶水手巾等。

  忙碌中,見眾人推讓,便上前道:「外婆,兩位舅奶奶,劉外婆,你們都別推了,再推來讓去的,天都要亮了。還是聽我安排座兒吧。」

  鄭老太太聽了撲哧一笑,白她一眼道:「淨鬼扯!天才黑,哪裡就亮了。你也別費心了。親家,咱們隨便坐吧。老的一桌,年輕的一桌。都別讓了。」

  於是,張老太太和鄭老太太領著年長的坐一桌,鄭氏和劉氏帶著幾個小女娃一桌,都是鬆散散的,專留了一邊空缺,好讓人上菜。

  各自落座後,小蔥就安排下人們上菜,並跟大夥介紹菜色品種,以及哪些菜式適合老年人吃,哪些菜晚上不宜多吃等等,色色周到,又幫著添飯舀湯,讓表姐妹們,十分忙碌。

  連紅椒也不閒著,跑進跑出地張羅遞話。

  大舅奶奶等人見兩姐妹小小年紀,就張羅這個,而鄭氏卻坐到桌上去了,忍不住都驚異;偏小蔥行事有度,舉止大方,由不得人不誇讚。

  鄭氏看著兩閨女忙碌不停,面色一派淡然,偶爾對紅椒微微一笑,丟個鼓勵讚賞的眼光。

  小女娃見了就十分歡喜,跟個小大人似的,四處張望搜索,看還有哪處沒有照應到的。

  劉氏對小蔥笑道:「差不多了。小蔥,你跟紅椒也來吃吧,剩下的就讓櫻桃她們弄。」

  小蔥脆生生地應了,道馬上就來。

  劉氏笑對鄭氏道:「小蔥被你教成這樣子,也算好了。你就發個話,叫她們來吃吧。」

  鄭氏微笑道:「我也沒規定她們不能來,是她們自己要張羅的,安排好了不就來了。」

  平日裡,她也是不講究這些的,不過是在年節期間或來客時,特地讓閨女安排打理事務,以便鍛鍊她們的處事和應變能力而已。

  講不講規矩是一回事,懂不懂規矩是另一回事。

  閨女跟自己不一樣,將來也不知會嫁什麼樣的人家,還是先練習一番才好。

  一時飯畢,又說了會話,葫蘆外婆等人以行李都在鄭家為由,推拒了張老太太婆媳的挽留,坐車回鄭家去了。

  而青蓮也終於答應跟著奶奶回家。

  送走客人,小蔥又各處交代一番,方才來到上房。在奶奶屋子外間,一家人都擠在矮榻上坐著。爺爺張大栓也已經回來了,正滿面紅光地跟奶奶說著什麼。

  「爺爺,你又去喝酒了?」小蔥停住腳步,埋怨了一句,然後轉頭對身後的小草吩咐道:「去廚房叫她們煮些醒酒湯來。」

  鄭氏忙對閨女道:「不用了。你小喜姑姑已經讓廚房煮了,一會就送來。」

  張老爺子樂呵呵地說道:「小蔥就是心細。其實爺爺也沒喝多……」

  張老太太嗔怪道:「那你說,要喝多少才算多?」

  老爺子傻笑兩聲,答不出話來。

  小蔥走到鄭氏身邊坐下,見香荽靠在娘懷裡,又伸手去拉她,「香荽,來姐姐這。」

  香荽窩在鄭氏懷裡不捨得動,「不要。」

  張老太太對香荽招手道:「香荽過來,奶奶抱你。你娘是有身子的人,你甭累著她。要是把弟弟給擠了,他該難受了。」

  香荽聽奶奶這麼說,低頭瞧瞧鄭氏微微凸起的肚子,雖然有些戀戀不捨,但還是直起身,輕巧地跑到奶奶身邊,爬上膝蓋坐好,張老太太摟著她說話兒。

  張老爺子就問起親戚們來的形景。

  鄭氏心裡一動,想起一事,轉頭問小蔥,是誰讓劉蟬兒去學醫的。

  小蔥搖頭,說她也不曉得,她今兒到師傅那,秦師伯已經收下蟬兒表妹了,云華姐妹倆則沒收。

  板栗奇怪地問道:「她咋這時候才來學哩?我好像以前聽葫蘆哥說過,大舅母曾經問過他外婆,他外婆和舅母都不捨得讓蟬兒表妹來學醫。」

  張老太太鼻子裡輕笑一聲,看了小蔥一眼,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,低頭撫弄香荽的小耳朵。

  鄭氏淡笑道:「這也沒啥,許是覺得小蔥學了有些成效,她們又想開了哩。甭管人家的事了,你們快去跟嚴師傅練拳吧。練完了早些歇息。」

  香荽聽了急忙從奶奶懷裡掙紮下來,叫道:「我也去。」

  張老爺子瞅著孫女粉團團的小模樣,失笑道:「咱們香荽當真有志氣,都練了好幾晚上了,怪有長性的。莫不是要當女俠?」

  鄭氏一邊讓小蔥帶妹妹去換衣裳,一邊抿嘴笑道:「啥女俠。把身子骨練結實才是最重要的。再不然,遇上個壞人也能對付兩招。咱們張家閨女可不能嬌滴滴的。」

  紅椒聞言跳起身,站在屋子當中,對著鄭氏興奮地說道:「娘,如今我可厲害了。上回都跟黃豆表哥打了個平手哩!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2 PM


第018章 分歧


  她得意的模樣惹得板栗一陣笑:「你那是打拳?那是掐架。再說,黃豆也讓你,你還真當自個能耐了。」

  紅椒不服氣地說道:「要是黃瓜表哥,你說他讓我信;黃豆表哥,他死也不會讓人的。」

  鄭氏想起今天的事,不禁點頭道:「這話說的是。黃豆這小子,連青蓮都欺負,他是不會讓紅椒的。」

  紅椒得意地望著大哥道:「我沒說錯吧!」

  板栗一把扯起山芋,笑道:「咱紅椒最厲害。哪天說不定連大哥也打不過你了。」

  說著話,小蔥也牽著香荽,兄妹幾個嘰嘰喳喳地出去了。

  等娃兒們出去後,張老太太立即問兒媳婦:「菊花,你瞅今兒來的那幾個女娃,哪個出挑些?」

  鄭氏警惕地問道:「娘這是……」

  張老太太振奮地說道:「這不是板栗大了麼,咱們也要各處都留心些,有合適的也能定一個。」

  鄭氏無奈地笑道:「娘,板栗才十一歲哩!再說,他還在唸書,心性和前程都未定。要是定了親,往後又出意外,那時要咋說?」

  老太太狐疑地問道:「莫不是你擔心他往後跟他小叔似的,考進士,做官,不好幫他定鄉下女娃,要等著聘官家女麼?」

  張老爺子正聽著,忙插話道:「咱板栗那是一準兒能考進士的,說不定比他小叔還出息。他娘,咱們是不能冒失了。」

  鄭氏剛要說話,忽地瞥見婆婆身邊伺候的丫頭綠枝端著碗站在外邊,說醒酒湯好了。便讓她送了進來,給公公喝了,然後收拾了東西退出去。

  這裡鄭氏才對婆婆道:「娘,我不是那意思。就算板栗當官了,也不一定非得聘官家女。我就是想著,不管板栗將來如何,這人總得他自個相中才成。他眼下還小,哪有啥主意。你就問他,他也說不上來。娘只想想槐子哥以前的事,咱還是不要著急的好。」

  說起以前,張老太太把嘴一撇,道:「你不提這事,我也不說這話:槐子以前可不就是糊塗麼?要不是我,他自個都不曉得自個喜歡你。所以哩,這親事還是要大人幫著拿主意的,他們小人兒到底沒經歷過多少事,看人就沒那麼準。」

  鄭氏聽了啞口無言,訕笑道:「娘說的是。可板栗還是太小了,再等等吧。不然定下了將來又反悔,親戚反成了仇人可不好。」

  張老太太笑道:「我又不糊塗,不過是問問你,那幾個女娃咋樣,又不是就要立馬定一個。槐子娶媳婦的時候,娘早就相中了你;楊子媳婦娘都沒瞧見就進門了,如今還不讓我好好挑揀孫媳婦,過一把癮麼!」

  鄭氏聽了愕然,半響才嗔怪地說道:「娘真是的!這話說的……」

  張老爺子也樂了。

  說笑一回,鄭氏認真地對婆婆說道:「娘,咱們在家說笑不要緊,對外還是要謹慎些,說話也要小心,別讓人誤會了,回頭得罪親戚。」

  張老太太白了她一眼,道:「當娘是傻的麼!娘也就是問問。你大舅母和葫蘆外婆帶了孫女來,不就有這個意思麼。她們先前怕是都盯著葫蘆的,後來你娘故意漏了口風:葫蘆和小蔥那是配好的,她們才……」

  鄭氏大驚,急忙打斷她的話:「娘說啥?葫蘆跟小蔥咋了?」

  張老太太無奈道:「葫蘆跟小蔥那不是板上釘釘的事,你瞅不出來?」

  鄭氏嘴角直抽:根本沒影的事,她咋能看出來!

  深深吸了口氣,放柔了聲音,對老太太道:「娘,你跟我娘怕是都想歪了哩。葫蘆跟小蔥那就跟親兄妹一樣,哪有那份心思?再說,這姑表兄妹,就跟親兄妹差不多,結親不好。」

  張老太太詫異極了:「這話打哪說起,姑表兄妹結親咋就不好了?」

  連張老爺子也奇怪:「菊花,你聽誰說的?」

  鄭氏頓了一下,一咬牙說道:「是云大夫說的。其實,咱們用心想想:姑表兄妹那是一脈相傳,都是血親,太近了,成親真的不合適哩!」

  見婆婆要反駁,忙又道:「有些人家是不管這些。據我看,到底不妥,就怕萬一。還有,娘不妨瞧仔細些,葫蘆跟小蔥根本就不是那回事。所以結親的話千萬不要在外邊說了。不然的話,對他倆可不好,尤其是咱小蔥。」

  張老太太瞪著兒媳婦,滿心迷惑,都不知她到底是咋想的。

  要說她不喜葫蘆,那還是個理由,但她在幾個娘家侄子裡邊,明明最喜歡葫蘆的,如今這意思咋好像不大看好這門親事,還扯出這麼一大篇理由來?

  殊不知鄭氏也是頭疼極了,她發現:這些小娃兒跟春筍似的,一年往上抽一截,那終身大事也擺到眼前了,而她這個當娘的,卻沒法指望他們自己解決。

  說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還不能不考慮他們的想法。

  這真是個苦差事!

  不管怎樣,此事萬不可大意。

  於是,她對公婆賠笑道:「爹,娘,你們是最疼兒女的了,要不當年也不能由著槐子哥鬧。如今這些孫子孫女的親事,肯定得你們點頭才能應准。不過,咱們當長輩的也不好自作主張,不經他們同意,就把親事給定下。總得讓娃們順心不是?」

  張老太太忙道:「這還用你說,難道我們就是不心疼孫子孫女的?」

  鄭氏忙道:「這不是怕娘一高興,就說了過頭的話麼。」

  張老太太道:「娘是那樣人麼!都一把年紀了,連個輕重都不曉得?我今兒可是一絲口風都沒漏。」

  鄭氏忙捧了她幾句,又說笑一回,方才去後邊歇息了。

  自此後,鄭氏心裡就存了些事,對遠親近友、鄉親鄰里的兒女都頗為留心,為的是以備不時只需。

  到底這裡不同於她原來的那個世界,就算孩子們如今還是蘿蔔頭,親事也該要留心了,事到臨頭再抓瞎可不成。

  作為當事人的小蔥和板栗卻還是一無所知,一如既往讀書習武。

  他們的起居也跟鄭家娃兒一樣,早起後先練武,然後讀書,用過早飯後再去學堂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3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04 PM 編輯

第019章 女學

  只是張家目前就板栗一人上學,小蔥跟著雲大夫學醫,其餘像紅椒是女娃,不好去學堂,山芋才四週歲,也未到啟蒙時候,香荽更小,就不必說了。

  鄭氏乃是異世一縷魂魄穿過來的,根本不認可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的想法,閒暇時就親自教導兒女。所以,雖然幾個小的沒上學,卻也讀了不少書字在肚子裡,絲毫不比別的娃兒在學堂學的少。

  可即便這樣,每當紅椒看著大哥大姐出門,也是羨慕極了。

  今兒又是如此,她等爺爺和哥哥姐姐走後,丟下碗,對鄭氏抱怨道:「娘,為啥我不能去學堂?我好想去上學的。」

  鄭氏看著閨女苦笑:世情如此,她有什麼法子!

  這紅椒是個活潑的,不能上學就不說了,如今張家住在桃花谷,離村裡又遠,越發連跟小女娃們來往的機會都少了。這麼拘著她在家裡,實在是苦了她。

  鄭氏沉思了一會,將閨女拉到身前,摸著她小丫髻,輕聲道:「待娘想個法子,讓你也去上學。」

  紅椒立時雙目放光,「真的?娘,你真是太好了!」

  一旁的張老太太聽了擔心地問道:「這能成麼?學堂裡讀書的都是男娃子,紅椒去了不是惹人說閒話?」

  鄭氏搖頭道:「不是去那個學堂,是……娘且看吧,我不會冒失的,定要弄妥當了,才讓她去上學。」

  紅椒只覺得滿心歡喜,樂得有些找不到北了,傻笑了一會,忽聽外面葡萄姑姑說話聲,便對鄭氏道:「娘,我今兒跟葡萄姑姑去盤賬,再把過節要發的賞錢給理出來。」

  鄭氏微笑道:「去吧!」

  紅椒點頭,轉頭又叮囑山芋香荽道:「山芋,香荽,你倆乖乖地先把我教的那十個字認全了,在沙盤上寫熟。等二姐姐回來就帶你們去下面谷裡玩。別吵娘和奶奶。」

  山芋急忙答應,香荽也乖乖地點了點小腦袋。

  紅椒就跟一團紅雲似的,飄了出去。

  張老太太忍不住笑道:「這娃兒,鬼精鬼精的。」

  鄭氏也有些好笑,但更多的是得意:瞧她閨女就是能耐。

  以往跟著她的幾個大丫頭都嫁人了,如今葡萄單管著她名下的產業賬務;小喜則升為內宅管事;櫻桃則管著整個張宅的飲食。

  紅椒雖小,可不比一般人家的小娃兒,她和哥哥姐姐們在鄭氏的有意教導下,對家裡這些事都是門兒清的,小手撥拉算盤更是熟練的很,最近跟著葡萄學理賬、在各處轉悠。

  小孩子還是應該多在一處嬉戲、學習比較好,鄭氏這麼想著,就著手計議閨女上學的事來。

  這日,她坐車出谷,回到娘家,又請來了素昔交厚的梅子一起商議此事。

  梅子姓秦,乃鄭家隔壁鄰居李長明之妻,人稱她為「敬文娘」,因為她大兒子叫李敬文。她跟鄭氏尚未出閣時,玩得極好,各自成親後,依舊往來親厚,如今私下裡還是互叫名字。

  「這可是好事。我家慕琴和慕棋都想讀書,也沒得法子,只好跟著哥哥們學。認得幾個字,心更癢癢了。敬文敬武他們白天要上學,沒多少空閒教她們。我又不像你,還認得字,能教紅椒她們;我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,可不是干著急麼!菊花你說,要咋辦,我准聽你的。」

  一聽鄭氏的提議,敬文娘就急慌慌地表白道。

  鄭氏跟嫂子劉氏相視一笑,道:「這也不是啥難事。咱們鄉下,本就沒那麼多窮規矩。如今靠著書院和醫學院,只好講究些,也免得被那些讀書人非議。我們多邀些人家,把閨女集中起來,請個老夫子教她們,這也不算太出格。」

  敬文娘聽了眼前一亮。

  劉氏也道:「我娘家那邊就是這麼幹的。我們這裡,因書院和醫學院來往的男人多了些,才不敢把閨女對外放,要不然,怕是早就有人送閨女上學了。」

  鄭氏點頭道:「就是這麼回事。我想這也不算什麼大事,咱們早早地把女娃兒送去開蒙,然後學到十來歲,就讓她們回來。一來這時候也認了不少字,能自己在家看書了;二來年紀大了也避嫌,人家也不好說啥。」

  敬文娘拍手道:「這法子好。十歲就回來不讀了,人再沒話說的。」

  於是幾人商議,讓敬文娘回娘家,在老村那邊聯絡有閨女的人家;劉氏則在山邊走訪。

  等把人都歸攏了,計了人數,再找合適的地方,請兩個年高有德的夫子,每天各自教授一個多時辰的課業,也儘夠了。

  反正青山書院就在村裡,最不缺的就是來遊學論講的讀書人了。年輕書生多,年紀大的更不少。坐館教學,既能解決生計問題,還不耽誤他們求學,一舉兩得的好事,不愁請不到人。

  這事果然就像鄭氏說的,並不難。

  那些莊戶人家,巴不得閨女也能識些字,學些賢德淑良的教導,將來也能嫁得好一些,因此沒有不樂意的。

  更有一樁好處:這辦學堂和請夫子的大頭開支,根本不用他們出,張家、鄭家、劉家、李家這些大戶人家全包了,他們只要隨意出些束修,表示尊師重道的意思就成。

  如此一來,這女學堂就緊鑼密鼓地籌辦起來。

  鄭家特地騰空了一戶下人住的院子作為學堂,就在秦楓家附近,單等中秋過後開學。

  不說鄭氏為閨女爭取接觸外面的機會,且說小蔥,跟在雲影身邊學醫,這日午後,迎來了一個兒時相伴長大的玩伴,即李長明的大兒子——李敬文。

  在此之前,先介紹一下清南村有數的人家兒女,也免得人物多了,容易混淆。

  在清南村,原本李姓是大戶,其餘都是雜姓。

  十六年前,周夫子隱居在此教書,有三個弟子格外出色,分別是張楊、趙耘、劉四順。後來都中了進士,如今在外做官。如此一來,那張家、鄭家、劉家、趙家就隨之而起,也發達起來了。

  在這些大戶人家中,有幾戶因子孫繁茂和名字奇特,被小娃兒們編出一則順口溜,聽得人好笑,卻便於認記:

  張鄭兩家瓜果蔬菜滿園香,

  劉家泥鰍黃鱔魚蝦一池塘,

  李家文武全才,琴棋書畫堆滿筐。

  頭一句說的是張家和鄭家這對兒女親家,兩家的孫子孫女,小名全都是從菜園果園裡挑出來的。如今攢了一園子,都十幾個了。

  劉家更厲害,四個兒子。因劉家老三喜歡玩水,給自己大兒子取了個泥鰍的小名,跟著後面的就黃鱔、錦鯉、黑魚這麼排了下來。他兄弟見了,覺得有趣,遂也將自個的娃兒取名玄龜、老鱉、麻蝦等等,如今兄弟四個也攢了一池塘,也是十幾個了。

  前幾家就不說了,那些小名都帶著農家本色,倒也不難理解,這李家是咋回事哩?

  這個李家,說的不是有個兒子在外做官的李家長房,而是二房的第二支,就是李長明家了。他家原來敗落的很,自娶了秦家梅子後,方慢慢有了起色。

  生第一個兒子時,李長明請讀過書的村長大伯李耕田幫著取了個文雅的名兒——李敬文,然後第二個兒子順便就叫了李敬武,再往後,自然就是「全」和「才」了。

  可是,敬文娘是個會生養的,連閨女也生了兩個,加上李長明的弟弟李長亮的子女,這取名兒就愁人了。

  正好這時候李敬文開始讀書認字,這小子就把琴棋書畫給顯擺出來,讓妹妹們挨著用。如今剛好用完,再生的話還得動腦子想。

  這順口溜把清南村有數的人家娃兒都數落了一遍,除了李家長房和趙家。

  李家長房孫子輩名字很規矩合理,沒甚說的;趙家則是人丁少,大兒子趙耘在外做官,家裡就一兒一女,閨女趙清是雲影的大弟子,兒子趙鋒比葫蘆還小幾個月。

  張家沒搬家的時候,夾在鄭家和李長明家中間住,故而,葫蘆、板栗、小蔥和李敬文兄弟都是自小在一塊玩的,熟近的很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6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11 PM 編輯


第020章 敬文

  且說小蔥在師傅家,吃過晌午飯後,正跟師妹秦淼翻曬藥材,就聽院外有人叫道:「小蔥妹妹!」

  她抬頭,只見木槿柵欄外立著個扎羊角的少年,只露出一個人頭,正對她笑。

  「敬文哥!你咋來了?」小蔥也有些高興,衝他抿嘴一笑。

  李敬文就轉過柵欄,來到院門口,秦淼忙上前去替他開了院門,引他進來。

  少年著藍色衣褲,長身直立,比葫蘆還高,臉頰方正,膚色微黑,濃眉亮目,已是挺拔少年,只面上還略帶些稚氣。

  他比小蔥大兩歲,今年十三歲了。

  「我今兒好不容易覺得有些頭疼鼻塞,就趕緊過來找你了,好讓你給瞧瞧,是個啥病!」李敬文一邊往葡萄架底下的木墩子走去,一邊道。

  小蔥和秦淼先還沒在意,及至聽完,互相對視一眼,同聲大笑起來,笑得太厲害,禁不住彎腰咳嗽。

  李敬文也不尷尬,自顧尋了個木墩子坐下,然後看著兩女娃大笑,彷彿早料到這種情形,又或者是他故意這麼說,好引她們笑的。

  小蔥和秦淼還沒笑完,就見云影從正屋裡走出來,對少年嗔怪道:「看來,你盼著這病好久了,是不是?真是的!有你這麼說話的麼?」

  李敬文忙站了起來,含笑叫道:「云姨!」

  云影瞅了一會他臉色,點點頭,便問道:「怎麼不去醫館,倒跑到家裡來了?」

  醫學院內也設了醫館,每日都有大夫坐堂。一來方便附近村人瞧病,省得生病了還要往下塘集跑;二來也是為了讓學生實踐的意思。

  當然,下塘集那間濟世堂也是秦楓開的,定期讓醫學院的學生過去坐堂,但醫學院這裡彙集了好些杏林人士,開間醫館也順理成章。

  李敬文聽了云影問話,先笑,然後老老實實地說道:「我想著自己跟小蔥淼淼都熟,不如送上門來讓她們診治,也好讓她們學習一番。她們又不方便幫外面那些男人看病,學習機會少了好些呢。」

  小蔥和秦淼剛笑完,聽了這話接著又笑起來。

  這回連云影也跟著笑了,白了他一眼道:「你倒是好心。虧得這生病不是什麼好事,不然你還要多生幾場讓她們學習了?」

  李敬文哈哈笑道:「我又不傻,哪有找病生的!我這兩日也不知咋了,先是覺著口乾,心裡火燒火燎的。我一向少生病,也沒當回事。誰知今早起來,頭就有些疼,鼻子也有些塞,這才想著來找小蔥妹妹瞧瞧的,趁機讓她練練手。」

  小蔥已經歇了笑,倒了茶過來遞給他,聽他這麼說,忙問道:「早上就覺得不好了,咋這時候才來?就算要去學堂,先看病也耽擱不了一會工夫。這病拖久了可不好。」

  李敬文道:「今兒夫子講的文章很要緊,我就沒敢告假。反正我身子骨一向壯實的很,拖半天也不要緊。」

  秦淼張羅了些果子點心,端了一盤子過來,笑道:「敬文哥,難為你生病讓我們瞧。來,吃點果子吧!」

  云影和小蔥都繃不住笑了。東廂房裡也不知是誰,一陣清脆笑聲傳出,笑得李敬文臉紅了。

  小蔥見他有些不自在,忙道:「這是我表妹,是我大舅母娘家侄女。她才來學醫的。還有一個是紫茄。」

  李敬文這才釋然。

  云影道:「別說笑了,招的蟬兒都沒心思用功。小蔥,你幫敬文瞧瞧。回頭我再複診一遍。淼淼也看看。」

  兩人一齊答應了,遂細心替李敬文診脈,又看舌苔,又問些起居飲食等問題,然後各執一筆,低頭寫方子。

  秦淼用一管小狼毫,端端正正地書寫小楷,意態甚美;小蔥則捏著一隻鵝毛管,於硯台中蘸了墨水,「刷刷」奮筆疾書。

  李敬文自幼與她相熟,知是菊花嬸嬸所教,並不驚怪。見她凝神書寫,一縷秀髮垂落腮邊,髮絲微微輕顫,就看住了。

  因不像小時那樣玩耍日曬,其膚色越發白嫩,腮頰隱泛粉豔,想是常習拳腳的緣故,極為康健潤澤。少年覺得,這兒時玩伴如今出落得更加靈秀了,恰如《詩經》所述的「窈窕淑女」。

  待想到下一句,不自覺就紅了臉。

  李敬文低眉斂目,暗想他有好久沒見她了?

  大概兩月了吧。

  如今大了,他們見面的機會越發少了。再往後,他怕是更難得見到她了。

  正想著,只見小蔥已經寫好了方子,一邊道:「敬文哥,如今秋涼易燥,莫吃過多辛辣味重的菜餚,飲食宜清淡些才好。各樣果蔬多吃些沒事。」

  諄諄叮囑了許多話,都是些飲食話題。

  李敬文聽得很認真,笑道:「我家去跟我娘說。小蔥,你跟菊花嬸嬸一樣善廚藝,這倒便於你研習飲食調養病患了。」

  云影也替他診視了一番,又看了小蔥的方子,點點頭,然後拿起秦淼的方子閱示。

  聽李敬文這麼說,她笑道:「就記得菊花嬸嬸。我廚藝就不好了?小蔥廚藝好,也有我一份功勞的,跟著我這樣的師傅,野菜也能煮出不同的味兒來。」

  李敬文忙笑道:「這不是原先跟小蔥他們家住隔壁,所以常吃菊花嬸嬸做的東西麼。云姨的廚藝自然是沒話說,可是我也沒吃過幾回,只好在心裡惦記著。」

  小蔥忽然笑起來,對云影道:「師傅,我娘說,你做的菜是大家閨秀,她做的菜是鄉野村姑,各有風味。」

  云影正喝了口水,聞言一下噴了出去,濕了手中的那張紙,又嗆咳不停。

  小蔥忙起身到她身後,幫著捶背,一邊對李敬文眨眨眼睛,吐了下粉紅的小舌頭。

  李敬文和秦淼都忍俊不禁。

  云影好容易止住咳嗽,又喝了口水,方才說道:「虧她能想,說起來還真有那麼些意思。不過你娘說偏了,她有好些菜可一點都不像村姑。」

  說笑一會,云影又對秦淼指點一番,然後讓她拿了小蔥開的方子帶李敬文去抓藥。

  等拿了藥出來,云影留少年喝茶吃點心,順便問女學堂辦得如何了。

  李敬文一一答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7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11 PM 編輯


第021章 厚顏

  「敬文哥,你明年要參加童生試麼?」小蔥問道。

  李敬文點頭:「先參加縣試。積攢些應試的經歷也好。夫子說,科舉應試亦有訣竅,好些人明明胸有錦繡,卻屢試不中。從童生考到進士,一路過去,皮都要脫幾層,最後滿頭華發黯然落榜的不知凡幾。」

  說起這個,他神色不由肅然起來。

  小蔥安慰道:「敬文哥你還小,先莫想那些,只管把學問做好,到時自然水到渠成。」

  秦淼天真地說道:「敬文哥,你不如等葫蘆哥和板栗哥一道去考,這樣也好有個伴兒。」忽地想起什麼,又問,「敬文哥,咋葫蘆哥哥跟板栗哥哥沒跟你一塊來?」

  李敬文兄弟幾個沒在村私塾上學,而是就近在張傢俬塾附學,故而秦淼這麼問。

  李敬文道:「他們晌午去田上酒家吃飯了。這會子怕是在學堂溫書也不一定哩,再不就是寫大字。他們也沒說啥時候下場考,可是最用功了,夫子常誇的。」

  云影看著他憐惜地嘆了口氣道:「可憐的娃兒們!也不知這青山書院設在這,究竟算好事還是壞事,你們再沒往常的自在了。」

  秦淼嘟嘴道:「可不是麼,葫蘆哥哥他們越發沒空閒了。」她看向院外,「去年這時候,還帶我們下塘去摘菱角和蓮蓬,好熱鬧的。如今那菱角和蓮蓬都長了許多了,也沒見他們來摘,都是佃戶們幫著摘的。」

  轉頭跟小蔥商議,下晚的時候,讓人去摘些菱角來吃。

  聽了這話,李敬文在心裡思量:一味埋首苦讀也不是個事,少年也該遊戲玩耍。再者,如今跟她們一塊玩樂的機會越來越少,當珍惜才是,不然,待再長大些,連見面怕是都不容易了……

  於是抬頭笑道:「等我回去問葫蘆和板栗,找一天空閒,過來帶你們摘菱角。我們也不是一味死讀書的,再過些日子,該下地去幫著幹活了。」

  秦淼聽了立即興奮起來,叮囑他一定不要忘了。

  小蔥笑道:「你急啥?我哥他們前兒不是說了麼,等忙完了,天氣再涼些,要叫了大夥去山上玩打仗……」

  這事李敬文也知道的,葫蘆已經跟他商量過了。正聽小蔥說著,忽然沒了下文,抬頭見她斂了笑容,望著院外。

  李敬文奇怪地順著她目光對外一看,只見木槿柵欄外,立著個書生,正伸長脖子對院子裡張望,見他看過去,還對他燦然一笑。

  李敬文轉頭,見小蔥臉色不善,忙起身告辭,一邊輕聲道:「我去問問他幹啥的。」

  小蔥點點頭,道:「把他打發走。」

  李敬文出去後,對那書生施禮道:「請問這位老爺,來此有何貴幹?」

  原來這個書生就是那日翻牆進入張家山林的曾鵬。見李敬文出來問他,還當特地來迎他的,忙整整衣衫答道:「在下覺得身子略有不適,因聽聞秦大夫醫術絕妙,特地登門求診。」

  李敬文微笑道:「老爺難道不知,醫學院設有醫館麼?凡求醫問診的,都會去醫館。此處是秦大夫的居所,家有女眷,不便接待病患。」

  曾鵬自那日後,尋人打聽了小蔥和秦淼的情形,怎會不知這些,可他本就是尋藉口來的,如何會被這三言兩語打退!

  「這可是不巧了。多謝小兄弟告知。聽說秦夫人亦是杏林高手,常去濟世堂替人診脈,又帶了幾個弟子在身邊教導。在下既已至此,不妨請秦夫人施以妙手診治,也省了在下多費曲折。」

  李敬文聽得目瞪口呆。

  饒是他鄉村長大,見多了說話不加掩飾的村夫俗民,其中不乏厚顏無恥之輩,但讀書人這般,還真是第一回碰上。想是對方見他年小,又是個鄉下小兒,以為好糊弄,把那冠冕堂皇的話用來哄他。

  因想道,看來讀書人也不儘是溫潤君子,也有那齷齪下流之徒。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,這聖賢書竟也教出了形形色色的人。

  他便放下臉,正色道:「此處不接待病患。老爺乃讀書人,怎會不明白其中緣故?還請直去醫館是正經。」

  那曾鵬聽了這話,方才認真打量李敬文,忽見他手上提的藥包,輕笑道:「小兄弟好大一番道理。只不知手上拎的是何物?」

  李敬文聽了,頓時面皮紫漲。

  他為人淳厚,比不上板栗和葫蘆老辣。雖覺自己並無齷齪心思,且跟秦家向來熟近,自小跟小蔥和淼淼也是玩慣了的,但細細一想,今日來這可不就是為了見小蔥麼?說起來跟這人沒兩樣。因此又羞又愧,一時竟答不出話來。

  正愣著,就見院子裡出來個僕婦,對著那曾鵬板臉道:「這是夫人侄兒。他提的是啥關你屁事?夫人說了,你再不走,就請我們老爺回來親自幫你看病,再叫了書院的山長來,瞅瞅那要人家媳婦幫他看病的傢伙是哪個教出來的,這麼沒眼色,不知廉恥!」

  曾鵬大吃一驚,頓時慌了神,忙作揖道:「在下……在下實不知此間規矩。一時莽撞,多有冒犯,請原諒!在下即刻就走。」

  說完這話,轉身落荒而逃。

  張嫂罵走了那下流坯子,對李敬文道:「你這娃兒,忒實心眼了。他能跟你比麼?他多大,你多大?這院子,清南村的男娃兒都能來,就是書院的人不能來。」

  李敬文臉上紅潮未退,對走出院門的云影道:「云姨,你們還是把這院牆用磚石砌起來吧。」

  云影看著曾鵬離去的方向,點點頭道:「我早想砌的。一直忙,就沒弄。是要砌起來,再蓋個倒座房,安置個門房,不然不成個樣子。」

  她剛才已經聽小蔥說了那天山上發生的事,再聯繫眼前,不由心中大怒,所以讓張嫂出來罵人。

  轉頭細打量少年,口中嗤笑道:「如何,你以為讀書的都是謙謙君子?怎麼人家理直氣壯,你倒臉漲紅了?你呀,該學學葫蘆和板栗的機敏,別讀成個書呆子才好。」

  李敬文羞愧點頭,對院子裡瞄了一眼,辭別她去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7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12 PM 編輯


第022章 過招(一)

  因這件事,小蔥晚間便回了桃花谷,跟板栗說起白日的情形,讓哥哥留心那個曾鵬。

  板栗聽後,眯起狹長雙眼,因眉峰突出而顯得有些深邃的眼眸越發幽暗,嘴唇緊抿著,半響沒說話。

  好一會才道:「我曉得了。這事得跟娘說,省得那人不知好歹,仗著是書院的人,上門來拜訪,家裡人不知情,說不定還當他是上賓哩。你也不要嫌煩,還是把小草帶在身邊吧。不是說要她伺候你,遇見事也能出面替你擋著一些。咱們家到底跟往常不同了,凡事小心些沒錯。」

  小蔥點點頭道:「噯!我明兒就帶著她。」

  鄭氏聽了一雙兒女的話,倒沒有大驚小怪,只是說道:「這是意料中的事。就算你們沒碰見,也不能說書院就沒有這樣人。要不娘先前怎麼老是叮囑小蔥,不讓你往書院那邊去哩。」

  於是又把那各樣稀奇古怪的事說了一些,以警其心。

  再向他們言明:她之所以這樣嚴加管教,並非單純因為男女大防——若是那樣,她就把小蔥她們關在家裡不讓出來了。她不讓閨女跟書院的人接觸,是覺得書院的學子們,離家求學,又是青春年少,心性未定,若是惹出什麼事來,等他們學業完結一離開,倒霉的還是女兒家,因此才屢次教導。

  小蔥道:「娘,我曉得輕重。那人一瞧就不是好人,死盯著我跟淼淼師妹看,討厭死了!」

  鄭氏點頭,娘幾個又說了會,才散去。

  第二日,板栗去了私塾,也把此事悄悄告訴了葫蘆,兩人商議要查訪那曾鵬底細。

  待到晌午,表兄弟們一起去田上酒家吃飯。

  這原是張槐和青木的主意,要使娃兒們學會花錢。

  這可不是為了炫富,怕他們不會花銀子,而是擔心他們養成奢靡的生活習性,故而每人發了一定數量的銀錢,讓他們晌午去田上酒家用飯,學會量入為出地使用銀錢。

  誰知想法是好的,但這些娃兒精明過了頭,尤以黃豆為最:他想著就晌午在外吃一頓,於是把銀錢節省下來,只吃些蔬菜,等晚上回家再大吃大喝一頓,這樣一月也能存不少私房銀子。

  長輩們得知這一情形,氣得笑了,自此規定:晌午不准扣減伙食,晚上也不准多吃。誰想節省,餓瘦了該他倒霉。

  說了幾回,這才好些,也體會出讓在外吃飯的真正用意,便用心算計起來。

  田上酒家是張家和鄭家合開的,建在田野裡,挨著鏡湖。一條用厚枕木鋪成的棧道,從鄭家門前牽出,延伸入田畈中間。

  正當午時,棧道漫步行著三三兩兩的書生學子,意態悠閒,一邊打量周圍田野風光。這些人都是去酒家用膳的。

  酒家其實是個農家莊院,青磚小瓦的兩進房屋,繞房四周全部是敞開的涼棚,棚頂亦是蓋的小瓦,四周以半人高的竹籬笆圍繞。

  棚內安置了許多簡單的桌子,有竹製的,也有木質的,四周配上木墩子,上面都刨得精光溜滑,周身卻還保留著樹皮,很是簡樸自然。

  板栗和葫蘆等人進來,在東面涼棚佔了兩張桌子,然後開始點菜。

  黃豆大叫:「二哥,咱們今兒吃爆炒黃鱔,再來個青椒炒肉絲……」

  黃瓜白了他一眼道:「前天不是才吃的黃鱔?哪能回回都依你。今兒我要吃紅燒兔肉,你找旁人插伙吧。」

  田上酒家菜餚很便宜,每碟最貴不超過五文,但只有很少的量。別的都還罷了,那些需要現做的菜,需幾人合點,湊成一大盤,才好下鍋做出來,所以就有了插伙這回事。

  黃豆剛想說話,見葫蘆和板栗早點完菜了,只得滿心糾結地跟二哥他們點一樣的炒菜,嘴裡猶在嘀咕。

  正吃著,板栗用胳膊肘拐了拐葫蘆,目視前方。

  葫蘆抬頭一看,曾鵬和幾位書生正走進來,看見他們眼睛一亮,搶上前來招呼道:「張小兄弟,鄭小兄弟,真是巧了,竟在此遇見二位。」

  葫蘆無語,板栗愣了會,若無其事對他笑道:「確實巧了。我們一向都在這吃飯,只今兒遇見曾老爺。」

  眾人聽這話有趣,忍不住都哄笑起來。

  那曾鵬訕了會,見旁人都坐下點菜去了,他便在附近坐下,隨意點了些菜,然後不住把些話來問板栗等人,一副熟近的模樣。

  「聽說這時候山上木耳蘑菇長得最好了,兔子也多,張小兄弟家裡該忙了吧?」曾鵬關心地問道。

  板栗喝了碗湯後,撂下勺子,笑道:「再忙,也是大人的事,我們小娃兒還不是只管讀書。對了,上回家去,我爺爺大罵了那片山林的管事,還罰了他工錢。」

  曾鵬一驚,不明白少年這話是什麼意思。

  板栗看出他疑惑,解釋道:「有個偷木耳的賊,爬牆進了林子,叫狗咬傷了腿。爺爺聽我說,曾老爺那天也爬了院牆,嚇出一身冷汗,說要是曾老爺被狗咬了,管事十條命都不夠賠的,所以就狠狠地罰了他。」

  曾鵬臉上陣紅陣白,正不知如何說,偏同來的書生有個耳尖的,聽見這話,急忙問是怎麼回事。

  他剛想含糊過去,卻聽板栗道:「曾老爺新來,不知我家林子的規矩。他跟同伴在山上遊玩,翻牆進去我家林子。好在沒被狗咬傷,不然我們家可麻煩了。」

  眾人先是一愣,接著都笑起來。

  有個書生嘲笑道:「咬了也活該!難道因為不知規矩,就能翻牆越院了?如此行徑,豈是君子所為!倒讓張老爺子擔心一場。」

  另一人問道:「曾兄何故翻牆?哦,是不是為了看美人?聽說張家有個林子裡養了雞,養雞的管事可是位嬌滴滴的美人呢!張小兄弟,在下猜的可對?」

  板栗忙為曾鵬澄清道:「不是的。曾老爺說,他是和同伴出來郊遊,因看我家林子裡樹木長得繁茂,才想進去看看的。」

  「看樹木繁茂?哈哈哈……」眾人越發大笑。

  曾鵬氣壞了,狠瞪了他們一眼,剛想託辭把這場尷尬圓過去,忽聽隔壁桌上黃豆正大叫:「誰要點黃鱔?快來插伙,還差兩碟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8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13 PM 編輯


第023章 過招(二)
  
  曾鵬急忙揚手應道:「我點。不用喊了,在下兩碟都要了。」一邊對黃豆露出個和善的笑容。

  小二聽了,急忙去廚房安排。

  這裡,曾鵬見黃豆和黃瓜青山一桌,還空了一邊,便把自己的碗碟挪過去,熱乎乎地跟小娃兒套起話來。

  板栗和葫蘆見此情形詫異極了。

  葫蘆示意板栗不要插嘴,看他究竟想幹嘛。

  曾老爺想幹嘛?

  他昨日在秦家被一個婆子罵得狼狽逃竄,生怕這事被傳揚開來。他不敢去秦家問,只能向張家和鄭家的小娃兒打聽了。在他想來,張家大小姐回家肯定會說起這事的。

  黃豆這娃兒,早晚練武,單日在自傢俬塾讀書,雙日去聆聽黃夫子教誨,那課業比哥哥們都繁重。因而特別能吃,肚子常餓,嘴巴賊饞。

  這會子湊齊了一盤炒黃鱔,小娃兒心裡十分高興,他又是個喜歡說話的,曾鵬一逗引,一大一小就熱乎乎地聊了起來。

  青山和黃瓜也不在意,黃豆平日裡話就多,他們見慣了。

  曾鵬問道:「你們兄弟中午都在這酒家用飯?」一邊扔了一截雞腳在嘴裡細細咀嚼。

  黃豆道:「噯!我爹說,要學會花銀子。」也塞了塊兔肉進嘴。

  曾鵬失笑道:「你爹怕你們不會花銀子?」

  見他有嘲笑的意思,小娃兒不依了,把這花銀子的竅門細細跟他掰扯了一遍,「太浪費不成,太儉省也不成;該花的一定要花,不該花的一定不能花,這裡邊的學問大著哩!」

  曾鵬暗自翻了個白眼,心想到底是市井小民,花個銀子還這麼囉嗦,面上卻歎服道:「此話有理!」一轉眼珠,問小娃兒,「為何只有你們兄弟,不見姊妹來……來學花……銀錢?」

  黃豆嘴裡吃著東西,含糊道:「妹妹還小。」

  曾鵬頓了下,心道這娃兒忒不機靈了,於是提點道:「張家大小姐不小了吧?」

  黃豆道:「我小蔥姐姐在云姨那學醫。」

  曾鵬故作恍然道:「哦!她就在秦大夫家吃了?」

  黃豆點點頭,繼續低頭奮戰。

  曾鵬很鬱悶,覺得這娃兒真奇怪:剛才還許多話,跟他說了一堆如何花錢的道理。他以為只要自己提起張家大小姐,這娃兒也會告訴他一大篇關於張家大小姐的事,他順便就能跟他打聽秦家大小姐的事了。誰知又不說了。

  這時隔壁來了個書生,青山和黃瓜都湊過去,叫「文青大哥」和「文青叔」。

  曾鵬趁著這個空,急忙又問:「你小蔥姐姐吃住都在秦家?怪道不常見她。」

  黃豆自小就會看人眼色,如今長了這麼大,又讀了這麼多書,都快成精了。他見這人好囉嗦,只顧問他小蔥姐姐的事,心裡警惕起來:女娃兒的事你老打聽做啥?

  一抬頭,只見坐對面的大哥瞅了自己一眼,板栗表哥也笑眯眯地看著他。

  黃豆立馬渾身十萬個心眼子都張開了。

  小娃兒笑得一臉燦爛,對曾鵬道:「噯!我小蔥姐姐跟云姨學醫。」

  曾鵬又頓了一下——這話剛不是說過了!

  他再接再厲問道:「聽說張家大小姐心善的很,常幫佃戶的孩子定期診脈?」

  這時爆炒黃鱔端上來了,黃豆神情十分歡喜,又要了碗白米飯,就著黃鱔大吃起來,還示意曾老爺也吃,「這紅辣椒炒黃鱔我最愛吃了。總也吃不夠。」

  曾鵬隨意搛了一筷子吃了,確實又嫩又滑,連黃鱔骨頭也剔除了,一片片的,吃起來毫不費力,配著紅豔豔的辣椒絲,好吃也好看。

  只是他今兒卻有些食不知味,忍了又忍,到底還是把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。

  黃豆連連點頭,道:「我小蔥姐姐就是學醫的。」

  曾鵬差點將嘴裡的黃鱔吐出來——怎麼還是那句話?

  按這娃兒先前的表現,不是應該詳細地跟他說張家大小姐如何心善、做過哪些善事嗎?他聽了再提點幾句,個中詳情不就都清楚了!

  他深吸了口氣,見無人留心這邊,連板栗和葫蘆也在跟那個什麼「文青」說話,便狀似不經意地說道:「怪道那天碰見她和一個女孩子採藥草。也不知是何人。」

  黃豆也不接話,只顧猛吃,那淺淺一小碟子炒鱔片很快就沒了。

  曾鵬見他不答,奇怪地問道:「你也不知道她是誰?」

  黃豆含著一嘴飯抬頭,詫異道:「我又沒瞧見那人,咋曉得你說的是哪個?」

  曾鵬忙道:「我模糊聽見你小蔥姐姐叫她『淼淼』。」

  黃豆恍然,將飯菜嚥下去,方才對他說道:「那是我小蔥姐姐師妹。」

  曾鵬嘴角抖了抖——他當然知道秦淼是小蔥師妹。

  又故意讚歎道:「她們倒勤勉的很,小小年紀就在山上採藥。」

  黃豆答道:「噯!她們都是學醫的。」

  曾鵬差點把菜喂進鼻子,心裡不由得竄出一把火,忍了好久才壓下去。

  他換了個方式,對小娃兒笑道:「到底是山野鄉村,沒那麼多規矩。在我們家,女兒家是輕易不許出來的,更不要說學醫了。」

  這回該爭辯、解釋了吧?

  黃豆一臉羨慕地問道:「你們家是當官的?」

  一邊順手從書生的碟子裡搛了一筷子黃鱔塞進嘴。這碟子跟剛才那碟子是一樣的,小娃兒覺得自己吃的還是原先那一碟。

  曾鵬想,先順著他的話回答,才好問下邊的,於是面有得色地點頭。

  再問:「在京城當官麼?是大官吧?看著老爺就是器宇不凡,好一表人物。」

  又搛了一筷子黃鱔吃了。

  曾鵬有些尷尬,含糊道:「也不算甚大。」

  心下詫異:怎麼好像有些跑題了?

  忙又把話題扯回去,傲然道:「但規矩還是嚴苛的,府中小姐絕不可以隨意出門。完全不像你小蔥姐姐和她師妹這樣。」

  這回該解釋、爭辯了吧?

  黃豆一臉不相信,問道:「真的?」

  書生堅定地回答:「真的!」

  又問:「那她們整天都幹啥?」

  答曰:「做女紅,也有學廚藝和琴棋書畫之類的……」

  再問:「你有幾個姐妹?」

  答曰:「兩個姐姐,一個妹妹。」

  追問:「你姐姐還沒嫁人?」

  怒曰:「胡說!怎會這般大了還未嫁人!我兩個姐姐早就出閣了,只有小妹尚在閨中。」

  小娃兒忙點頭,再次追問道:「像你姐姐那樣的大家閨秀一定嫁給大官了吧?」

  問完繼續吃,第二碟黃鱔又見底了。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09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13 PM 編輯

第024章 戲嘲

  曾鵬一臉自得,傲然言道:「二家姐嫁入郡王府了。」

  小娃兒一臉驚羨道:「你姐姐是王妃?」

  書生聽了一滯,忽地尷尬起來,為了掩飾,遂不悅地對小娃兒說道:「你問這麼多干嘛?如此查問旁人家事,忒無禮了,何況問的還是內宅女子。便是你年紀幼小,此舉亦不妥。」

  黃豆無辜地回道:「不是你先問我的麼?你先問我小蔥姐姐的事,我才問你姐姐的事。夫子說,『來而不往,非禮也』,這也錯了?」

  話剛說完,周圍一片「噗」聲,外加咳嗽聲。

  蘇文青把辣椒湯汁嗆進氣管,咳得驚天動地。

  先前黃豆和曾鵬的對話就引起了他的注意,聽得有趣,又不想被曾鵬發覺,於是裝作一心吃菜的模樣,耳朵卻豎得尖尖的。

  可惜一心二用未曾掌控自如,當他裝模作樣地胡亂搛了一塊紅燒魚放進嘴,然後又聽見了黃豆的辯解,可不就出事了。

  曾鵬聽著周圍肆無忌憚的大笑,看著葫蘆和板栗等人臉色不善地瞪著他,恨不得地上裂開一道縫,好鑽進去。

  而黃豆卻埋頭苦吃,把剩下一碟黃鱔也給吃乾淨了,方才放下筷子。

  他站起身對著周圍人言道:「有啥好笑的?我不就是想問問他姐姐嫁給哪個大官了麼?這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。不說就算了!」

  小娃兒說完,轉身捏著荷包去付賬,一邊喊道:「大哥二哥板栗哥,小叔,快點走啦!我還有兩篇大字兒沒寫哩!」

  今兒他吃了三碟黃鱔,實在是過足了癮,因此心情很好。

  眾人拍桌狂笑不止。

  曾鵬羞愧不已,吶吶地對板栗解釋道:「在下別無他意。不過是跟小兄弟閒聊,言及令妹學醫之事,方才……」

  他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:這張家小少爺臉上似笑非笑的,嘴角微翹,彷彿把他看光光了,使得他言辭弱而無力;葫蘆則眼射冷光;青山氣呼呼地像要吃了他;也就黃瓜水汪汪的杏眼氣勢顯得弱一些。

  曾書生狼狽之下,慌忙端起飯碗,想趕緊用完走人。

  不料筷子伸出去轉了一圈,發現兩碟黃鱔都沒了,連一碟紅燒肉也沒了,桌上只剩下兩碟孤零零的蔬菜,分別是青椒炒茄子和紅椒炒扁豆絲。

  書生頓時哀怨不已——他還沒吃兩口呢!

  當下也顧不得再點,就著這兩盤菜蔬,胡亂用了些飯食,結賬後匆匆離去了。

  當然是連黃鱔跟紅燒肉的賬一塊結了,這可是他點的,吃沒吃到小二可不會管。他心下自我安慰:不過是十來文錢,也不是什麼大事,鄉下小娃兒就是嘴饞,又愛貪便宜。

  黃豆想快些走,未能如願,葫蘆和板栗坐在蘇文青身邊,低聲跟他打聽這曾鵬的事。

  蘇文青也不知情,旁邊有位青衣書生聽見了,笑著告訴他們:這曾鵬是京城來的。本是個敗落官家子弟,如今家裡又有了些起色,全靠他那二姐姐。

  「你道剛才他為何不說他姐姐嫁與誰了?原是件風光誇耀的事,只是名聲不大好聽,所以才難出口:他二姐姐與榮郡王做了小妾,去年初生下一子,方才掙了個名分。」

  板栗跟葫蘆恍然。

  板栗故意問道:「那也是門貴親,他為何不好言說?」

  那人探頭低聲道:「榮郡王一把年紀了,膝下五六個兒子,有三個是王妃生的,世子都已經而立之年了,誰會在乎那小兒子?他也算有自知之明,不敢在外誇耀,仗勢欺人。」

  板栗聽了連連點頭,對他露了個大大的笑容。這人因跟蘇文青交好,才不避嫌告訴他們這些的。

  蘇文青見黃豆趴在桌上,用兩隻小拳頭撐著下巴,眨巴著眼睛聽得出神,遂打趣地問道:「黃豆,你晌午飯用了多少銀錢?」

  黃豆順嘴答道:「十二文。」

  蘇文青瞪大眼睛,失聲叫道:「你吃了那麼多東西,才十二文?莫不是小二看你是東家小少爺,故意偏袒你,多盛了些好菜給你吧?」

  黃豆一聽就急了,放下胳膊肘嚷道:「誰偏袒了?要是發現偏袒,他們都要被扣工錢的。蘇叔可別瞎說!我本來就沒點多少東西,全是半文一文的菜,就一個黃鱔貴一些。」

  青衣書生有些懷疑地問:「我見你黃鱔都吃了好幾碟,怎會才十二文?」

  黃豆蠕動了下小嘴巴,半響才道:「我說話忘了神,一不小心就把那個老爺點的黃鱔給吃了。」

  蘇文青和青衣書生怔了會,然後放聲大笑,直笑得前仰後合;板栗和葫蘆等人也都好笑不已。

  黃豆見蘇文青笑個沒完,不高興地撇嘴道:「蘇叔叔,你還有閒心笑,還不趕緊回去用功?要是清姑姑曉得你偷懶,不定咋想你哩!」

  蘇文青聽了差點又咳嗽起來,他鬱悶地瞅著這小子道:「我不敢惹你了。蘇叔待你也算不錯,你就不能幫幫你蘇叔?」

  黃豆望著蘇文青笑嘻嘻地說道:「我咋沒幫?我常跟清姑姑說,蘇叔是有大才的人,就算上回考場失利,將來必定會蟾宮折桂。」

  蘇文青和同伴明知他胡扯,也忍不住被他逗笑。

  原來,蘇文青相中了趙清,託了媒人上門求親。

  趙家對他也算滿意,可是趙清卻讓人給他傳話:若是他會試高中後,還有這層意思,那時再來提親吧,省得到時再生波折。

  蘇文青聞言氣苦:這分明是不信他,他人品就那麼差麼?偏去歲會試又落榜了,只得又重回青山書院潛心攻讀,待來年再次下場,與趙家的親事也只好遷延下來。

  又說笑兩句,葫蘆和板栗等人便先走了。

  回去鄭家,板栗先把這曾鵬的行徑告訴了青山幾個,然後叮囑道:「往後少搭理他,省得他順桿子往上爬,跟咱們攀扯交結起來,再往家裡來,那就討厭了。不過也不要得罪他。這人看上去就不是啥好鳥,甭給家裡惹麻煩。」

  葫蘆點頭,對黃豆道:「你今兒讓他丟了人,下回遇上他小心些。莫要再跟他鬥嘴。這樣小人,贏了他也沒意思,白惹他惦記。」

  眾兄弟都點頭記下了,然後各自去上學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10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5 04:14 PM 編輯

第025章 懶病

  且說秦家,因頭天晚上,云影待秦楓從醫學院家來,跟他商議砌圍牆、蓋倒座房的事,又把曾鵬的事細說了一遍。

  秦楓自然同意了,本就想要蓋的,不過一直不得閒而已。

  他心下十分生氣,囑咐云影,下次再遇見這樣人,莫要留手,只管給他個教訓。

  云影目光連閃,不住點頭。

  於是今日一早,夫妻二人就安排起來。秦楓還叫來了大徒弟方虎,又請鄭青木幫忙,張羅買磚瓦、運土石木料等事項。

  云影想著開工後,許多男人進出,院子裡肯定亂糟糟的,前前後後怕是要得十幾天才能完,於是坐車去桃花谷,跟鄭氏商量,把幾個孩子都送去張家住些日子。

  鄭氏當然一口應承,還勸她也趁機過來鬆泛幾日,她派個人去給她幫忙。

  云影笑著說再看吧。

  有了這事,第二天下午正好私塾休息,板栗和劉井兒就帶人來接秦家幾個孩子,還有妹妹小蔥。

  歇下馬車,板栗走進院子,見秦楓坐在葡萄架下正跟云影說著什麼,忙笑嘻嘻地上前見禮,坐下又道:「秦伯伯也太勤勉了,整天都窩在醫學院,我都好久沒見你了……噯喲!等下再說,我先去方便一下。」

  話未說完,捂著肚子就往後面茅廁跑,看得秦楓和云影目瞪口呆。

  小蔥、劉蟬兒和秦淼正在收拾行李,張嬸帶丫頭們往院子裡搬箱籠和包裹。見此情形,蟬兒和淼淼都禁不住抿嘴偷笑,只小蔥對著哥哥的背影皺了下小鼻子。

  劉井兒上前問道:「小蔥,可收拾好了?要不咱們先把這些搬車上去吧。」

  就聽云影道:「先等等,看看有什麼落下沒有。」

  小蔥道:「師傅,依我說,只撿幾件衣裳鞋襪包著就成了。其他的東西,我家都有。收拾這麼一堆,拖拖拉拉的,還不痛快。」

  云影想了想,笑道:「也好,是我婆媽了。去了你家,你娘只有比我心細的,只怕準備更周全。」

  小蔥展開笑臉道:「就該這樣。就算我娘沒準備,他們自己不曉得找人要?這也算是出門在外,若是樣樣都指望師傅幫著準備好,也忒沒出息了。」

  云影聽了撲哧一聲笑了,言道:「你哪曉得當娘的心思。」

  秦楓卻連連點頭,道小蔥說得有理。

  於是張嬸等人把東西往馬車上搬。

  最高興的要數三歲的秦濤,他撲到秦楓身上笑嚷道:「要去桃花谷嘍!跟山芋哥哥玩嘍!爹,我要在桃花谷一直住。」

  看著兒子高興的模樣,秦楓和云影搖頭失笑。

  板栗回來後,見秦楓盯著他看,訕訕地說道:「也不知咋了,明明清早起方便過的……要不,秦伯伯幫我瞧瞧,看可有啥不妥當?」

  說完一屁股坐到木墩子上,上身往石桌上一撲,對著秦楓伸出右臂,嬉笑著直眨眼。

  秦楓卻皺眉,問道:「晌午吃了什麼?」

  板栗見他神情不對,忙坐直身子,愣了一下才道:「也沒吃啥,就吃了紅燒鴨子、鯽魚燉湯。哦,蔬菜有炒藕片、涼拌黃瓜、炒青椒……」

  他細細地回想,難道這些菜有不相宜的品類?

  秦楓一聲不吭,探手為他號脈;云影也莫名地盯著秦楓等結果。

  秦濤坐在爹懷裡,好奇地看著板栗,問道:「板栗哥哥生病了?」

  板栗見秦楓臉色慎重,心裡七上八下的,對小娃兒咧嘴強笑了下,也沒答言。

  半響,秦楓才放開這隻手,示意板栗將另一隻手送過來,也診了一會,方才長出一口氣,頷首道:「尚無大礙。」

  板栗急忙問道:「秦伯伯,這是咋回事?可要吃藥麼?」

  秦楓盯著他,眼裡隱透笑意,道:「此乃小病耳,無需用藥。人常曰,『懶牛懶馬屎尿多』,即指此類病症。」

  話音剛落,院子裡的人哄然大笑。

  云影粉面含嗔,禁不住捶了秦楓一拳頭;連小蔥也忍不住瞅著一臉苦相的哥哥抿嘴樂;劉蟬兒捂著嘴躲進屋子裡去了;秦淼捧腹跺腳不已;張嫂正往外搬東西,一個沒留神,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,丫頭們都各自彎腰聳肩。

  板栗哭笑不得地看著秦楓,萬料不到平日一向肅然的秦伯伯也會開這種玩笑,正因為如此,他才被矇騙了。

  正鬧著,葫蘆和李敬文走進來,看見一院子人形態各異,狐疑地問道:「這是干嘛?」

  秦淼尚未止笑,雙頰緋紅,眼含水光,上前對他道:「葫蘆哥哥,板栗哥哥病了……」一言未了,就說不下去了,只顧笑。

  葫蘆並未聽清她說什麼,倒被她嬌俏動人的模樣弄得呆愣。

  劉井兒見葫蘆和李敬文摸不著頭腦的樣子,哈哈笑一陣,才把剛才的事說了,二人也跟著笑起來。

  云影看著幾個朝氣蓬勃的少年,心裡歡喜,讓丫頭端了茶點來招待他們。

  那天,她對秦楓說了葫蘆和劉蟬兒的事,秦楓勸她不要只盯著葫蘆,又說淼淼還小,變數太多,不妨順其自然。

  她聽了覺得有理,才放下這段心事。

  秦楓看著李敬文等人,笑問道:「怎麼都來了?我好像沒給各位下帖子吧?」

  眾人聽了又笑起來。

  李敬文看了看葫蘆,笑道:「我們是來摘菱角和蓮蓬的。」

  小蔥和秦淼聽了高興極了,忙問道:「真的?」

  板栗道:「當然是真的。這不是前兒敬文哥聽你們抱怨,說今年還沒摘過菱角麼。我跟葫蘆哥就商量了,趁今兒有空,就帶你們去摘一回。」

  秦淼失聲道:「這可怎麼辦?我們剛要走,東西都搬出去了呢!」

  板栗笑道:「你可是糊塗了。誰又沒規定你啥時候到我家。咱們玩一個時辰再回去,也不要緊。」

  秦淼聽了這才釋然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我一時沒想過來。」

  小蔥問葫蘆:「葫蘆哥,船都準備好了?」

  葫蘆點頭道:「都備齊了。全送去池塘那邊,小叔和黃瓜已經下水去摘了。我和敬文哥是來喊你們去瞧熱鬧的。」

  李敬文也道:「快去吧。我妹妹和紫茄都在那了呢!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13 PM


第026章 採菱

  頓時女娃們興奮起來,劉蟬兒也出來了,一面嘰嘰喳喳說不停,一面收拾些傢伙,「帶個大籃子去,回頭裝些菱角和蓮蓬給師傅。」

  秦淼忙進屋,從房裡拿了個圓溜溜的小提籃出來。

  小蔥見了忙搖手道:「這個不成。讓張嫂去廚房拿個大籃子來。」

  秦淼提著那籃子天真地說道:「我想用這個裝蓮蓬。綠色的蓮蓬放在這竹青色的籃子裡,不定多美呢!」

  那副嚮往的模樣惹得小蔥和劉蟬兒都笑了。

  另一邊,秦楓招手叫葫蘆和李敬文過去坐,問一些課業如何,家裡忙不忙之類的問題。

  幾人一一答了,暫不離開,陪秦楓閒話。

  葫蘆想了想,對秦楓道:「秦伯伯,我們過了中秋準備去山裡玩打仗。淼淼也想去,你看能成麼?」

  他怕秦淼貪玩,不跟爹娘說這事,出於慎重,還是先告訴秦伯伯一聲比較好。

  板栗忙道:「小蔥和紅椒也去,我娘已經答應了。」

  李敬文也說帶弟弟去玩,但沒說帶妹妹去。

  秦楓聽了一愣,細細地跟他們問了一些事,然後轉頭對云影道:「把各樣藥都給他們準備些。外傷藥、解毒藥,各樣都要。」

  云影點點頭,起身招呼秦淼和小蔥回屋去打點,一邊對秦淼道:「怎麼沒聽你說這事?要不是葫蘆今兒說了,你是不是打算瞞著我跟你爹?」

  秦淼忙上去抱著她胳膊道:「娘,我還沒來得及說。我什麼時候騙過你?葫蘆哥也太小心了。」

  云影道:「本就該這樣。」一面對葫蘆投以讚賞的目光。

  等她們收拾了一大包藥出來,秦楓將包裹攤在石桌上,一一指點給葫蘆他們看,又道:「出去玩玩也好。不過要把各樣裝備都用心打理妥當。這也算是考較你們了。若被蛇咬了,摔跌傷了,遇見野獸了,要如何應對,都是考較你們能力的時候。看你們應變能力如何。」

  葫蘆微笑道:「本就是為了演習,好鍛鍊應變能力的。」

  秦楓點頭,對云影道:「讓淼淼去吧。也好讓她長些經驗。雖說玩這麼一次兩次未必能得多大益處,總強於關在家裡足不出戶……」說著看了天真爛漫的女兒一眼,嘆了口氣,「你瞧她這模樣,還不抵你當年一半。你像她這麼大的時候,都跟著師傅走南闖北好幾年了。」

  云影聽了這話,欲言又止。

  她也沒辦法,如今跟師兄成親了,自然不能跟爹當年那樣,四處漂泊。再說,她私心裡也不想過那到處漂泊的日子,還是喜歡過這樣田園生活的。

  葫蘆鼓起勇氣,對秦楓道:「秦伯伯放心,有我們看著,淼淼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秦淼忙點頭道:「爹,我跟著葫蘆哥哥和板栗哥哥他們,小蔥師姐也比我能幹,不會有事的。就有事也不要緊,正好能得些教訓和經驗。不是有話說『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』麼!」

  小蔥笑道:「師傅師伯不要多想。我娘說了,想再多也沒用。小娃兒在爹娘跟前,總是小娃兒;要是離開爹娘,他沒指望了,自然就要自己動腦子,想點子。常這麼的,他就變老成了。」

  板栗也道:「就是。秦伯伯和云姨都是萬中無一的出色人物,要是老護著淼淼,她可真沒出息了。因為跟著你們,她啥心都不用操。不是她不聰明能幹,是沒機會用腦子。」

  云影一怔,和秦楓對視一眼,笑道:「我們不是答應讓淼淼去了麼。再說這樣話,明年讓你們跟大師兄和師姐去深山裡採藥。」

  小蔥和秦淼聽了吐了下舌頭。

  說笑一會,大師兄方虎進來跟秦楓回事,小蔥便將藥依舊包好,放進馬車,然後跟著葫蘆他們去池塘邊看采菱角。

  池塘就在秦家門前不遠,塘埂上已經站了好些小娃兒。

  看見他們來,紫茄忙招手道:「小蔥姐姐,蟬兒姐姐,淼淼師姐,快來瞧!摘了許多菱角哩!小叔和二哥就要上來了。」

  眾人忙過去,果見婷婷青碧荷葉中間,青山和黃瓜各操一條丈來長的小船往回劃,春子和韓慶在一旁幫著搖櫓。所過之處,從浮綠中擠出一條通道,兩邊則菱葉紛亂,堆積翻轉,顯見這一片水面的菱角都被他們摘過了。

  紫茄身邊站著兩個小女娃,一個七八歲,另一個跟紫茄差不多大,這是李敬文的妹妹李慕琴和李慕棋,也高興地招呼她們。

  頓時女娃們就湊到一塊去了,說不完的新鮮話和稀奇事,稚嫩清音如同鶯啼燕鳴,又都穿得花紅柳綠,在田野間尤顯耀目。

  一時船靠岸,眾人都去搶著裝菱角,小蔥則盯上了岸邊蔥鬱的篙瓜(即茭白),只不敢下去掰。雖然池塘水位落了不少,但篙瓜叢下還是有水的。

  板栗見妹妹想掰篙瓜,忙三兩下蹬掉鞋子,去了布襪,捲起褲腿,一邊下水,一邊道:「他們怕是沒空來掰篙瓜了,把這幾畝塘的菱角和蓮蓬都摘完,得費不少工夫。還是我來掰吧!」

  小蔥忙囑咐他小心,莫要被水底的枯枝和老菱角紮了腳。

  板栗沖妹妹咧嘴笑道:「這塘年年清塘泥,哪有那些東西。」

  說著就用手扒開長長的篙瓜草,彎下腰專找那下面膨大粗壯的植株,即抽出篙瓜筍莖了。剝去外面幾層葉子,跟掰筍似的,輕輕一扯就提了上來。

  上面依舊是青綠的長葉子,下部筍肉青白瑩嫩,跟水竹筍似的。

  板栗連掰了四五根,並在一塊,將長長的篙瓜葉一束,挽起來打了個結,然後一嘟嚕都遞給小蔥。

  小蔥接過去,沉甸甸的壓手,覺得十分水嫩,遂開心地說道:「這一小塊地方就掰了這麼多,繞著塘一轉,不得掰兩百斤?我喊人來幫你吧。」

  就見冬子赤腳跑過來道:「板栗少爺,我來幫你。」

  他是跟板栗的小廝,十二歲了。原名叫狗兒,因葫蘆小廝叫春子,板栗就幫他改名叫冬子。小娃兒十分歡喜,覺得比原名文雅多了。

  接著李敬文和劉井兒也下去了。

  四個人掰起來就快多了,挨著池塘邊沿往前搜,那邊葫蘆和黃瓜則又撐著船去摘菱角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15 PM


第027章 情露

  李敬文直起腰,見小蔥手裡拎著幾串篙瓜不捨得放,忙道:「小蔥,你幹啥老拎著它?小心那篙瓜草割手。讓人把簍子挑過來,我們掰了就扔簍子裡。」

  說得小蔥不好意思,因說道:「我瞅這篙瓜怪喜人的,好想下去掰哩。」

  板栗聽了,忙抬頭道:「這也不是啥好玩的事,還是別下來了。等我找到有靠近塘埂邊沿的,就喊你來掰。」

  通常塘埂邊少有,那是因為被來往路過的人給掰了。

  小蔥也就說說而已,見哥哥不許,只得作罷。

  這時青山過來,從小蔥手裡接過那幾嘟嚕篙瓜,又喚人挑了一擔簍子過來,丟進去。

  小蔥笑問道:「小舅,你咋不下去了?」

  青山憨笑道:「船小,蹲在上面摘菱角累得很。一會腿就麻了。我就讓葫蘆去了。」

  正說著,前面李敬文招手叫道:「小蔥,快過來。這有好幾根篙瓜,你站在塘埂上也夠得著。」

  小蔥忙奔過去,果見一叢篙瓜離塘埂不遠。因水位降低,都能看得見下半截有白色篙瓜露出來,鼓鼓囊囊的,遂欣喜地伸長胳膊去拽。

  李敬文還怕她搆不著,將篙瓜葉子順過去讓她握住,含笑道:「往斜了扯。下面掰斷了才能拽得上來。」

  一邊彎腰幫著把下面包著筍莖的葉子掰開,就差沒弄斷了。

  青山為人憨實,於情字上還是混沌一片,見二人這般,納悶地問道:「你幹啥不直接掰了給她,這麼費事折騰?」

  李敬文聽了張口結舌,無可辯駁,臉卻紅透了。

  小蔥並未覺得不妥,一邊扯一邊笑嚷道:「小舅,人家就想親自掰篙瓜玩麼!又不得下水,不只好在塘埂上拽,還能咋辦?要是敬文哥幫著掰了,那還有啥意思!」

  青山忙道:「你掰吧,你掰吧!真是的,這有啥好玩的!你們小女娃就是奇怪。」

  小蔥抬頭,和李敬文相視一笑。

  李敬文見小蔥並未不自在,亦恢復常態,繼續助少女掰篙瓜。殷殷叮囑間,辭色輕柔,不經意地流露出青澀愛戀。

  一時前邊板栗又在叫,說有篙瓜讓妹妹掰。

  小蔥趕緊把這邊的扯完了,又喜滋滋地奔過去。輕盈奔走間,衣袂翩躚,如荷葉叢中飛舞的一隻綠蝶,看得身後少年一陣失神。

  澀澀青戀,何時能結成那青碧蓮蓬子?

  秦淼等人看了半天采菱角,這時也轉過來,跟著掰起篙瓜來,脆笑聲響徹田野。

  板栗忙了一會,直起腰,對青山道:「小舅,叫人把這篙瓜挑去田上酒家。太多了也吃不完哩。」

  青山點頭道:「待會你們帶一些家去,再分些給秦大夫和云影姐姐,敬文也拿些家去,剩下的我喊小二來挑過去。」

  板栗搖頭道:「我家也有許多。拿回去也吃不完。還是弄去賣了吧。」

  他又掰了一會,就爬上岸,坐在塘埂上洗腳穿襪,「再喊兩個人來幫忙。我不掰了,要去划船摘菱角了。妹妹,你要不要坐船?」

  小蔥急忙道:「要!」

  秦淼也脆聲叫道:「我要摘蓮蓬。我還帶了剪刀呢!」

  女娃兒們聽了都笑。

  於是,待葫蘆和黃瓜轉頭,把小船上的菱角騰空,岸上人就蜂擁往船上擠。只李家姐妹年小,再船就兩隻,所以沒好意思上前。

  小蔥和板栗自然上了一條船。黃瓜就上岸來,留下韓慶幫他們撐船。

  劉蟬兒跟張家到底不是正親,跟板栗小蔥就沒那麼熟近,因此理所當然地奔葫蘆去了,而秦淼想都沒想,也奔葫蘆去了。

  於是,當葫蘆先把笑得軟軟甜甜的紫茄抱上船,轉頭再想接人時,面對兩個女娃兒,不由愣住了。

  只見劉蟬兒對他伸手嬌喚:「葫蘆表哥,拽我一把!」

  而秦淼站在蟬兒身後正殷切地望著他,臉上還掛著期盼的笑容。

  船小,最多也就能坐四人,這還是因為他們年少的緣故。

  一向決斷有主見的鄭家長孫躊躇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難道他要越過表妹去牽秦淼?

  那也太不像話了。

  若是牽了蟬兒妹妹上來,這船就坐不下了。春子可是要幫著掌舵的,他一人帶三個嬌滴滴的小女娃可不成,再說,他心底也不願丟下秦淼。

  也就一剎那的工夫,秦淼看出他的為難,雖心中不捨,還是立即笑道:「我去那邊,跟小蔥師姐坐一條船。」

  隨即垂下眼瞼,轉身離去。

  葫蘆只看見那濃密的睫毛掩去一絲失落,心裡頓時空了,恍惚地扶了表妹上船,一個不穩,小船劇烈搖晃起來。

  春子急忙用櫓撐住船,叫道:「蹲下!別亂動!」

  紫茄和劉蟬兒嚇得慌忙蹲下,待船平穩了,方才嘻嘻笑了起來,才有心情和空閒跟隔壁船上的小蔥和秦淼說話。

  隔著水面交談,讓她們覺得十分新奇。隨著船兒往池塘中央、菱葉密集處行進,幾人越發興奮,都迫不及待地將手伸到船外,要去摘菱角和蓮蓬。

  板栗站在船尾,韓慶站在船頭,一邊用力搖櫓,一邊笑道:「莫急,到了地方再摘。這邊都是摘漏下的。你們這麼扯來扯去的,容易把船弄翻了。」

  於是都規矩坐好,靜等船兒到目的地。

  板栗架著雙櫓,看著面前層層密密的荷葉,心情暢揚,又見妹妹和秦淼坐在舟中,笑靨如花地貪看兩旁風景,遂放聲誦道:「荷葉羅裙一色裁,芙蓉向臉兩邊開。亂入池中看不見,聞歌始覺有人來。」

  小蔥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綠衣,抿嘴笑了。

  秦淼則喊:「板栗哥哥,我穿的是紫衣。」

  板栗一揚眉,道:「不礙事,你不是有『芙蓉面』麼!」

  秦淼就脆聲笑起來。

  小蔥見哥哥雖一身布衣,卻身形挺拔,意態飛揚,心下高興,於是奉承道:「哥哥真乃英銳少年也!」

  秦淼聽了點頭,轉臉看了看另一條船上的葫蘆,道:「葫蘆哥哥也好看,也是英銳少年。」

  板栗便逗他道:「淼淼,你說,我跟葫蘆哥哪個更好看一些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17 PM


第028章 比較

  問完這話,板栗便對小蔥眨眼,兄妹倆狡黠地相視一笑。

  對於這類問題,他們自小被家人考問多次,最是熟練了,如今能回答的滴水不漏,一個親人也不得罪。

  可是秦淼卻不能張口就答,她認真思索起來,半響沒回音。

  板栗跟小蔥見她凝神深思的模樣,顯然第一次被人這麼問,想著如何回答才能兩全,均失笑不已。

  葫蘆自然聽見了這邊的問話,因而也注視著秦淼,看她要如何回答。

  秦淼想了一會,道:「板栗哥哥就像初升的朝陽……」

  板栗一愣,戲道:「那葫蘆哥哩?總不能我是初升的朝陽,他是暮歸的夕陽吧?」

  秦淼忙道:「當然不是了,葫蘆哥也算朝陽。可是,我要說的不是那個意思。要怎麼說呢?葫蘆哥是不會發光的……」

  板栗頓時笑得站立不穩,連帶小船也搖晃起來,韓慶急忙使勁撐住。

  板栗一邊笑,一邊叫道:「難不成我是會發光的?那晚上咱家也不用點燈了,有我照著就成了。噯喲!可笑死我了!」

  眾人也都笑起來,韓慶笑得見牙不見眼。

  秦淼見大家都笑,不服氣地說道:「不是那個意思。葫蘆哥哥像鏡湖水。」

  小蔥有些明白師妹的意思了,故意譏嘲哥哥道:「淼淼是說,葫蘆哥比較含蓄和內斂,不像你那麼大咧咧地張揚。」

  秦淼聽了歡喜,頓時言語流暢起來,揚聲說道:「就是這個意思。葫蘆哥就跟天空一樣高遠,就像湖水一樣深沉;板栗哥哥就像朝陽般蓬勃銳氣,溫暖迷人。你們是不一樣的。」

  像天空一樣高遠,像湖水一樣深沉!

  葫蘆看那小女娃很肯定地給自己和板栗做了不同的評定,又隔著一隻綠傘般的荷葉,朝他丟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。

  忽然間,他心就沉靜下來,那歡喜彷彿層層積澱,積成一汪湖水,灌滿心胸。

  少年濃眉舒展,也回了她一個微笑。

  板栗卻不滿意了:「說我像朝陽也就罷了,咋還說我迷人哩?我又不是美人。依我說,咱們這一塊,除了你們小女娃,就數黃瓜表弟迷人。」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塘埂上,池塘裡,響起一片笑聲,夾著美少年黃瓜氣鼓鼓的抗議。

  可是,好幾個小女娃心裡都贊同秦淼的說法:那個少年,長身玉立,夾在一片綠荷中間,嘴角微翹起,笑容如陽光般燦爛,確實迷人。

  說著話,就到了池塘中間,兩條船都停住,少年們也收了櫓,動手採菱角和蓮蓬。

  小船共有三隔間,韓慶和板栗分別佔據船頭和船尾,中間一檔擺了兩張小板凳,並籃子和竹簍,小蔥和秦淼一邊一個,坐在裡面;葫蘆那邊也是這般。

  「小蔥,你跟淼淼要留心些,莫要把身子伸出去太多,容易壓翻了船。」

  「看見蓮蓬不要急,等我們把船靠近了再采。」

  板栗不時地叮囑和吩咐兩人。

  另一條船上,饒是葫蘆不大言語,此時也手忙腳亂,嘴裡叫個不停。

  「紫茄,你胳膊短,揀近處的摘,莫要往前夠。」

  「蟬兒,把蓮蓬頭摘下來就成了。那桿子上有刺丁,小心刮了手。」

  「春子,把船撐穩了。」

  原來,紫茄和蟬兒沒摘過的,不大會弄,那船被二人折騰的東搖西擺,嚇得葫蘆忙用櫓撐住,怕她們弄翻了船。

  小蔥和秦淼隔船見了四人的狼狽相,一齊笑起來。

  葫蘆和春子又教兩女娃如何採摘,如何保持平衡,終究還是妥當了,於是小心地行動起來。

  板栗見秦淼挽下一隻蓮蓬,拿把剪刀輕輕地將蓬頭剪下,再小心地擱在身邊籃子裡,五隻圍一圈,擺了個蓮座的花型,如同繡花兒一樣仔細,忍不住笑起來。

  可那籃子也太精緻了,十來個蓮蓬頭一擺,就滿了。她又不肯往上堆,生恐破壞了那花型,只得很不捨地將多餘的蓮蓬扔進小蔥身邊的大籃子。

  小蔥微微側身,從水裡撈起一棵菱角盤子,翻轉過來,將隱在葉片下面的菱角揀大的摘了,扔進竹簍,然後將菱盤隨手往後面一扔,又抓起一棵。

  她動作嫻熟,顯然經常摘。

  隔壁劉蟬兒看了這邊情形,對秦淼笑道:「淼淼,你跟師傅一樣,是個高雅的女兒,就不該沾柴米油鹽。」

  秦淼聽了並不歡喜,撅著嘴道:「才不是呢!我娘整天都沾柴米油鹽。我不過想玩一會,其實我也很會幹活的。小蔥師姐,是不是這樣?」

  小蔥微笑道:「是。淼淼很聰慧能幹的。蟬兒師妹在師傅這待久些就知道了。她就是喜歡詩情畫意。」

  劉蟬兒聽了有些懵懂,不過卻點點頭沒再說話。

  摘菱角是好玩,摘久了就不好玩了。

  紫茄摘了一會,就放下胳膊,長出了口氣,道:「好累喲!大哥,我歇會兒。」

  葫蘆瞅著妹妹微笑道:「你才多點大。這本來就不是你幹的活計。不過是帶你上來玩的。」

  一邊用櫓將一隻蓮蓬朝她壓過去,道:「摘個蓮蓬吃吧。」

  紫茄忙點頭,小手扯了半天,卻沒弄下來,急得要去折斷那莖稈。

  葫蘆忙制止,怕妹妹傷了手,自己上前摘了,遞給她。又幫劉蟬兒將竹簍往中間挪一些,防止菱角裝多了,壓得船往她那邊歪。

  劉蟬兒快手地摘著菱角,一邊道:「大表哥,這菱角秧子太密了,該撈些起來。瞧下面的水都渾了。」

  葫蘆點頭道:「我已經跟他們說了,瞧他們不是在用竹篙往上絞麼。」

  劉蟬兒轉頭看岸邊,可她坐著,視線被那蓮葉擋住了,已經看不見塘埂上的情形,只得作罷。

  葫蘆站在船上,望向荷葉叢中的另一隻小船,秦淼恰好抬起芙蓉面,二人隔葉相望,不自禁地相視一笑。

  小女娃沒事可說,便舉起手中的籃子,對少年道:「葫蘆哥哥,你看,我摘的。」

  葫蘆含笑道:「你該拿個大些的籃子來。」

  板栗戲謔道:「大籃子沒這麼精緻,她可不喜歡。葫蘆哥,咱們回頭吧,換人下來摘。再摘她們該叫累了。」

  葫蘆點頭,吩咐春子小心將船掉頭,往岸邊划去。

  這時,鄉間小道上又湧來一串小羊角和榪子蓋頭,叫嚷聲、笑鬧聲迴蕩在田野間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04:19 PM


第029章 衝突(一)

  當頭跑得最快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,生得眉目清秀,雖比不上黃瓜,卻也比葫蘆板栗他們白淨多了。

  他看見這邊掰篙瓜的,撐船摘菱角的,塘埂上和池塘裡都有人,十分高興,還不到地方,就揚聲大叫。叫的不是葫蘆,也不是板栗,而是小蔥。

  「小蔥,你在摘菱角麼?」

  小蔥衝著他含笑點頭。

  這是泥鰍,身後跟的是他弟弟黃鱔,還有妹妹錦鯉。

  原來是劉家池塘的水族們下學過來玩了,加上村裡其他人家娃兒,浩浩蕩蕩一大群。

  而另一個方向上,黃豆也劃拉著兩條結實的小腿,飛快地往塘邊奔來。

  他在黃夫子那苦捱著,好容易等到夫子宣佈下學,家來聽說哥哥們都去了池塘摘菱角,便急忙趕了過來。

 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尾巴,小尾巴身後還跟著個大尾巴。

  那是黃夫子的孫女黃初雨,今年七歲了。

  她身後跟的是個十四五歲的丫頭,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叫道:「小姐,當心……跌倒了!」

  黃豆聞言停下腳步,回頭對那丫頭笑道:「你還是當心你自個吧——都沒初雨妹妹跑得快,還非要跟來。也不曉得到底是誰伺候誰。初雨妹妹,咱們走。甭等她!」

  黃初雨興奮地點頭,跟著黃豆又跑,把那丫頭在後邊氣得直跺腳——小姐這麼的還有一點閨秀的樣子麼?

  待人都擠到塘埂上,小船也靠岸了。

  泥鰍等人圍上前問個沒完,又抓菱角和蓮蓬吃,有的搶上船,說要幫著摘菱角;女娃們也聚在一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,她們可是不常見面的,尤其覺得開心,其喧嘩熱鬧比剛才更甚一層。

  笑鬧聲中,就聽有人道:「瞧,那是葫蘆的媳婦兒!」

  聽得人群一靜,有個傻呵呵的傢伙還往女娃那邊瞅,連聲問道:「在哪?我瞧瞧是哪個。」

  女娃太多了,他分不清。

  先說的少年就指給他瞧:「那不是!穿水紅衣裳的那個。你笨死了!其他女娃都是咱們村的,都認得,就那個女娃子沒見過。」

  「噯喲!長得還怪好看的。」

  兩人旁若無人地將劉蟬兒品論一番,引得人都把目光投到她身上,小女娃尷尬極了。

  眼瞥見秦淼疑惑的神情和表妹尷尬的面容,葫蘆憤怒了,對那個少年喝道:「老鱉,你瞎說啥?再胡說,瞧我不揍你!」

  老鱉,聽這名兒就知道是劉家的,不過不跟泥鰍一家,是泥鰍的堂哥,他二伯的第二個兒子。這傢伙曬得膚色黝黑,加上身子壯實,跟葫蘆有得一拼。

  老鱉並不認為自己說錯了,只當葫蘆害羞,於是嬉笑道:「眼下不是,過幾年不就是了!」

  娃兒們都心領神會,轟然大笑起來。他們也不覺得老鱉有說錯,只當葫蘆真跟表妹定親了,這麼玩笑也不算啥大事。

  葫蘆氣得逼上前一步,一把揪住老鱉胸前衣裳,瞪眼道:「你再瞎說!真當我不敢動手?」

  老鱉嚇了一跳,雙手用力去掰葫蘆的手,一邊嚷道:「我咋瞎說了?她本來就是你媳婦。你們不是姑表兄妹親上加親麼?就算沒成親,我說說又能咋地,你就想打人?」

  先前那個傻呵呵的傢伙幫腔道:「葫蘆,老鱉不過說了句大實話。你就算覺得難為情,也不能打人哩!」

  都定親了,說說有啥大不了的?葫蘆往常可不是這麼小心眼的。

  葫蘆怒道:「誰親上加親了?你敢胡說?」揚起拳頭,作勢就要往他腦袋上砸——

  老鱉頭一歪,賭氣大叫道:「好了!我說錯了!她不是你媳婦,是我媳婦。這總成了吧!」

  小娃兒們再次轟然大笑,笑聲直衝雲霄。

  嘴皮子上佔便宜,這是他們吵架常幹的事。

  可是,這老鱉昏了頭,也不瞧瞧葫蘆那架勢,就敢佔這個便宜,再說,這種便宜也是隨便能佔的麼?

  葫蘆本來不準備砸下去的,他看見板栗和泥鰍都上來勸架了,以為自己只要說了沒定親的話,老鱉就會認錯。誰知這小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,於是毫不猶豫地一拳砸了下去——

  老鱉臉上就開了染坊。

  「嗷——」

  打人不打臉!老鱉怒了,不要命地對著葫蘆就衝過去,兩人打作一團。

  板栗本來是要和泥鰍上前勸架的,聽見老鱉這麼說,哪裡還會勸:人家都佔你家姐妹的便宜了,這要是不打一場肯定要被人罵孬種,又見老鱉的堂哥要上前幫忙,立即迎上去加入戰圈。

  泥鰍一個沒拉住,黃鱔也沖上去了;青山、黃瓜、黃豆、劉井兒當然也沖上去了。

  餘者要麼是七扯八拉的親戚,要麼是拐彎抹角的朋友;又有跟葫蘆板栗要好,幫著他們的;也有幫著劉家兄弟的;或者是純粹起鬨、想打架玩鬧的,都湊一塊混戰一氣。

  下人們都沒參加。這也是大家以往約定俗成的規矩,否則事兒容易鬧大。

  不過,今兒這事也小不了就是了。

  張鄭兩家的娃兒朝夕練武,同村的娃兒自然會效仿,但如何能跟有武師傅指點的葫蘆他們比?

  因此,葫蘆和板栗他們就佔了上風,打得那些男娃鬼哭狼嚎。但農家的娃兒向來皮實,都有一股狠勁,因而也不是沒有一拼之力。

  許是出於同情弱者心理,好些人就上前幫劉家兄弟;又有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叫嚷著,要老村和新村決一死戰,於是剩下的全參與進來了,連四五歲的娃娃也不甘示弱,除了泥鰍和李家的文武全才四兄弟。

  泥鰍一向跟葫蘆板栗要好,且劉家跟鄭家可是親戚——泥鰍的親姑姑嫁給了鄭老太太娘家侄兒,也就是大舅奶奶的小兒子——這時也不知幫誰,拉又拉不住,急得滿頭大汗。

  堂兄弟他是管不了了,想著先把自家親弟弟拽出來再說,於是上前扯黃鱔。

  那青山是個憨實的娃,他剛跟黃鱔對打一氣,見泥鰍上來了,以為是來相助的,便不管不顧一拳砸在他胸膛上。

  泥鰍差點沒背過氣,哀嚎道:「青山叔,甭打我呀!我不是來打架的,我是來拉黃鱔出去的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11:50 PM


第030章衝突(二)

  青山見這一拳打得忒容易,也愣了一下,有些疑惑,問道:「真的?」

  就這麼一愣,就被人從後邊揍了一拳,還推了一把,往前一個趔趄,撞在板栗身上,氣得大罵不止。

  扁頭扁腦的劉井兒跟頭小牛犢子似的,正跟人鬥得起勁,眼瞅見板栗被青山撞了一下,一個不防頭,挨了背後一個小胖子踢一腳,忙沖上去攔腰抱住胖子,雙臂一較勁,將人「噗通」一聲扔進池塘。

  那小胖子也是沒防備,在池塘裡咕嘟吞了一口髒水,方才冒出水面,腦袋上頂著一棵菱角秧子,還開著秋後的小白花,帶鬍鬚的水藤掛在肩頭,那水滴滴答答順著胖臉往下流,模樣十分可笑。

  他一把扯下頭上的菱角秧子,瞪眼沖塘埂上喝罵道:「是哪個?哪個狗娘養的把龜爺爺推下水的?」

  龜爺爺名叫玄龜,是泥鰍的堂哥,他大伯的二兒子。

  塘埂上混亂一片,沒人理會玄龜。

  他又亂罵一氣,有個娃兒就高聲道:「是劉井兒。」

  這小胖子氣勢洶洶地爬上岸,拖著一身濕衣裳要找劉井兒算賬,一邊罵道:「王八蛋,你一個下人也敢打人?老子……」

  板栗迎上去就給了他一拳,回罵道:「你自個就是只小王八。井兒叔才不是下人哩!老子就打你個龜孫子。」兩人遂鬥在一處。

  劉井兒是張家大管家劉黑子的小兒子,跟板栗只差幾個月。

  當年,因鄭氏生了雙胞胎,那奶水不夠,板栗和小蔥都吃過井兒娘的奶,可以說,劉井兒算是他奶兄了。又因井兒大哥大姐最早跟在張槐和鄭氏身邊伺候,板栗他們就尊他做長輩,喊他井兒叔。

  劉家除了大兒子劉黑皮是賣身給張家外,其他人都是自由身,就連閨女葡萄嫁人後,張家也把賣身契還她了,這情分自然不一般。

  所以,板栗才說劉井兒不是張家下人。

  混亂中,泥鰍看那架勢,不敢再拉了:這麼的沒拉住人,還遭到兩邊圍攻,落人埋怨,實在是吃力不討好,於是退到一旁站定。

  再說李敬文,本來是要幫葫蘆他們的,可是參與打架的有不少是李家子弟,其中就有他三叔李長星的兒子李敬德,於是也跟泥鰍一樣,躊躇起來。

  他倒是拉住了堂弟,卻被那小子一把甩脫,怒罵「胳膊肘往外拐,不是老李家人」云云,氣得臉發黑。

  這李敬德跟他老子李長星一樣精明,他避開青山、劉井兒等人,瞅著黃豆年小,上前一把抱住他腰,將小娃兒摜在地上,跌了個嘴啃泥。

  小蔥在一旁觀戰,本不想插手的,要維持閨閣女兒的形象。眼見黃豆被摔了,不禁大怒,衝過去揪住李敬德後衣領,腳底一個掃堂腿,將這小子給撂趴下,然後一腳踩在他後腰上。

  李敬文見堂弟吃了虧,打的人卻是小蔥,不禁嘴角直抽,索性眼一閉,心裡想道,我啥也沒看見。

  緊跟著又睜開眼,上前對小蔥賠笑道:「小蔥,你別踩壞了他。這小子不懂事,你甭跟他計較。我替他陪個小情吧。」

  小蔥也不好意思,於是抬腳放李敬德起來。

  李敬德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,正頑皮的時候,哪裡有什麼德行,這名兒實在有些名不副實。

  他見打他的人是小蔥,立即跳腳嚷道:「你這個母老虎!我娘還想聘你做我媳婦哩,呸!這麼凶,倒貼聘禮我也不要……」

  哇呀呀,這下可不得了了!

  泥鰍終於參戰,一拳揍在他下巴上。

  李敬德被揍得眼冒金星,但這並未妨礙他看清揍他的人是泥鰍,遂哀嚎道:「泥鰍,你小子到底算哪一夥的?」

  咋全亂了哩!

  泥鰍心道,甭管我算哪一夥的,你想聘小蔥做媳婦就不成,說不要她更不成。

  這麼一想,他自己也糊塗了,到底是希望李敬德要小蔥哩,還是不要哩?

  呸!呸!當然是要。

  他想求娶小蔥,但是小蔥不樂意嫁他,這樣才算合情合理。

  小蔥可不知泥鰍心裡轉了這麼多念頭,她出腳如風,趁著李敬德站立不穩的時機,再次將他掃趴下。

  那些農家小女娃們擠在一塊,你扯我一下,我拽你一把,不時湊近私語,或者咬耳朵,眼中閃現興奮的光芒。

  她們何曾見過這樣的?遂對小蔥無限仰慕。又有那文靜的,覺得小蔥太野了。

  黃初雨出身詩書禮族,自幼受溫良恭儉讓諸般熏陶,此時卻對爺爺教的《女誡》懷疑起來。

  至於秦淼,那是一朵奇葩,心思單純的很。

  她在葫蘆跟老鱉動手時,就想上前幫忙了。可是看著那群混小子出手毫無顧忌,好歹覺得不妥,才沒上前。如今見李敬德說師姐「倒貼聘禮給他也不要」,就生氣了,便也上前相助。

  於是,可憐的李敬德,憋了一股勁往起爬,還沒站穩,秦淼就對著他屁股補了一腳,把這娃兒再次踢倒了。

  黃豆剛才沒留神吃了個暗虧,正生氣哩,這時見秦淼把這傢伙踢倒了,哪裡還會客氣,上前把小屁股往他後背上一擱,跟騎馬似的就騎了上去,小拳頭跟擂大鼓一般,往李敬德肩背上捶,打得他嗷嗷直叫喚。

  可是,李敬德卻沒顧得上打人的黃豆,而是翹著腦袋質問秦淼:「淼淼,我又沒惹你,幹啥踢我?」

  虧他心裡把這秦家大小姐當成仙女一樣傾慕,誰曉得也是個母老虎。如今真是世風日下,想找個賢良的女娃兒也忒不容易了。

  秦淼傲然揚起下巴,道:「誰讓你說我師姐倒貼聘禮給你也不要的?」

  李敬德正被黃豆打得叫苦不迭,又聽秦淼這麼說,這娃兒本身也是個嘴賤的,於是哭喊道:「別打了。我要!我要小蔥做媳婦還不成麼!」

  女娃們都傻眼——這是什麼話?

  小蔥本來沒那麼氣的,聽了這話,氣得小臉通紅,忍不住上前又給了他兩腳。

  泥鰍也是怒火中燒,想上去揍他,卻發現黃豆正下狠手,便沒落井下石了。

  黃豆是那肯吃虧的人麼?

  他一邊下死力捶人,一邊罵道:「你妹妹倒貼聘禮給我做媳婦我才不要哩。就是做丫頭也不要。你個癩蛤蟆!癩頭鱉!癩頭烏龜!瘌痢頭上花樣多!」

  李敬德的妹妹正站在女娃們中間,聽了這話頓時眼圈就紅了,泫然欲泣,深怪哥哥給自己惹禍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11:50 PM


第031章 衝突(三)

  李敬文聽了堂弟的話,十分後悔剛才勸架,恨不得也上去揍他一拳。

  他氣歸氣,到底年紀大些,見那邊葫蘆跟老鱉也打紅了眼,擔心出事,忙示意弟弟李敬武去叫秦伯伯——也就秦家住得離這最近。

  不等李敬武去叫,秦楓已經趕過來了。

  他先還和云影看著池塘邊的孩子們開心呢,誰知一個眼錯不見就打起來了。於是急匆匆地奔過來,將他們喝止,厲聲問道:「這是為何?」

  眾頑童大眼瞪小眼:這也是約定俗成的規矩,打架後都不准對大人告狀,否則下回沒人睬你。

  可是這一回事鬧大了,又不是一個兩個人打架,根本瞞不住,只是眼下也顧不得了。

  李敬文急忙上前,對秦楓笑道:「秦伯伯,沒啥大不了的事。就是咱們好久沒見了,手癢癢,然後又爭了幾句,就比劃起來。」

  泥鰍忙道:「對。誰知這麼比劃太亂了,該找好了場子,一個一個地上才是。」

  板栗懶洋洋地笑道:「今兒打累了,下回再說吧!」

  秦楓不大相信,疑惑地掃視一圈,只見好幾個男娃渾身濕漉漉的,還在往下滴水;老鱉和葫蘆最為狼狽:一個滿臉紅紫,一個頭髮散亂,實在不像是比劃的模樣。

  葫蘆見老鱉咬牙切齒地就要開口,上前一把圈住他脖子,在他耳邊低語道:「你罵我表妹,打你這一頓算輕的。還有,我沒跟表妹定親,你敢在外亂說,我打斷你的腿。不信你試試?」

  老鱉被他勒得直翻白眼,這才曉得剛才人家根本沒使全力,又經他解釋,覺得自己那麼喊確實不妥,壞了人閨女的名聲,遂軟了下來,弱弱地說道:「你好好地……跟我說,我不就……曉得了,非打我?」

  葫蘆不理他,對秦大夫笑道:「秦伯伯,你瞧,他還不服氣哩!還想跟我打。」

  老鱉對秦楓做了個難看的笑臉,道:「誰想打了!人家骨頭都疼。秦伯伯,我想討些藥……」

  這些娃兒才猛然警醒:無論如何說謊,這渾身的傷要咋掩飾?於是都把懇求的目光投向秦楓。

  這時候,秦楓哪裡還不知道他們在撒謊,但不管怎麼說,肯息事寧人也算是不錯了。

  於是嚴厲地瞪了他們一眼,道:「都進來上藥吧!」

  於是蜂擁而上,跟著秦楓往秦家宅院去,一路上還低聲爭論不休,這個說你下手太狠了,那個說你小子不講規矩,專門背後偷襲,等等。

  劉家三房的大閨女錦鯉今年八歲,跟大哥泥鰍一樣,素來與張鄭兩家娃兒走得近,和紅椒紫茄是極好的。

  她氣鼓鼓地對二哥黃鱔道:「二哥,你不聽大哥話,跟人打架,我家去一准跟爹說。」

  黃鱔已經被泥鰍狠狠訓了一頓,聞言不敢吱聲。

  可是這話叫劉家大房的三兒子聽見了,遂不高興地對錦鯉道:「照三妹這麼說,咱們兄弟看著老鱉被人打死也不管,是不是?你們姓劉還是姓鄭?咋幫外人說話哩?」

  泥鰍大怒:「誰不管了?我不是都上去拉架了麼。誰讓他嘴賤亂說話的?」

  錦鯉也掐著小腰質問道:「麻蝦哥哥你說誰是外人?等姑姑家來,我把這話跟姑姑說。你一拳把黃瓜哥哥嘴巴都打腫了。我都瞧見了。」

  黃瓜俊臉上挨了一拳,嘴角青了好大一塊,錦鯉極為憤怒。

  麻蝦聞言氣悶:「你就瞧見他嘴巴被打了,我身上也不曉得被他打了多少下,你咋沒瞧見?你到底是誰妹妹?」

  錦鯉剛想回話,就聽秦楓喝道:「再吵,都出去!」

  原來已經進了秦家院子,眾人都不敢吱聲了。

  云影看著這群狼狽的娃兒,驚得合不攏嘴。被秦楓使了個眼色,方才安排人搬凳子挪椅子,好方便秦楓和方虎為他們診治,其餘並不多言。不管因為什麼,他們都不方便插手替人管教子女。

  鄭家只有黃瓜受了傷,其餘人均無大礙;那邊受傷的人就多了,老鱉和李敬德被打得最狠。

  秦楓不僅為他們塗了外傷藥、包紮等,還為他們開了方子。這也算是意外的榮幸,要知道,如今能得秦大夫親自出手診治的人可不多。

  小蔥則親自幫黃瓜上藥。

  正忙亂間,就聽黃豆叫道:「趙三叔,你咋才來哩?有人欺負蟬兒姐姐,我們被人圍著打。你瞧我二哥臉上——都腫了。」

  老鱉和李敬德聽了差點吐血,一致認為:鄭家就數這小子狡詐,惡人先告狀不說,還避重就輕。

  可是他們如今都不敢說話,全看向來人,心中忐忑。

  來人是趙家的小兒子,行三,人稱「小趙三」,因為他爹就叫趙三。

  小趙三大名叫趙鋒,只比葫蘆小幾個月,卻比他高半個頭,看起來像十四五歲的少年,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。這是個狠人,一歲時就敢跟大人打架,如今是打遍清南村無敵手。

  這趙家跟鄭家張家也是拐彎抹角的親戚:趙鋒堂舅的閨女嫁給了葫蘆的舅舅,也就是劉蟬兒的娘,這是一;其二就是,鄭老太太的另一個娘家侄兒,叫來財的,娶了趙鋒堂嫂的娘家堂妹。

  論起來,這親戚關係有點拐。不過,趙家跟張家和鄭家本來就關係親厚,所以,這遠親也就變近親了。有那親戚關係近的,若是不親厚,還不如遠親呢。

  因此,每回葫蘆舅母帶劉蟬兒來鄭家作客,都會去趙鋒家看望堂姑姑,所以,趙鋒自然是對劉蟬兒熟悉的。

  果然,他聽了黃豆的話立即瞪眼道:「哪個王八蛋欺負我蟬兒侄女?」

  要說劉蟬兒今天可委屈了,當著這麼多人,一會說是這個媳婦,一會又說是那個媳婦,真是又羞又氣。

  她也是個有主意的,並沒有縮著不敢見人,反而想著,一定得讓那人給自己賠禮。於是,趙鋒一問,她便上前對老鱉一指道:「這個老鱉,說我是他媳婦。」

  見趙鋒眼光刀子一樣剜過來,老鱉心裡打鼓,急忙道:「我先不是這麼說的……」

  不待老鱉說完,秦淼忽然脆生生地說道:「你先說,蟬兒師妹是葫蘆哥哥的媳婦。葫蘆哥哥說不是。你又說,蟬兒師妹是你媳婦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11:51 PM


第032章 事因

  這些娃兒都不想把事情鬧大,可劉蟬兒是客居的親戚,秦淼也是一個異類,兩人才不管什麼約定俗成呢,就這麼的,把真相給端了出來。

  葫蘆和板栗無奈地對視了一眼。

  秦楓本不欲管這事,可是聽了秦淼的話,忍不住也用責備的眼光看著老鱉。

  說起來,這些少年也不小了,就算頑皮,也不該拿人閨女的清譽開玩笑,這不是找打麼!

  老鱉面對趙鋒凌厲的眼神,還有秦楓責備的目光,忽然「哇」地一聲哭了起來。

  他不是害怕,是委屈,剛才打成那樣他可都沒哭哩!

  少年黑紅臉頰腫成桃腮,上面紫紅交錯,又被秦楓塗了些綠瑩瑩的藥膏,再被淚水一衝,淌出一條條溝壑,真個是一塌糊塗。

  他邊哭邊道:「我又不曉得……葫蘆沒定親。我聽那些婆娘……跟我娘說,他跟表妹親上加親了,這才……說著玩的。」

  忽地一指人群,「你娘說了,你娘也說了,還有你,你,你們的娘都說了。嗚嗚……」

  被指到的人都縮著脖子直往後退。

  他們在心裡嘀咕:娘說的,又不是我們說的。從來只聽說過父債子償,沒聽說過娘扯了閒話要兒子來頂缸的。

  老鱉繼續哭訴:「葫蘆說我瞎說,我還以為他是怕醜哩。我大哥定親了,人家總說他媳婦兒咋了咋了,他聽了就臉紅,我以為葫蘆也是這樣。我又不是成心的。」

  板栗道:「就算這樣,那你也不該胡說蟬兒妹妹是你媳婦哩!你說,我們能不動手麼?」

  趙鋒才不管老鱉哭泣,他凶神般揮舞著拳頭道:「就該打!把你一嘴牙打沒了,看你還胡說不胡說。」

  眾少年聽了心裡發寒,暗自慶幸剛才他不在這,要是這個霸王剛才在場,那是一言不發就會揍人的。這麼看來,葫蘆先問了才動手,還真是個講理的人。

  老鱉哭得淚眼朦朧,望著葫蘆哽咽道:「葫蘆……葫蘆……發那麼大火,往常他從不這樣的。我……我一生氣,就順嘴說了那話……」

  葫蘆聽了這話愕然。

  他望望哭泣不止的老鱉,再看看劉蟬兒,心裡忽覺沒意思起來:本不是什麼大事,是自己心裡不自在,才失了穩重,最後反把事情鬧大了。

  他悶悶地說道:「不管咋說,你出言不遜,辱我表妹清譽,我打了你,你也沒話說。你的傷藥費我替你付了。這事咱們都不要再提了。」

  說完,跟青山黃瓜將身上的銀子湊了湊,發現不夠,板栗和小蔥也把銀子掏了出來,才湊夠了。遂付了眾人的藥費,然後向秦楓告辭。

  板栗也帶著小蔥和秦淼等人回桃花谷。

  臨去的時候,他對老鱉剛才點到的那幾個人道:「家去也別瞞著,只管跟你們爹娘說這事。哼!往後說話留心些。難道你們家是沒閨女的?真要這樣隨便亂說,誰還怕了不成!」

  眾人無言以對,尤其以李敬德體會最深:他剛才嘴賤,惹了小蔥,黃豆馬上就罵回去了,說他妹妹送給他做丫頭都不要。他妹妹氣得哭了,弄得小鼻子紅紅的,看他的目光幽怨不已。

  頑童們開心而來,一言不合,大打出手。其間固然有言語莽撞之因,亦摻雜些不足為外人言的少年心思,只各人自己心裡明白,其餘皆糊塗憋悶,覺得莫名其妙。

  三三兩兩地散去,各人回家自然還有一場氣受,也無法一一細說。

  且說葫蘆,帶著青山和弟妹們回去,路上又寬慰了劉蟬兒幾句。

  及至到家,他娘劉氏和奶奶看見黃瓜臉上的傷,還有他們兄弟衣冠不整的樣子,大驚失色,忙問發生何事。

  葫蘆先讓弟妹們去清洗換衣,自己單獨留下,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奶奶和娘說了。

  劉氏聽了面色很難看,忐忑不安地看了婆婆一眼,小聲叫道:「娘……」

  鄭老太太板臉不語,半響才對葫蘆道:「沒有的事,隨人咋說去。快去洗澡換衣裳,等你爹他們家來,好吃飯。」

  葫蘆看了看娘,猶豫了一下,終究是沒說啥,轉身出去了。

  等葫蘆走後,鄭老太太才對兒媳婦道:「從來那些人沒事就喜歡嚼舌根,又不是才這樣。要是跟她們掰扯起來,只會越描越黑。」

  劉氏忙點頭說是,婆媳又閒話幾句,待鄭老爺子父子回來後,一家人方才去吃飯。

  沒有外人,全家人都聚在東廂房堂屋用飯,和和樂樂一大桌子。

  只是今兒有些怪,小娃兒們都很安靜,讓鄭長河十分不慣,老覺得少了些啥。四處掃視,兒孫都在,一個不缺,因而心下只是納悶。

  黃瓜臉上的傷消了不少,在燈光下也不大顯,所以老爺子也沒在意。

  鄭青木心下瞭然,不動聲色地吃過飯,把葫蘆叫到一旁,細問今兒家裡都發生了何事。

  葫蘆照樣一字不漏地把跟人打架的事說了,連帶地還說了曾鵬的事。

  鄭青木聽了神情肅然,沉吟良久,才拍拍兒子肩膀道:「那些婆娘的閒話,你莫要放在心上,多用心唸書習武是正經。倒是這個曾鵬提醒了我:咱們也把倒座房蓋起來,再把外院牆往前移一段。咱家挨著書院,來往人多。先前紫茄還小,自然沒啥事;如今漸漸大了,蟬兒也是常住這的,這麼敞亮亮的一個大院子,太不方便。」

  葫蘆聽了急忙點頭道:「是該這樣。倒座房蓋了,多些屋子不說,把內院和外院分開,能少好些事。姑姑家那樣就很好。」

  鄭青木嘆氣道:「你姑姑家後蓋的,自然樣樣安置妥當。咱們家原先不過是個農家院子,當年算好的了。後來添了人,又買了你姑姑家的老房子,也還夠寬展。可是如今用的下人多了,又有書院在後山,就不大合適了。」

  爺倆就商量起蓋倒座房的事來。

  其實也容易的很,葫蘆提議,不如和秦家一道,也把小娃兒們送去姑姑家,一鼓作氣把這院子翻整好,他爹答應了。

  隨後,鄭青木又叫了劉氏,去爹娘跟前把這事說了,細細商量定,第二天就張羅起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5 11:58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2:04 AM 編輯


第033章 中秋

  第二日上午,葫蘆外婆忽然來了。

  老太太以前最是看重閨女,自閨女出嫁後,好幾年都不慣。

  後來媳婦生了劉蟬兒,小女娃又是個懂事的,很有幾分姑姑的脾性,她自然就心疼的很。這不,離開孫女十來日,就想唸得不行,於是匆忙收拾了一番,坐車來閨女家瞧孫女。

  劉蟬兒見了奶奶,昨兒受的委屈就爆發了,當著人還沒怎樣,等無人時,就撲到奶奶懷裡哭起來。

  慌得老人家跟什麼似的,忙問咋了。

  劉蟬兒就說不想學醫了,要回家。

  等老人家再三問過,劉蟬兒才氣鼓鼓地把昨天的事說了。

  葫蘆外婆聽說葫蘆兄弟為這事跟人大打出手,嚇了一跳,心裡十分忐忑,忙問她姑姑和鄭奶奶可說了啥。

  劉蟬兒嘟著嘴兒道:「不曉得。我們都不在跟前,是葫蘆表哥一人跟姑姑和鄭奶奶說的。過後也沒說啥,就姑姑讓我甭理那些閒言碎語,只管好好跟云大夫學醫。」

  老太太聽了,半響沒言語,直到孫女流淚又說,不想在這待了,方才驚醒過來。

  看著劉蟬兒哭得紅紅的眼睛,老太太心疼極了,恨不得就此把孫女領回家算了。想想又嘆了口氣,掏出帕子幫她擦了淚,把那學醫的大道理拿來開解一番,又說家去的話,關在家裡不得出門,弟妹們又小,她又覺得悶了。

  劉蟬兒聽了也十分躊躇:這些天,她跟小蔥、秦淼、紫茄相處很好,也很喜歡跟師傅學醫,自覺日子比在家有趣多了,想著要是真不學了,心裡便不捨。

  葫蘆外婆趁機勸慰她,說你不是要跟姑姑學麼,咋才受了一點委屈就不干了,你姑姑可不是這樣的,「你這算啥事!你姑姑那時候可吃了不少苦,咱們家就她當家。」

  說了不少話,直到把小女娃又鼓起勁頭,才放心。

  因秦家翻院牆、蓋倒座房,云影有幾日不得空教徒弟,而鄭家也準備動工翻整房屋,明日又是中秋,幾件事湊一處,葫蘆外婆便想帶孫女回家住些日子。

  她跟劉氏說,想帶劉蟬兒回家住幾天,讓她爹娘看看,不然往後忙起來,怕是不得常回家的。

  劉氏答應了。

  葫蘆外婆見閨女無事人一樣,遲疑地問道:「云嵐,蟬兒的事,你是咋想的?」

  劉氏正色道:「娘放心,我是蟬兒姑姑,自然望她好。要是娘覺得我做得不對,不放心蟬兒的話,只管把蟬兒領回去,女兒也沒話好說。」

  老太太急忙道:「你做事娘當然放心了,就是你弟媳婦也是相信你這個姐姐的,要不也不能放心把蟬兒送來。我這不是心疼蟬兒麼!」

  劉氏道:「心疼蟬兒也不用想那麼多,昨兒小蔥還被人罵了哩!」

  母女說了好些話,鄭老太太又過來挽留親家。

  葫蘆外婆笑道:「我就是想趁著這個空兒,帶蟬兒家去住幾天。往後怕是不得閒了。既然來學了,就要有個樣子。要是三天兩頭往家裡去,云大夫也會不高興的。」

  鄭老太太聽了連連點頭,說這話在理,遂不再說客套話,轉頭囑咐劉氏打點了好幾份中秋節禮,分別給親家和自己娘家兄弟。

  吃過晌午飯後,劉氏便派人將祖孫倆送回劉家塘。

  中秋節這日,鄭老太太一早就派人去桃花谷接閨女一家。兩家說定了晌午在鄭家吃飯,晚上再去張家,順便把娃兒們都送過去。

  雖然也請了秦楓一家,但是云影推說自己一家人也該團聚過節,好歹是個樣子,因此把秦淼三姐弟都接回去了。

  待張家一行人坐車過來,鄭家院子立即熱鬧起來。

  張老爺子跟鄭老爺子大說大笑,好似經年不見一樣。

  「這院子要是在前邊蓋了房子,就沒那麼敞亮了。要我說,還是咱們原來的院子住著舒坦,大門一開,田畈裡啥都看得清楚。如今日子過好了,把個院子圍得密不透風,跟蹲大牢似的……」

  張大栓看著堆在院門一側的磚瓦等物對鄭長河大發感慨。

  張老太太聽了很不滿,瞪了他一眼道:「大過節的,你個死老頭子說的啥話?好好的屋子住著,叫你說成蹲牢。你那麼喜歡從前,那明兒讓槐子蓋三間土屋、栽些個木槿,圍個破院子讓你住就是了,你甭在家住了。」

  眾人聽了轟然大笑,張大栓搓著手嘿嘿樂道:「我說你咋這麼較真哩!」

  小娃兒們笑得最厲害,他們對老人家嘴裡的「從前」沒多少印象,只當故事聽而已。

  今兒不用上學,也不用上山下田,因此老老小小都換了鮮亮衣裳。

  尤其是小娃兒們,這麼一裝扮,或挺拔,或俊逸,或靈秀,或粉雕玉琢;滿院紅飛紫飄,黃綠裊裊;童言稚語,清脆嬌嫩。

  鄭老太太見香荽身穿鵝黃緞子裌衣,外襯鑲黑牙邊的深紫小背心,黑色小褲子,粉團團的臉兒,柔順順的發兒,抱著便不撒手,歡喜地眯起眼睛,眼角扯出一束盛開的菊紋,「香荽,想沒想外婆?」

  香荽小胳膊環住外婆肩頸,眨巴著眼睛想了想,道:「想外婆。最想爹了!」

  眾人失笑,鄭氏對小閨女嗔道:「你說話倒是實誠。不像你哥哥姐姐小時候,隨人咋問,他們都是一樣話『都好,都想』。」

  張老太太笑道:「實在是她爹走的日子太長了。連我都想哩,甭說小娃兒了。」

  紅椒牽著紫茄的手,繪聲繪色地對她說道:「我爹就要家來了。我昨晚上做夢,夢見爹趕著好些馬車,帶了許多吃的、玩的東西家來了。」

  紫茄偏頭問道:「真的?都有啥東西?」

  紅椒不好意思地說道:「我還沒拿到手哩,就醒了。」

  黃豆撇撇嘴道:「你就記得吃!」

  紅椒立即道:「你不也是!聽說你那天還把人家點的黃鱔給吃了,真丟人!」

  眾人聽了又笑,鄭老太太婆媳遂招呼眾人往正屋去坐。

  紅椒邊走邊高興地對鄭老太太道:「外婆,我也要上學了。往後,我也能天天來瞧你。」

  她心裡實在高興,忍不住見人就說。

  閨女和大兒媳婦前些日子忙這事,鄭老太太也是曉得的,於是笑道:「這是好事兒。紅椒,你上學跟黃豆他們讀一樣的書麼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02 A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2:05 AM 編輯


第034章 節禮

  紅椒忙道:「有一樣的,也有不一樣的。聽說要學《女誡》哩。這是專門給我們女娃兒讀的書。」

  她並不知《女誡》內容,只聽說是專門教導女子的書,便倍感榮幸,一副憧憬的小模樣。

  說著話,紅椒忽地又想起啥,轉頭對黃豆道:「初雨會不會來上學哩?黃豆哥哥,你跟初雨說,叫她也來學堂讀書吧。我們就能常常在一塊說話了。」

  黃豆想了想,覺得不大容易,因為黃家可不比他們這些莊戶人家,規矩大多了。但禁不住紅椒懇求,兩人便走到一旁嘀咕起來,想個啥法子讓黃夫子鬆口,好讓黃初雨也來學堂上學。

  當下,娃兒們各找各伴,葫蘆板栗幾人一夥,青蓮跟山芋香荽一夥,紅椒黃豆紫茄一夥,各自都有話題和活動;而長輩們也聚在廳堂說話。

  劉氏笑著對小蔥招手道:「小蔥,來給舅母幫忙。」

  鄭氏急忙道:「去吧!跟你大舅母多學學。」

  她雖然盡力讓小蔥學習管理家務和人情往來等事,無奈閨女平日要跟云大夫學醫,沒那麼多空閒,只好抓住一切可用之機行事。嫂子這也是成全外甥女。

  於是,劉氏牽著小蔥往大廚房去,小草跟在後邊。

  大廚房設在東頭的耳房。一路上,劉氏又說了今日的安排,小蔥心裡大概有了個數。

  到了廚房,馬婆子正在指揮下人將各樣粽子裝進禮盒,看樣子是要拿去送人的。

  見她們進來,馬婆子忙迎上來道:「太太,這一個盒子裝不了兩斤粽子。盒子不夠哩。」

  劉氏便看向小蔥,示意她想主意。

  小蔥道:「別用盒子裝了,悶著還不好。我那天跟錦鯉說了,要定製一批精緻的籃子用,讓她家去跟她二伯說。如今怕是做好了。叫個人跟小草去拿回來,用來裝這粽子,輕便還好看。」

  馬婆子聽了便看向劉氏。

  劉氏笑道:「瞧我幹啥?按姑娘說的辦,又不是頭一回了。馬嬸,你叫個人跟小草一塊去劉家作坊提貨。」

  馬婆子忙笑著去安排,小草也跟著去了。

  這裡,小蔥看著那大案板排著好幾隻大木桶,裡面全是小巧精緻的粽子,一個兩口就能吃完,笑問道:「這些都是用來送人的?」

  劉氏點頭:「節禮昨兒就送去了。這粽子是昨晚才包好的。一般端午節人才吃這個,中秋節包粽子的少,所以我就想著給周夫子、黃夫子他們都送一些,也是個心意。月餅我就沒送了,他們家的月餅肯定比咱們這樣人家做的好。」

  又一一指給她看,都有什麼餡兒的。

  小蔥解開一個鹹肉粽子,咬了一口吃了,讚道:「大舅母家的粽子好吃一些,比我家的好。」

  劉氏聽了好笑,道:「這都是隔鍋飯香。青蓮整天說姑姑家的飯好吃,青山也說,在姐姐家他吃的多一些。」

  下人們聽了都笑起來。

  一時小草她們取了籃子回來,劉氏見了眼睛一亮,禁不住給了小蔥一個讚賞的目光。

  那些籃子形狀各異,顏色青綠,深淺不一,都由光亮的篾片編成。或是一尺來高的圓形,有凸肚的,有細腰的;或是半尺來高的長形,也是凸肚細腰的;還有的四方四正,上面帶蓋子,跟個小箱子似的,不過多了提梁。

  小蔥便讓她們分裝粽子,每戶人家都用三個不同形狀的籃子,分裝各種餡兒的粽子。

  這粽子特意用小小的粽葉包出來,一小嘟嚕接著一小嘟嚕,串成一長串,拎起來像掛綠色風鈴,看著就喜人。就是老人和小娃兒也不容易吃撐,用來送禮再合適不過了。

  「這樣就好多了,一籃子大概能裝三斤多。吃完了,這籃子還能用來裝別的東西,還清雅。」

  劉氏笑道:「我就沒想到用這個裝,又好看又方便。到底你唸過書,跟你娘一樣,心思靈巧。說是跟大舅母學,你倒教了大舅母不少好法子。」

  小蔥微笑道:「大舅母不是教了我許多東西麼。我不過是有閒心,就瞎想些新鮮玩意兒。真過起日子來,誰有空折騰這個。」

  看看裝好了,吩咐人叫了哥哥他們來。

  等葫蘆板栗等人過來,小蔥指著分派好的禮籃對他們道:「這些是送書院五位夫子的,每家三籃子;這邊是送咱傢俬塾夫子們的,他們單身一人,就一籃子。這凸肚花籃裡裝的是板栗鹹肉粽子;這細腰圓花籃裝的是紅棗紅豆粽子,是甜的;這個長花籃裡是板栗紅豆粽子,是淡的。去了就說:咱們家的月餅平常,也不好意思送;中秋節一般人不包粽子的,送些讓夫子吃個新鮮。」

  黃豆見三籃子都是小粽子,又見案板上有一大盆大個頭的粽子,便指著道:「把這大粽子另外裝些,我好送去給我師傅。這粽子太小,吃了不殺饞。」

  眾人聽了好笑不已。

  板栗道:「黃夫子聽了未必感謝你,准說你壞他名聲。」

  小蔥抿嘴一笑,道:「那就用這方籃子再裝些大粽子吧。一樣裝五份,總不好單給黃夫子送。回頭對出來,還以為咱們忒不會做人哩。」

  馬婆子聽了忙讓人裝。

  小蔥又道:「你們送去了就趕緊家來。大過節的,別沒眼色賴在人家那。」

  板栗聽了叫道:「妹妹,我們連這個也不曉得,也要你跟我們說?你咋一管事就跟娘一樣,真當自己是大人了?」

  青山也道:「小蔥這樣就跟那些大管事似的。」

  小蔥禁不住脆聲笑起來,覺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
  說笑間,幾兄弟就提了那些籃子,往老村子那邊去。紅椒也說要去,她想見初雨妹妹,板栗便帶她一起去了。

  這裡,小蔥又安排了人往二舅爺家和自己師傅家送粽子,又處置了些雜事。因劉氏早有安排,並無太多遺漏補充,因而很快就妥了,然後回轉正屋。

  劉氏見她色色周到,心裡十分喜歡。她牽著小蔥的手,一路說著閒話,慢悠悠地往婆婆鄭老太太屋裡來。

  鄭老太太的屋子在廳堂右手第一間,小紅跟張老太太的丫頭綠枝正坐在外間門口做針線,一邊小聲說著話。

  見她們來了,兩人忙起身。

  劉氏點頭,帶著小蔥往裡走,才到房門口,就聽裡面傳出鄭老太太的聲音:「……菊花,你可是想把小蔥許給當官人家?就算這樣,葫蘆往後也未必就不能考個進士……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05 AM


第035章 爭執

  鄭氏打斷鄭老太太的話,道:「娘,你想到哪去了?你閨女是那樣人麼?葫蘆就跟我兒子差不多,我當他跟板栗一樣待的,咋會嫌棄他哩?實在是他和小蔥就跟親兄妹一樣,不合適結親!」

  劉氏和小蔥聽了這話一愣,一時間進退不得,卡在那。

  屋子裡面,鄭老太太又說了一番話,還夾著張老太太的聲音,兩人都是一個意思:葫蘆跟小蔥明明是天生一對,為啥當娘的不看好這門親哩?

  劉氏有些意外,但也沒太驚訝。說實話,她從來就喜歡小蔥,若是葫蘆娶小蔥,她只有高興的。

  心裡這麼想,便悄悄地用眼角餘光去看小蔥。

  小蔥只是怔了一下,就面色如常地聽著,並未臉紅羞澀,或甩手逃走。

  劉氏雖然對小女娃的心思有些好奇,但也顧不得細究,想著到底是進去還是出去哩?這麼站著偷聽實在不妥,兩個丫頭還在身後瞧著哩。

  其實她很想再多聽些,怎麼菊花的意思,好像不讚成這門親的,這倒出乎意料。

  就聽鄭氏道:「娘,我也不說那些理由了,只說一件:不管跟誰結親,都得葫蘆跟小蔥自個樂意。不然的話,管他是富貴也好,貧窮也好,親上加親也好,聰明能幹也好,都沒用!」

  劉氏就覺得手心一緊,小蔥猛然攥住她手掌,凝神聽裡面說話。

  兩個老太太愣了一會,齊聲道:「葫蘆跟小蔥那麼親近,咋能不樂意哩……」

  鄭氏再次打斷她們的話:「小蔥跟板栗不也是一樣親近?他們兄妹幾個從小一塊長大的,能不親近麼?咋能憑這個就幫他們定親哩?」

  鄭老太太固執地說道:「那就問問他們自個的意思。我就不信了……」

  鄭氏無奈的聲音:「娘!他們才多點大!你問他們,只怕他們自個也不曉得咋回事。再說,這麼問了,他們心裡存了事,往後見面怕是都不自在。再等幾年,不就好了。我跟哥哥當年不也是這麼過來的,也沒見娘這麼心急哩!」

  聽到這,小蔥先輕咳了一聲,脆聲道:「外婆,娘,我們弄好了。」

  說完,扯著劉氏就往裡走。

  劉氏更詫異了,心道這個外甥女實在有主意,怕是比菊花當年都有主意。

  屋子裡擺著一張雕花架子床,並一些簡單的箱籠木櫃,西面靠牆放置了一張暗紅雕花長木靠背椅,上面鋪著軟墊,鄭老太太三人坐在上面,見劉氏和小蔥進來,不由一怔。

  小蔥目光滴溜溜在三人面上一掃,然後笑眯眯地擠到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中間坐下,抱著鄭老太太的胳膊略有些害羞地說道:「外婆,我都聽見了。」

  鄭老太太「呃」了一聲,跟張老太太對視了一眼,面色有些尷尬,心虛地對鄭氏瞟了一眼,見她不吱聲,不免心下忐忑。

  她們也覺得鄭氏說得對,把這個問題來問小娃兒,不大妥當。可是,小蔥都已經聽見了,不問也不成了。

  於是,鄭老太太問道:「小蔥,那你……是咋想的哩?」

  小蔥難得地忸怩起來,依著鄭老太太的肩頭,小聲說道:「嫁人的事,我還沒想過哩。不過——」她忽地抬頭,聲音堅決——「我不會嫁葫蘆哥哥的。葫蘆哥哥也不會娶我的。不信你們去問他。」

  見外婆跟奶奶都是一臉愕然,隨即斜眼對著鄭老太太嬌嗔道:「想想葫蘆哥哥娶我,就覺得怪得很。」

  這時,劉氏也過來,端了個凳子在面前坐下。

  鄭氏見娘和婆婆先是愕然,接著就張嘴想勸小蔥,看樣子是準備用言辭打動她,使她改主意。

  她對閨女使了個眼色,道:「小蔥,你去瞧瞧香荽和青蓮他們,別又調皮鑽哪去了。」

  小蔥脆聲應了,起身出去,讓長輩們細商議,反正她已經透露自個的想法了,有娘在,不怕外婆跟奶奶亂點鴛鴦譜。

  問了小紅和綠枝,知道山芋帶著弟妹去了東西院落中間的竹園,便也往這邊來。

  剛到月洞門邊,就聽裡面說話聲傳來,也不知青蓮讓韓慶做什麼,韓慶勸他,說是把身上衣裳弄髒了太太要罵的,今兒過節,惹太太生氣不好云云。

  青蓮道:「我跟娘說了,娘說往後你就跟著我。你咋不聽我的話哩?你聽我的話,我教你認字,還發工錢把你,多好。你原來連自個的名字都不會寫,如今不是會寫了?說出去好有面子的。」

  香荽嫩嫩的聲音接道:「青蓮哥哥還小,等他大了,大舅舅和大舅母分家,你就跟他過日子了。你就該聽青蓮哥哥的話。」

  青蓮又道:「就是。你跟著我過日子,我們養雞,我啃雞骨頭,把肉你吃。」

  就聽山芋大叫道:「青蓮,你這個傻子!哪有自個啃骨頭,把肉讓人家吃的?我最喜歡啃雞大腿了,骨頭都丟給大黃和二黑他們吃。」

  青蓮:「……」

  小蔥本來一路想著心事,聞言笑翻了天。

  她便不捨得進去,想多聽一些小兒國的話語,於是靠在月洞門邊,聽裡面一大三小喋喋不休。

  三小的童言稚語就夠人樂的了,偏韓慶這憨貨也是「妙語連珠」。

  在教識字和吃肉以及工錢的誘惑下,他拍著胸脯發誓:往後一定聽四少爺的話,讓幹啥就干啥。又說,肉少吃些不要緊,要緊的是工錢足,他要多攢些銀子好娶媳婦,因為他娘臨死的時候,叮囑他一定要為韓家傳宗接代。

  說著就哭起來,說自己到現在才攢了二兩銀子,連媳婦的影兒還沒見哩,他們村的二毛跟他一樣大,都已經娶上媳婦了。

  青蓮便保證道:「等我長大分家了,你要是還沒娶上媳婦,我就幫你買一個好看的。我娘買小紅跟橘兒的時候,我看見了,八兩銀子一個。」

  韓慶聽了大喜,又道:「好看不好看不要緊,要會生養娃才成。」

  香荽道:「我聽婆子們說,屁股大好生養。青蓮哥哥,你幫他買個屁股大的。」

  韓慶急忙贊成,又補充道:「還要胖。我們村的李嬸子,矮胖矮胖的,生了七八個兒子,兩個閨女,把人羨慕死了。早些年還生死了兩個。後來,秦大夫他們來了,生娃兒就沒死過。要不然,人娶媳婦的時候,專找長得胖、屁股大的,這樣人才好生養。」

  香荽懷疑地問道:「照你這麼說,我大姐那樣的,不是沒人要,嫁不出去了?」

  小蔥在外本來笑得腿肚子抽筋,聽到這,又是羞又是氣,一個不小心,腳下一歪,差點跌倒,禁不住「噯喲」一聲。

  韓慶跳出來喝道:「哪個在外頭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06 AM


第036章 童言


  小蔥耳聽得葫蘆他們說話的聲音從院外傳來,漸漸近了,忙叫道:「山芋,快帶青蓮和香荽出來。哥哥家來了,咱們去聽故事。」

  於是幾個小娃兒從竹林子裡跑出來,手上弄得漆黑麻烏,褲腿上也沾滿了竹葉和泥灰,遂帶他們去清洗。

  韓慶邊走邊偷偷地瞄小蔥姑娘,不曉得自己剛才沒有照著她的樣兒選媳婦,會不會讓她生氣。

  小蔥不理這憨貨,自顧引弟妹們去井邊洗淨了,然後去西廂青山小叔的屋子玩。

  紅椒高興對大姐道,黃夫子答應讓黃初雨也來跟她們一塊讀書,又細細地說了詳情。

  原來,他們兄弟分頭送粽子,黃豆自然是給黃夫子送。紅椒要去看望黃初雨,也跟黃豆做了一路。

  到了黃夫子家,黃豆和小廝冬孩兒將粽子送上,脆生生地將小蔥教的話說了一遍。

  老夫子十分高興,聽紅椒說想見初雨,忙讓人喚孫女出來,自己將黃豆叫到近前,問些功課及家事,見粽子還冒熱氣,又剝了個粽子嘗鮮,其意態閒適。

  黃初雨跟紅椒見面後,欣喜不已,兩個小女娃立即黏在一塊,嘰嘰喳喳地問答起來。

  於是,黃夫子一個粽子剛吃完,孫女就跑來跟他說,要去學堂上學,還指著紅椒道:「紅椒妹妹都去了。村裡好些女孩子都去。爺爺,我也要去嘛!」

  黃夫子頭疼了,勸道:「村裡的女孩子無人教導,所以才要去學堂。你則不同,爺爺親自教你讀書,你爹娘也常教導你,都學了好些文字,連《論語》都教了,根本無需去學堂。」

  紅椒慫恿了黃初雨一番後,也跟過來眼巴巴地望著,就等她求准了黃爺爺,好一塊去上學。

  她聽了夫子這話,禁不住反駁道:「黃爺爺,我娘也在家教我,四書我也在學了。可是,光在家讀《論語》是不成的。」

  黃夫子不由愣神:這話什麼意思,在家讀《論語》不成,難道去學堂讀就成了?

  紅椒又道:「我娘說,小娃兒要多見識些人,多經歷些事,這樣才能把書中的道理弄明白。要不咋說『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』哩!光讀死書是不成的。」

  黃夫子扯了扯嘴角,一個六七歲的女娃娃跟他這個經學大儒說這些,還真是有些新奇。

  他在清南村待了幾年,又收了黃豆這個弟子,對張家和鄭家也有些瞭解,知兩家的媳婦不同於一般農婦,有點見識的。

  見紅椒那機靈活絡的樣子,不遜於黃豆,他心裡也想知道這鄭氏是如何教導閨女的,於是言道:「你說的倒也不錯。但那通常指男子而言。至於女子,世情規矩,不宜在外拋頭露面,又說『女子無才便是德』……」

  不待他說完,紅椒便急忙搖手道:「『女子無才便是德』,那是騙人的,千萬不能信。黃爺爺,你可不要信這個!」又道,「我們也不算拋頭露面,這不是還小麼。我娘說了,學幾年,等大了,就不在學堂學了,自己在家看書。」

  黃夫子咕咚一聲,將剩下的話吞回去,換上笑臉問道:「怎見得『女子無才便是德』是騙人之言?」

  紅椒肯定地說道:「你想啊,要是女子不明道理,那肯定跟潑婦一樣,哪還能有德哩?那不是騙人麼!那些賢惠的媳婦,就算她不識字,她爹娘長輩也肯定教了她咋樣為人行事。我娘說,那些道理還是跟書本上差不多,不過是換個法子教。這不也是才?」

  黃夫子啞然,捻著鬍鬚的手靜住不動,腦子似乎被這小女娃攪擾得有些混亂。

  紅椒跟黃豆是同類,言談舉止間,說的有聲有色,她睜大眼睛,掰著手指數道:「我娘說,學習有好幾種法子。讀書識字是一種;還有就是爹娘長輩用嘴巴教導——這個是不用識字的;還有就是跟人來往,也能學到東西。我喜歡跟初雨玩,因為初雨懂好多我不懂的東西,她跟我說了,我就曉得了。」

  黃夫子嚥了下口水,道:「女娃兒有長輩教導也夠了,她們無需外出做事,將來不過是嫁人,相夫教子……」

  想他潛心至學六十載,難道教孫女還不夠?

  紅椒忽閃著大眼睛對老頭兒道:「黃爺爺學問當然好了。可是黃爺爺不是好忙麼?黃爺爺教黃豆哥哥的時候,為啥不讓初雨也跟著聽哩?又不讓初雨去學堂,初雨好可憐哩。再說,去學堂多認得幾個人,聽聽外面的事,聽聽人家都是咋過日子的,這不好?」

  黃夫子被問愣了:女兒家如何能跟男兒比?他也不能把孫女跟弟子放在一處教導,自然是分而教之。

  黃豆坐在一旁,為何沒出聲哩?

  他如今可不是懵懂小兒了,跟了黃夫子幾年,學了不少經史文字,曉得些規矩,因而在夫子面前,不大敢像以往那般放肆,是以靜觀紅椒妹妹跟夫子掰扯。

  此時見夫子愣神的模樣,他骨碌轉了下眼珠,插嘴道:「先生,讓初雨妹妹去學堂也好,學會看人眼色,好過在家人人都捧著她。」

  紅椒立即接道:「可不是麼!女娃兒長大了嫁人,也要多學些本事,不然容易吃虧哩!」說完,還嘆了口氣,「做個好媳婦可不容易。」

  黃夫子眼神一閃,虛心向小女娃請教:「為何說做個好媳婦不容易?」

  紅椒道:「我娘說,這世上的人是各色各樣的。嫁去旁人家,公公婆婆、大姑大伯、小姑小叔、妯娌一大家子,還有夫君,都不一樣脾氣。要讓他們不嫌棄你,可不是簡單的事。要是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的,不識人心(性),黃爺爺就不怕初雨吃虧?」

  老頭兒聽了一怔。他寵愛孫女,還真的擔心這個。不過,他雖然滿肚子聖賢書,卻不知如何教孫女做個圓滑媳婦,讓他教黃豆為官之道還差不多。這二者其實同源,然行事卻有天壤之別。

  他為人一向方正,但到底被浩瀚經學熏陶了大半輩子,是以並不拘泥於一些世俗之見,當下心思急轉,暗中已經有了主意,故意問道:「依你說,如何做個好媳婦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07 AM


第037章 心願

  紅椒就跟小大人似的笑道:「多學唄!所以我才要上學堂。聽說還要教我們《女誡》哩!」

  黃初雨聽了好半天,這時才插嘴道:「這個我學過了。」

  黃夫子面色古怪地看著紅椒,問道:「你娘教你學了那麼多書,還沒教你學《女誡》?」

  紅椒老老實實搖頭,然後道:「我娘聽說夫子要教這個,她已經在學了。這幾天晚上都學到好晚哩,還記了好些東西,說等我在學堂學完了,再跟我講。」

  黃夫子聽了暗自點頭,倒有些期待這鄭氏要如何跟閨女講這《女誡》。

  黃初雨聽紅椒跟爺爺說了半天,忍不住也顯擺道:「《女誡》就是說,女兒家要有『婦德,婦言,婦容,婦工』,要以夫為天,對公婆曲從。」

  見紅椒一臉懵懂的模樣,又好心地解釋道:「反正就是要順從聽話,夫君和公婆說是什麼就是什麼,不能頂嘴,不能反對,夫君可以再娶,女兒家不能再嫁……」

  她止住不說,因為紅椒張大了嘴巴,滿臉詫異。

  「那要是嫁了個不成爛器的人,又賭博又吃酒,整天不干正事兒,還打媳婦跟兒子,還偷人東西……反正就是壞透了,婆婆也是個不講理的,那也要聽他們的話?」

  因為太不可置信了,紅椒質疑的聲音不自覺地就高了一大截。

  這問題黃初雨如何能答?

  她所學有限,在家又備受寵愛,尚不知如何應對這類惡劣的人生情勢,亦不大清楚人性之複雜,自然就疑惑了。

  黃豆忍不住叫道:「紅椒妹妹,你甭瞎說!姑姑咋會把你嫁給不成爛器的人哩?」

  見黃初雨點頭,紅椒被驚到了,正要跟她細問這《女誡》的內容,因而不耐煩地答道:「要是我倒了八輩子血黴哩?這事兒也沒個准的。再說了,娘說過,人是會變的。有些人當時瞧著像好人,過後就變了。不對!不是變了,是他當時裝好人,我被他騙了。這世上有的是騙子。」

  黃豆氣道:「你就那麼笨,咋能隨便就被人騙哩?我平日都怎麼教你的?再說了,姑姑跟姑父是干啥的,他們不曉得幫你挑個好人家?」

  紅椒轉頭對他,氣鼓鼓地說道:「你咋這麼喜歡跟我抬槓哩?我都說了,是倒了八輩子血黴,不成麼?這人要是倒霉起來,喝涼水都塞牙縫,咱們家不是好端端的叫人把山給燒了麼!我自個也不想那麼笨,所以我才要上學。娘說,還要多經歷些人和事,這樣才能更聰明。」

  黃豆聽了,瞅著紅椒面色變幻不停。

  不成!他可不能讓紅椒嫁給那樣不成爛器的人,還是他娶了紅椒妹妹算了。

  家裡幾個姐妹,小蔥姐姐厲害的很,要是夫君不成爛器,能把他打得滿地找牙,還不敢齜牙;紫茄麼,雖然溫順了些,要是夫君不好了,他們兄弟四個加上板栗哥哥,也能把那傢伙打得滿地找牙;香荽就更不用說了。再說了,都說三歲看老,這娃兒看上去好像也不是個省心的。

  說起來,就數紅椒脾氣急躁些,容易吃虧,所以還是自己娶了她吧,擱在身邊也放心。

  就在他心裡轉著無數念頭的時候,小初雨也被紅椒的話給驚住了,對未卜之前程充滿恐懼。

  要是她也倒了八輩子血黴,遇見那樣一個人家,該如何是好?

  她自然不會想到「打得滿地找牙」這一類手段,恓惶之下,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黃豆:黃豆哥哥待她一向很好,爺爺又常誇他靈氣燦然,前程未可量也;鄭爺爺鄭奶奶和鄭叔鄭嬸子都喜歡她,紫茄也喜歡她,那嫁給黃豆哥哥不就好了?

  細細想來,這主意真不錯,按《女誡》所云,對黃豆哥哥和鄭叔鄭嬸他們曲從就不算委屈了。

  於是,黃初雨小姐堅定地立下了嫁黃豆的心願!

  黃夫子絲毫不知孫女的想法,他也被紅椒一番話勾起憂心。

  他年近古稀,初為人孫人子,繼為人父,再為祖父,又學貫古今,當然知曉紅椒所說的那種情形並非倒八輩子血黴才能遇上。

  以黃家之家世,黃初雨將來就算不會嫁入鐘鳴鼎食之家,亦會是詩書翰墨之族,其內宅複雜曲折類同官場,非「曲從」二字能應對完全的。

  便是他跌宕一生,名聲雖顯,亦有不得志之處;而初雨只學賢良貞靜諸般教導,他日若為人婦,如何應對自如,周旋妥帖?

  他看看初雨,再看看紅椒,兩個小女娃同樣天真爛漫,若以目前情勢論,初雨定比不上紅椒能應對灑脫。

  衡量再三,他更堅定了剛才的想法。

  於是瞪了小弟子一眼,拉回正題,問紅椒道:「若是你嫁了個不成爛器的人,你當如何?」

  紅椒斬截道:「當然不能聽他的話了!明明是錯的,幹啥要聽?《三字經》上也有這樣話,是說三綱五常的:『父子親,夫婦順』。我娘說:父慈子孝,夫婦和順,這才是對的。要是男人不成爛器,不是賢夫,也不是慈父,那就是失了綱常。咋還能聽他話哩?要是不問好歹就聽他的話,子子孫孫這麼傳下去,那不是一家子都不成器?」

  說完,用懷疑的眼光瞅著老頭兒:「是黃爺爺教初雨《女誡》的?那要是夫君把家裡銀子拿去賭博輸了,也不能管?要是他拿了家裡東西去賣哩?要是他偷雞摸狗哩?要是婆婆狠毒哩?」

  黃夫子撚鬚的手停住不動。

  三綱麼?

  君為臣綱,君不正,臣投他國;國為民綱,國不正,民起攻之。父為子綱,父不慈,子奔他鄉;子為父望,子不正,大義滅親。夫為妻綱,夫不正,妻可改嫁;妻為夫助,妻不賢,夫則休之。

  再者,《大學》有云:「……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;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……心正而後身修,身修而後家齊,家齊而後國治,國治而後天下平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為本。」

  可見,欲要齊家治國,必先修身,此乃根本;己身不修,何以為夫綱?何以為父綱?何以為君綱?

  三綱若是不問皂白,一律順從,何來湯伐夏桀、武王伐紂?

  三從四德若是不論曲直,一概遵循,「夫死從子」將置孝道於何地?孟母因何要三遷、斷機杼,何不從子?

  「未嫁從父」,然女子未嫁時大多聽其母教導。

  「既嫁從夫」,若其夫德行不修,其妻一味曲從,豈是事夫之本意?

  此理昭然,後世薄夫,做出許多不合理文辭,穿鑿附會,卻充當聖人之意。究其根本,還是私心作祟,任憑己意取用罷了。

  是以世人皆知「妻不賢,夫則休之」,卻少人知曉「夫不正,妻可改嫁」。漢《白虎通·嫁娶》定丈夫可以休妻,妻不能離夫;然唐律除義絕外,又增和離,自是應世情所需,補前朝之不足了。

  凡此種種,哄哄愚民猶可,如他這樣人,心中自然另有見解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3 AM


第038章 決定
  
  正轉念間,忽聽黃豆道:「《大學》裡邊說,『身不修,不可以齊其家』……」

  黃夫子轉頭瞅了他一眼,不許他逞口舌之利,《大學》的精義,豈是他眼下能領會盡的?

  黃豆被夫子嚴厲的目光嚇了一跳,急忙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,引得紅椒十分疑惑。

  就聽黃夫子言道:「若是夫不賢,當然要勸止。」

  想著不能誤人子弟,他便正身肅容,將《大學》中修身齊家的道理略解釋了些,又引述《孟子》「盡心」章中的詞句,言明男子若是不以正道用人,便是自己妻子也難以使喚。最後說《詩經》「宜其家人」和「宜兄宜弟」,闡明「一家仁,一國興仁」的道理。

  紅椒雖然認真聽了,卻還是懵懂。

  她也不管許多,皺眉問道:「黃爺爺沒見過那樣人吧?哪能那麼容易就勸好了。有那不講理的,根本不管媳婦死活,你還讓初雨聽他們的話?」

  黃夫子在小女娃那疑惑的眼神下,氣勢居然弱了下來,試探著問道:「你見過?」

  紅椒一抬下巴道:「當然見過!我家就有個佃戶是這樣的。他奶奶總是把他家的東西拿了去給他大伯和二伯。他大伯就好賭博,他二伯喜歡喝酒。他娘省吃儉用,還要挨他奶奶罵,說他爹被他娘剋死了。哦,他爹是被燒死的。就是我家那年起了一場大火,燒死了許多人。」

  小女娃說著聲音低了下來,有些傷感。

  忽又抬頭道:「這不能怪他娘。我娘說,『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』,死了那許多人,都是媳婦剋死的,哪有這樣的?」

  黃豆忙道:「萬元家如今不是好多了麼。他奶奶如今也不敢隨便來打秋風了。」

  紅椒辯道:「那是因為萬元長大懂事了,悄悄護著家裡,才好了的。就這樣還要年年送銀子給他們哩。要是按初雨說的,凡事都順著公婆,那不是萬元的娘要一直累死累活,自己兒子閨女還吃不好,還穿破爛衣裳,還要把銀子送婆婆,讓大伯賭博,讓二伯喝酒?這是人過的日子麼?」

  黃夫子啞然。

  他說的修身齊家等道理,是君子必修的根本,對這些鄉野村夫愚婦而言,那不是對牛彈琴?便是興學以教化民眾,也非一日之功。

  再者,詩禮之家就沒有此類惡行麼?

  心中冷笑:不過是更隱蔽罷了。

  他看著紅椒眼神深邃:這女娃兒才這麼點大,於人情世故上,比初雨懂得多多了。即便這樣,她還想跟初雨交結,說初雨懂許多她不懂的東西,特地跑來說服自己,讓初雨跟她一塊去上學。

  老頭兒鄭重問道:「若是你嫁了不成器的人,他又不聽你的勸,婆婆又待你不好,你又當如何?」

  紅椒毫不猶豫地說道:「不跟他過了!就算被休了也不跟他過。說啥一女不嫁二夫,那都是哄人的,千萬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!」

  黃豆起身斷喝道:「紅椒,你瞎說啥?」

  翻眼怒視她:就這樣子,他要是不娶她,嫁去旁人家,還不曉得會惹出啥事哩!

  紅椒驚覺失言,急忙摀住嘴,可是已經晚了,黃夫子跟初雨目瞪口呆地望著她。

  小女娃後悔極了:咋一不小心就說出來了哩?

  紅椒聰明不下於黃豆,又跟著娘學了好些書,還常跟葡萄姑姑或奶奶去作坊和養雞的園子轉悠,與佃戶下人打交道,基本上形形色色的人都見識過,那是極為機靈的。當下眼珠一轉,說了一番話,讓黃夫子也撚鬚點頭。

  「我是說:真是日子沒法過了,才不過了。不然遇見那死不改的爛貨,天天打我,難不成我要去上吊跳河麼?黃爺爺說對不對?」

  黃夫子見她警覺失言,微微點頭,意味深長地撚鬚笑道:「你不會倒八輩子血黴的。」

  他決定了,讓孫女去學堂,不說認識各樣人了,就沖這個紅椒,也要讓她去。

  或許,讓孫女多見識些百姓倫常,再讓兒媳婦對她輔以貞靜賢良諸般教導,加上自己指點,想必等她嫁人後,能在夫家應付自如、周全妥帖。

  就這麼的,黃夫子答應讓黃初雨去學堂讀書,順便,還推薦了一位老夫子給女私塾。

  當然,他跟黃豆不是這麼說的,而是說有位落魄的年老秀才,生活困窘,想為他在私塾裡謀一份教書的工,好掙些束修,讓黃豆去跟娘和姑姑說這事。

  黃豆自然滿口答應。能為夫子盡綿薄之力,小娃兒覺得十分榮幸,拍著胸脯說一定把這事給辦成了。

  葫蘆和板栗等人聽了,都猜這個落魄的士子是啥樣人,值得黃夫子親自為他引薦。

  小蔥又把紅椒叫到一旁,好生教導了一番。讓她往後在人前說話留心些,不要啥話都敢說,更不能啥話都說是娘說的。

  紅椒也後悔不迭,一一記下了。

  玩鬧一會,小蔥瞅了個空,將葫蘆叫到裡邊套間,把先前外婆和娘的話跟他說了,然後笑眯眯地問道:「葫蘆哥,你要咋謝我?」

  葫蘆臉色泛紅,垂下眼瞼,按捺住心中的喜悅,故作平靜地說道:「為啥要謝你?我又不欠你啥。」接著又追問,「姑姑真的這麼說?我娘可說了啥?」

  小蔥且不回答,皺著小鼻子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你不謝,我就去跟外婆和奶奶說,我非你不嫁!」

  葫蘆嚇了一跳,剛要說話,就聽一聲大笑傳來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

  板栗從外面竄進來,一屁股坐到青山書桌前的凳子上,望著妹妹直樂呵。

  小蔥惱羞成怒,瞪眼道:「你再笑?我出來的時候,聽外婆問娘,咱們家的表姐妹們,可有中意的,也要幫你說媳婦哩!」

  板栗立即止笑,急忙問道:「娘咋說的?」

  小蔥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拿起一本書低頭翻看,一邊答道:「我幹啥要對你說?」

  葫蘆撲哧一聲笑了。

  兄妹嬉鬧一會,小蔥才對二人道:「娘讓我出來,我也不好在門外偷聽——小紅跟綠枝在外邊哩,我就走了。不過你們放心,有娘在,沒啥大不了的。就是大舅母,我瞧著也是跟娘一個心思。」

  板栗有些納悶地問道:「這些人咋這麼心急哩?聽說老鱉的哥哥明年就要成親了。他才多大?」

  葫蘆沉默不語。

  板栗忽地笑道:「妹妹……」

  一言未了,就聽外邊嚷了起來,小娃兒呼啦啦往外跑,說是姑父(爹)家來了。

  三人一怔,相視一笑,立即起身往外跑去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6 AM


第039章 父歸

  院門口,張槐跳下馬背,帶著一身風塵跨進門來,迎向撲過來的小兒女。

  山芋抱著他左胳膊,紅椒抱著他右胳膊,香荽撲在面前,抱著他大腿,仰頭叫道:「爹——」

  當爹的呵呵一笑,先俯身把山芋抱起來,狠狠地親一口,然後往脖頸上一架,再單手抱起香荽,左手牽起紅椒,方能邁開腳步前行。

  「小蔥,你娘跟奶奶哩?」張槐問大閨女。

  回答他的是板栗:「娘跟奶奶在屋裡。」

  青山跟在姐夫身邊直打轉,先是跟著他走,喊了兩聲,感覺沒有小娃兒受重視,便跑到張槐前面,一邊跟他說話,一邊往後倒退,惹得板栗等人竊笑不已。

  黃豆大聲問道:「姑父,你咋剛剛好今兒到家哩?」

  張槐笑道:「自然是急急忙忙地趕回來,好跟你們一塊過節。你爹哩?」

  黃豆道:「我爹先前在外邊跟文青叔說話,後來不曉得去哪了。」

  葫蘆便讓春子出去找,再把張爺爺跟爺爺也喊回來。

  張槐還沒走到廊簷下,就見迎出屋來的鄭氏等人,剛含笑叫了一聲「菊花」,就驀然睜大眼睛,盯著鄭氏微凸的小腹,艱難地問:「這是……咋回事?」

  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見他一副受驚的模樣,忍不住笑起來,劉氏也抿嘴偷笑。

  鄭氏卻臉紅了。

  也難怪槐子哥驚訝,他們先都說好不生了的,她也一直服用云影給開的方子,誰知就出了意外。這要是不知內情的,還以為她行為不檢點呢!

  她走近娃兒爹,白了他一眼,低聲道:「咋回事?這娃兒四個月了,你別想賴賬。」

  張槐回過神,聽了這話也忍不住歡喜起來,又擔心又歉意地說:「說好不讓你再受苦的。這可是沒想到的。」

  寒暄一陣,張槐讓板栗和葫蘆出去,把給各親友帶回來的土產節禮等物事搬進來,一一分派,另有兩大車是張家自己的,叫劉黑皮先送回桃花谷去了。

  鄭長河等人回來,又是一番熱鬧,也不必細述。

  然後張槐洗了一把,換了身衣裳,清清爽爽地上桌吃飯,跟眾人敘別後諸樣事。

  紅椒黃豆等小娃兒心性,那是圖新鮮的,胡亂吃了些東西,便溜下桌子,擺弄起那些土儀物產來。

  幾個小娃兒跪在矮幾前翻撿東西。

  紅椒拿起串黑亮亮的手串,也不知是什麼石頭做成的,幫紫茄帶上;又找出一個暗紅色的盒子,裡面裝滿了用桃核雕刻成的馬牛狗等小動物,忙塞給青蓮去玩;一時又從方幾上摸幾塊不知名乾果,分給大家吃。

  她眉開眼笑地對紫茄道:「我說的吧!我夢見爹帶了好些吃的玩的東西家來,他們還不相信。」

  紫茄看著她猛點頭,一臉信服樣:「紅椒姐姐做夢真準。」

  張槐在桌上聽見了,笑問道:「咱閨女想爹了?做夢都夢見爹?」

  紅椒連連點頭,揚聲道:「噯!我好想爹。昨晚上做夢夢見爹回來,趕了許多馬車,搬了好些好東西下來。我就跑過去叫爹,然後就醒了。」

  山芋是個實在的娃,不像姐姐那麼會說話,他也叫道:「爹,我也想你!」

  香荽用行動表明,她是最想爹的。因為自張槐進門,她就趴在爹的懷裡不下來,除了爹洗澡的時候。

  眾人聽了呵呵樂。

  張槐道:「板栗,你跟葫蘆吃了飯,把那幾箱子東西給云大夫送去。那是人家托我帶給她的。是一位蔣老爺,他的女兒跟云大夫曾是閨閣好友。聽說我從小青山來,就托我給云大夫帶了好些東西,足足裝了半馬車。」

  鄭氏笑道:「快送去。你云姨好歹在那云州城住了不少年,肯定有些想念,見了這些東西指不定有多開心哩!」

  張槐道:「我就是這麼想,特地買了不少雲霧山的土產,好回來送她跟秦大夫。就是一些吃的東西不便宜帶,容易壞了,只好帶了些肉乾和各樣幹果子。」

  兩人聽了忙收拾一番,帶人趕著車就送往秦家,小蔥也跟去了。

  秦家的院門口堆滿了磚石木料等物事,倒座房還沒開始蓋,只挖了幾條溝在那裡。不過今日中秋,工程也擱下了。

  板栗命冬子和春子將東西卸下來搬進院子,然後兄妹幾個進入上房。

  秦楓一家恰好也在吃飯。

  云影見了他們很詫異:「不是才送了粽子來麼?怎麼又來了,又有東西送了?」

  秦楓聽了瞅她一眼,秦淼跟秦瀚一齊笑起來。

  小蔥調皮地眨眨眼睛,道:「師傅向來能掐會算,算無遺策:咱們還真是送東西來了。你再猜猜,送的是何物事?產於何地?」

  云影先是一愣,接著笑道:「若是你不畫蛇添足加上那一句『產於何地』,只怕我還要費心想一番;你這一問,我不就猜著了:是不是你爹回來了,帶了云州土儀過來?」

  板栗拍手笑道:「云姨,你真的會掐算不成,咋說得這麼準哩?」

  秦瀚急忙丟下飯碗,一疊聲叫道:「我去瞧瞧!」跟著就跑了出去。

  葫蘆站在一旁,微笑不言,不時地掃一眼吃飯的秦淼。

  秦淼心有所觸,轉臉對他舉起飯碗問道:「葫蘆哥哥,你可要來吃一些?我娘做了胭脂鵝脯。」她記得葫蘆是最愛吃這個的。

  葫蘆笑著搖頭,說在家吃過了。

  她就低頭吃飯,不時地又抬頭看他一眼。

  秦楓含笑問小蔥:「你爹回來了?」

  小蔥點點頭,一面端了凳子讓葫蘆跟板栗坐,一邊對張嫂道:「張嬸,叫他們把東西搬進來。」

  待那些木箱、竹簍、罈子罐子等行李搬進來,云影大吃一驚,失聲問道:「怎麼這麼多?」

  小蔥指著其中幾個木箱道:「我爹說,這是個什麼蔣老爺的女兒送你的;那些才是我爹帶回來的。」

  云影歡喜地對秦楓道:「是明馨。她還記得我呢。」

  趁著眾人檢點東西的時候,板栗又對秦楓道:「我爹說,請秦伯伯晚上過去喝一杯。我外公和大舅舅他們也要去的。」轉頭又對云影,「云姨,下午我們就要回桃花谷了,你和秦伯父跟我們一塊去吧!晚上賞月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6 AM


第040章 找茬
  
  秦楓跟云影對視一眼,點頭笑道:「既是你爹回來了,是該去看望。聽些新鮮事也好。」

  秦淼聽了十分喜悅,秦瀚兄弟也高興極了。

  云影吩咐道:「回頭你們幾個跟小蔥師姐先過去。我跟你們爹要晚些才能過去。」

  小蔥笑道:「反正吃過飯也沒啥事了,不如就讓師妹他們跟我們去外婆家玩。省得我們走的時候,還要來這邊叫他們。」

  葫蘆也開口相邀,還說下午他們兄弟也要去姑姑家,因為他們家也要蓋倒座房。

  秦淼聽了雙目放光,看著葫蘆甜甜地一笑。

  秦瀚忙點頭道:「就是這樣。娘,學裡好容易休學一天,讓我跟黃豆哥哥去玩吧,明兒又要上學了呢!」

  云影見兒子說得可憐,只得點頭道:「說得這上學跟個苦差事似的。你不知道窮人家的孩子想上學,還沒處去上呢!」

  秦楓看著兒子也皺眉,想著過節,到底沒訓斥他,只溫聲道:「你既喜歡跟黃豆玩,就該多跟他學。我聽人說,他雖然好玩,那功課學得極好。你不要只顧玩,他的長處卻不知學習了。」

  秦瀚忙垂手應了。

  又說了一會話,小蔥他們方告辭,帶著秦家兄妹,坐車往鄭家院子來。

  板栗跟葫蘆只在地下走,也不坐車。

  還不到院門口,板栗瞅著前面一個人背影,有些疑惑地問道:「那是……老鱉的娘?是她!她來幹啥?」

  跟葫蘆對視一眼,不確定地問:「上門找你算賬來了?那也不該等到今兒才來,前兒晚上就該來了才對。」

  葫蘆緊閉著嘴巴,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媳婦進了鄭家院子,腳下步伐加快。

  到了門口,兩人一邊照顧小蔥跟秦家兄妹下車,一邊豎起耳朵聽院子裡的動靜。

  果然,就聽那個媳婦脆快的聲音:「……咱家老鱉臉上腫的跟饅頭似的,瞅著嚇人,就連吃飯也張不開嘴哩!也不曉得葫蘆咋樣了,莫不是也打壞了?我就想著來瞧瞧。」

  這是老鱉的娘,叫蓮香。

  她那天見兒子被打成這樣,氣得當晚就要上鄭家來吵鬧,被老鱉的爹劉二順擋住了。

  他雖然心裡也不痛快,可是,這一來兩家是親戚,總不好大吵;二來他也問明了事由,得知是一句閒話引起的,覺得自家娃兒並不佔理,還害得幾個侄子也都跟人打了架,葫蘆又幫著付了診藥費,於是就想息事寧人。

  聽媳婦罵鄭家仗勢欺人,他怒道:「小娃兒哪一天不吵嘴,扯那些閒話幹啥?咱家老鱉又不是沒打過人。那一年他不是還把麻蝦推水裡差點淹死了麼?這還是自家兄弟哩!你還說!不都是你,跟人瞎掰些閒話,他一個娃兒不懂事,聽了當真,說出去才惹了禍事的!」

  媳婦聽了叫屈道:「都是那些人說的,我一句也沒掰扯,我不過就是帶著兩個耳朵聽。就算老鱉說差了,那也不能打人哩。把人打成這樣子,就算了?」

  兩人吵了一場,後來她公公劉大胖子發下話來:不准再提這事,方才不甘不願地放下了。

  雖然這樣,到底一口氣嚥不下去,想著三房的媳婦小秀娘家曾跟鄭家張家生過嫌隙,這日便趁著過節,送了些吃的來給周家,然後又叨咕了好些閒話,卻沒人理她。

  她氣不過,直接過來鄭家院子,說是怕老鱉惹禍,打壞了葫蘆,找劉氏訴說情由,看她如何說。

  鄭老太太婆媳一齊驚動,都出來了,讓這媳婦進屋,偏又不進去,只顧在那裡嘮叨不休。

  劉云嵐見她站在院子裡,高門大嗓子說事,好像成心要讓過往人都聽見似的,心裡有氣——她還沒怪她壞侄女名聲哩,這就找上門來了。

  面上卻一點不顯,笑道:「二順嫂子來了!可是巧了,我那天晚上就想要上你家去看望老鱉的。又不好去,怕人以為我不是上門去賠小情的,倒像是因為你們說了閒話,我不肯饒人,上門找事去了。我想著,嫂子肯定也不是成心說的,不過是猜了兩句;就是老鱉,也不過是跟葫蘆說著玩的,誰曉得沒這回事哩。葫蘆護妹妹,氣是沖了些,也不曉得咋回事,他們就打了起來。小娃兒三天吵,兩天好的,我也不好當個大事,就沒去了。」

  二順媳婦急了,忙賭咒發誓說自己啥也沒說,是金嫂子他們說的,好像是從劉家塘聽來的,不曉得究竟是誰先傳出來的。

  鄭老太太板臉道:「說沒說,有啥要緊的!沒有的事,還能掰成真的了?那些人就是喜歡管人家的閒事,也不管管自個的兒女。」

  劉氏聽了,看著那媳婦淡笑道:「我咋聽說,老鱉那天跟人說,我家蟬兒是他媳婦?我娘家啥時候跟你們結親了?我倒不曉得,他們也沒跟我這個當姑姑的說一聲。」

  二順媳婦頓時不自在了,強笑道:「那不是他們吵起來,賭氣說的氣話麼?我家老鱉回去了,他爹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。我想想還是過意不去,這不,今兒就來給弟妹賠禮了!弟妹,我家老鱉就是個混小子,他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裡去,我也罵了他好幾回哩!」

  劉氏聽了嘴角一彎,心道:賠禮?那剛才咋沒聽你說?

  鄭老太太見她放低了身段,便不再板臉,笑道:「總歸是那些人,吃飽了飯沒事幹,專門扯人家的閒話。小娃兒聽了就當真,就惹出禍來了。」

  劉氏也道:「可不是麼。我那天路過碓房,聽裡面有人說,你家小魚兒要說給誰。可見娃兒大了,總讓人這麼說來說去的。」

  二順媳婦瞪大眼睛:「我家小魚兒才七歲,能說給誰?這話誰說的?」

  劉氏笑道:「瞧嫂子問的,我聽見也沒往心裡去。小魚兒不管說給誰,那都是二順哥跟嫂子的事。到定親的時候,自然會跟人說。如今沒影兒的事,我還能跟著瞎咋呼打聽?總是那些人嘴巴閒的慌,才會扯這些有的沒的。」

  二順媳婦氣壞了,憤憤地罵了幾句,又說了一遍那天的情形,表明葫蘆定親的事不是自己說的,是旁人告訴自己的,叫老鱉聽見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7 AM


第041章 化解


  劉云嵐含笑道:「我還能不信嫂子?咱們兩家可是親戚。不說看小妹(泥鰍老鱉的姑姑)面子,也不說老一輩的情分,就說這一輩:二順三順跟我家青木、他姑父槐子,都是有交情的,四順跟楊子也不是一般的情分。再說他們小一輩的:將來老鱉跟葫蘆長大了,要是都能掙個功名,在外能不互相幫襯?那當官是好容易的事麼。咱們這些莊稼人,沒啥根底,一個村子出去的,從小打打鬧鬧的,也是情分哩。」

  鄭老太太也道:「可不是麼,咱兩家可是好幾輩子的交情哩!」

  二順媳婦叫劉氏一席話說得心裡改了主意,果然覺得自己太驚怪了些。幸好剛才沒大吵,只說是來看葫蘆的。於是順著劉氏的話,問了葫蘆無事,也就放心了。

  劉氏看見葫蘆他們站在門口,忙招手叫道:「葫蘆來了。快來給你劉二嬸賠禮。我那天晚上就想帶你去的,你二嬸今兒來了正好。」

  於是,葫蘆跟板栗上前來,規規矩矩地給老鱉娘賠了小情,弄得她倒不好意思起來。

  板栗笑嘻嘻地說道:「劉二嬸,你們家娃兒也厲害很哩,麻蝦把黃瓜一張小白臉愣是打成了紅臉。」

  二順媳婦聽了更尷尬,這倒是她不知道的了。

  劉氏嗔道:「這娃兒,說這幹啥!」

  轉頭對橘兒道:「去裝兩籃子粽子來,再把姑老爺帶回來的人參挑一支。」又對小蔥道,「你去屋裡,把你爹帶回來的各樣土產都裝些,讓劉二嬸帶回去。」

  二順媳婦聽了,又是歡喜又是慚愧,忙道:「大老遠帶回來的,你們兩家這麼多人,就不要分我們了吧。」

  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都道:「也不是啥好東西,就圖個新鮮。」

  一邊把她往屋裡讓。

  鄭氏有身孕的人,吃過晌午飯小睡了一會,這時也過來了,陪著二順媳婦寒暄了幾句。

  等小蔥收拾了東西出來,笑著上前道:「劉二嬸,這些是我爹帶回來的土產,也不是啥稀罕東西,有吃的也有玩的,帶給老鱉他們吧。這是一隻人參,是大舅母送給老鱉養身子的。這粽子也是大舅母送的。二嬸家怕是沒包,吃個新鮮。」

  二順媳婦十分不好意思,推了一陣,才收下了。

  又拉著小蔥的手,對鄭氏等人笑道:「小蔥這模樣真是沒的說,又斯文,又賢惠,還大方能幹。我婆婆那天還跟我說,咱們村,小蔥數得上哩。我家魚兒要是跟得上她一半,我就燒高香了。今年十一了吧?比我家老鱉小一歲。我家老鱉就是皮,趕不上小蔥穩重。將來幫他娶了媳婦,管著他怕是要好一些。」

  不等鄭氏回話,小蔥就笑道:「二嬸淨會誇人,人家哪有那麼斯文。我那天一腳把李敬德給踹倒了,他罵我母老虎哩!」

  說著對秦淼眨眨眼,兩人相視而笑。

  二順媳婦愕然張大嘴巴,好一會才強笑道:「你跟他鬧著玩兒的吧?這娃兒,亂說話!哪有這麼俊的母老虎。」

  鄭老太太也不滿地瞪了外孫女一眼,道:「就算是一個村的,也是哥哥哩。你當自個還小,咋還這麼調皮!」

  張老太太更是不滿,扯著小蔥往一旁拽,不許她再說話。

  二順媳婦看見秦淼,忙又熱心招呼,對鄭老太太等人笑道:「淼淼這模樣,就跟小仙女似的,到底跟咱們莊稼人不一樣。淼淼,你成天不出門,也不見你去村裡逛逛。有空去我們家,跟小魚兒玩。我不敢讓小魚兒去你們家,你爹娘整天都忙正事,可不敢煩他們。」

  葫蘆見她望著秦淼熱切的眼神,心下不舒坦,垂眸不語。

  秦淼笑得純純的,言道:「我不大得閒兒。嬸子讓魚兒妹妹去我家玩好了,不要緊的。」

  秦濤正跟青蓮湊一處嘀咕,他養的小烏龜如何如何,聽了這話,轉頭奶聲奶氣地說道:「嬸子別客氣,有空就去我家看病。」

  二順媳婦頓時瞪大眼睛,張張嘴,想說啥,又說不上來。

  小娃兒言辭懇切,顯見得把爹娘教導都記在了心上,不過用錯了地方而已。

  眾人見二順媳婦一臉苦相,哪裡還能忍得住,均笑得前仰後合,葫蘆跟板栗他們尤其笑得厲害。

  秦淼急忙喝止弟弟,又紅著臉對二順媳婦道:「二弟年幼,不大會說話。他本是想讓嬸嬸去我家玩的。」

  秦濤一臉迷惑,他覺得自己沒有說錯啊,他家可不是常有人去看病麼!

  二順媳婦就算心裡再不痛快,也不能跟這麼個小娃兒計較。訕訕地又說了兩句話,便告辭了,說家裡還有事,晚上要跟妯娌張羅全家的團圓飯,得回去準備。

  劉氏忙派了個婆子,提上那兩籃子東西送她走了。走時臉上笑眯眯的,再無來時的不忿。

  等人走後,眾人看著秦濤,想著那「有空就去我家看病」的話,又狠狠地笑了一通才罷。

  秦淼費了半天口舌,又請葫蘆板栗出面,告訴弟弟,這話如何不對,方才把秦濤給說服。

  張老太太則跟鄭老太太一齊責備小蔥,不該跟男娃子動手,更不該把這事在外人面前說,失了女兒家的體面。

  小蔥只是笑。

  鄭氏瞅著閨女直搖頭,道:「笨死了!這麼說又有什麼益處,反招人說閒話。說不定自此你名聲就響亮了,不過是壞名聲。」

  小蔥吐了下舌頭,叫道:「娘!我就不說,人家也會曉得的。我那天真跟李敬德打架了,他也真罵我了哩。」

  秦淼也道:「菊花嬸嬸,我也照他屁股踢了一腳呢。」

  這話又引來一陣責備。

  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把板栗和葫蘆一頓好埋怨,怪他們沒照顧好妹妹,一個女娃子跟人動起手來,這名聲就不好聽了。

  葫蘆等人受不了,一齊退去西院不提。

  這時,隔壁李長明家的文武全才四兄弟從外婆家回來了,料定板栗兄妹肯定在鄭家過節,此時未必就走了,因此過來找他們玩。

  因說起外邊的趣事,李敬武道:「聽說今兒下塘集那邊好熱鬧的,有賽龍舟哩。可惜了,咱們也沒的看。」

  板栗聽,眼睛一亮,急忙道:「快走!去我家。我爺爺也準備了兩條船,說讓我們在湖裡比試。還有獎賞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8 AM


第042章 賽船

  正房屋裡,鄭氏見娘跟婆婆還在嘮叨小蔥的事情,想岔開這話,忽然想起划船的事來,忙對劉氏道:「云嵐姐姐,咱們這就過去桃花谷吧。公爹叫人準備了船,讓他們小的下午划船比試哩。」

  原來,張大栓也聽人說了下塘集賽龍舟的事。他想著家裡過殷實了,該想些點子讓娃兒們也找些樂子才好,不然的話,大過節的,兩家人聚一塊吃頓飯就散了,也忒沒意思了。

  他就安排了兩條小船,想著這天讓葫蘆板栗他們兄妹吃過晌午飯就去划船比賽。

  板栗想起這事,就邀請李家兄弟往桃花谷去,一塊遊戲。

  李敬武邊走邊對板栗埋怨道:「板栗哥,有這樣的好事,你咋不早說哩?要是早說了,咱們上午就該去的。再叫上泥鰍他們,人多才好玩。如今都天晚了,我們也不得去。」

  張大栓等一幫漢子正聚集在鄭家院門前閒話,聽了這話接道:「是我想起來的。也沒想著鬧大,就是讓他們兄弟姊妹鬧著玩。所以我想著,從他外婆家吃了晌午飯再回去,不是正正好。眼下才吃過晌午飯,離天黑還早哩,哪裡就天晚了。」

  板栗也道:「誰能想到這茬?這大過節的,你們爹娘也未必肯放你們出去鬧。」

  張槐笑道:「你們家去問問,只要你們爹娘答應讓你們來我家,我就張羅起來,保管讓你們稱心。」

  頓時娃兒們就歡呼起來,立時尋爹找娘,遊說此事。

  因聽說張槐回來了,村裡好些漢子湊過來問候說閒話,就在當場。

  趙三就對兒子趙鋒道:「去吧。你爹我最是通情理了。就是不要闖禍。」

  李敬文的爹娘自然也不會反對他們兄弟跟張家鄭家娃兒玩。

  趙鋒便跟葫蘆板栗商量道:「這比試人少了不好玩,咱們干脆把泥鰍兄弟也叫來。反正天還早,還能玩兩個時辰。」

  葫蘆二人答應了,於是紛紛四散去叫人。

  張槐見了心裡一動,跟青木商量了幾句,隨即安排人也張羅起來。

  結果,那天在池塘邊打架的娃兒來了一大半,另又添了好些新面孔。

  劉家池塘的水族們自然也全部浮出水面。

  老鱉臉上的腫還沒消呢,見了葫蘆傻笑兩聲,說他挨了爹跟爺爺好一頓罵,又怪葫蘆下手太狠。

  葫蘆也說自己挨了爹娘的罵,二人遂冰釋前嫌。

  聽說娃兒們要去桃花谷划船比試,跟賽龍舟似的,好些大人也跟著去瞧熱鬧。於是山邊哄鬧起來,又是坐車又是騎馬,還有的乾脆跟著跑步,浩浩蕩蕩牽出一長串,直奔桃花谷去了。

  進山的時候,張槐又讓人叫了沿途居住的佃戶家的娃兒,都是跟葫蘆他們一起在私塾裡讀書的,說人多爭奪才有趣。

  小娃兒們更興奮了,個個摩拳擦掌,躍躍欲試。

  一路逶迤,行至桃花谷口,山前有五間正屋並兩邊廂房,外帶一個大場院,住著林大爺跟他三個兒子。這裡算是進入桃花谷的第一道門戶,也有守林的意思。

  林大爺見來了這麼多人,莫名其妙地問道:「你們這是干啥來了?噯喲!老爺回來了!」

  張槐笑著跟他說了比試的事,林大爺急忙打開院子大門,放眾人進來。

  大夥也不進去山谷深處,只在那一泓清湖邊止步,看向湖中——

  湖水清澈,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。除了沿岸圍著一圈碧綠的菖蒲和篙草,淺水處婷婷立著幾竿稀疏殘破的荷葉跟蓮蓬外,湖中並無他物,不要說菱角,連浮萍也不見一葉,因而十分乾淨。

  湖面上牽了三道麻繩,由東貫西,系在兩岸的樹幹上,隔出兩條長長的水道。

  水道一頭,東面岸邊,停泊著兩隻狹長的小船,可供四五人乘坐,上面橫七豎八架了許多支櫓。

  另有一隻不大不小的畫舫,毛竹撐起兩個亭子,前面是尖頂四腳飛簷的四方亭,後面是兩面坡的懸山頂長亭。廊下又掛了各色燈籠,內置長條木椅、木幾和一些小凳子,雅緻又不失喜慶。

  小蔥先請外婆奶奶等長輩上去,接著又讓秦淼等女娃們也上去了,喚丫頭們弄了些茶果來擺上,然後一心一意地坐等瞧熱鬧。

  張槐瞅著面前的娃娃們,笑嘻嘻地宣佈道:「五人一條船,獲頭名的,每人有五兩銀子獎賞。」

  娃兒們立即哄鬧開來,歡喜的、質疑的、尋人插伙的,穿來插去,嚷嚷不休。

  板栗道:「爹,你一口氣說完不好?省得耽誤時辰。這人有大有小,船也不夠,要咋比試?」

  話音剛落,就聽泥鰍叫道:「來了,來了!船來了!」原來是鄭青木早吩咐又扛了三條船來。

  然後,議定六歲以上男娃參加比試,按年齡大小分派人,各姓混雜,為的是怕生嫌隙。

  一時間,拉繩索,分派人,還夾著六歲以下的娃兒們吵嚷不依。大人們就說他們年小力弱,哄勸了半天才消停。

  鬧嚷嚷的好容易完了,各船均蓄勢待發,早有人去西面岸邊等著察看結果。

  趙三嗓門大,發一聲喊,少年們都甩開雙臂,奮勇划船。

  看的人先是嬉笑喝彩,接著就轟然大笑起來。

  原來,因這比試是臨時準備的,並不曾練習過,同船的人相互間就不那麼契合,感覺使不上力,憋悶死了。明明想往前劃的,結果那船頭卻拐來拐去,甚至於竄出了水道,劃到旁邊水道去了。

  少年們在船上氣得大罵,看得人跺腳大笑,岸邊、湖裡都是亂糟糟的,不成個樣子。

  畫舫上也是群情激奮,秦淼衝著葫蘆大叫:「葫蘆哥哥,使勁呀!敬文哥哥他們趕上來了。噯喲!又歪了。」

  紅椒也跳腳嚷道:「大哥,快點!葫蘆哥哥攆來了。」

  小蔥心中一動,衝著板栗喊道:「哥,磨刀不誤砍柴工,你先跟他們交代兩句再劃。」

  鄭氏等人一齊笑起來,卻覺得小蔥這話說得有理。

  葫蘆、板栗、李敬文等幾個大的,到底心思機敏,已經想到這樣下去不成,要整頓手下兵將。經小蔥一喊,都停了手,緊張地商議起來。

  板栗機靈,議事的時候,還不忘安排個年紀最小的,把船緩緩地往前劃。

  葫蘆也有主意,安排兩人在船尾撐船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9 AM


第043章 比試(一)

  當下各逞能耐,等議定後又慢慢地試劃了一陣,方才穩妥了些。也不敢胡亂使力了,因為有規定,若是劃出了水道,就算先到對岸,也不算贏,故而眾人想,還不如穩妥些劃。

  趙三笑道:「這麼的不成,沒個準備,也太不像樣子了。等明年,咱們來好好籌劃。中秋節這天也弄個賽船,讓全村的娃兒都樂一場。」

  泥鰍的爹劉三順急忙道:「早該這樣。過年咱們就弄起來。」

  李長明笑道:「過年就不要了吧。天氣冷,萬一娃兒掉水裡可不好。就跟趙三叔說的,定在中秋節這天,不冷也不熱。」

  鄭青木道:「我聽村長說,今年過年他請人來村裡唱戲,我再找個說大鼓書的來,這麼的也算熱鬧了。」

  說笑間,眾人就定下了清南村中秋少年賽船。

  又看向對岸,板栗跟葫蘆那兩船已經接近岸邊了,李敬文緊隨其後,喊叫聲越發大了起來。

  最後,板栗那船本是在前的,卻被葫蘆他們反超,得了頭名。因為葫蘆那條船上,有劉井兒、老鱉、李敬武,都是虎虎生風的愣小子,力氣大。

  板栗嘆息不已,對身後的黃瓜道:「看見沒,這就叫功虧一簣!」

  好笑的是趙鋒,本來最厲害的,可是他不如葫蘆跟板栗會調度,故而落在最後,氣得把同船的娃兒一通大罵。

  黃豆跟李敬文一船,沒得到獎賞,心中不忿,對張槐道:「姑父,這麼比有啥意思?也比不出真本事。依我說,不如比划水。這麼一來,誰也得不到便宜,還個個都能下水。」

  張槐跟青木等人聽了,見太陽還高,少年們也都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,便湊一處嘀咕了一番,然後宣佈:接著比划水,大大小小的娃兒都能參加。

  為示公平,分十一到十三歲、八到十歲、五到七歲、兩到四歲,共四撥人比試。每一撥都取頭三名,第一名十兩銀子,第二名八兩銀子,第三名五兩銀子。

  銀子由張家、鄭家、李家、劉家和趙家公攤。

  宣佈完,現場先是靜了那麼一刻,然後轟然炸開,娃兒們激動地跳腳大嚷。

  鄭老太太擔心地說道:「由著他們鬧,要是著涼了咋辦?」

  正好秦楓等人也來了,見如此熱鬧,也跟著湊趣,聞言笑道:「不礙事。我讓人熬些驅寒的藥湯,等他們游上來就喝一碗。」

  長輩們就放心了。

  一時間,派人飛馬去各家幫小娃兒們取衣裳待換,又取合適游水的衣裳來備用,又去秦家取了藥材送去張宅熬藥湯,下人們往來奔走,忙個不停。

  這些小娃兒少有不會划水的,差不多的人家,小娃兒從會走路後就在水裡混。故而,青蓮、香荽幾乎從五月起,就常常跟哥哥姐姐們在水裡鬧,如今已經很有些樣子了。

  香荽就眼紅了,衝著岸上的張槐叫道:「爹,我也要比。」

  鄭氏急忙勸道:「閨女,咱們女娃兒,這麼多人瞧著,不好跟他們瘋鬧的。回頭等人走了,讓你大姐二姐帶你划水。」

  香荽扭著小身子不依,說道:「我不當女娃兒了,我要當男娃子。比完了再當女娃兒。」

  鄭氏等人聽了哭笑不得。

  張老太太捨不得讓孫女委屈,抱著她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張槐見小閨女哭鬧不休,也猶豫著不知咋辦。他外出幾月才回來,小閨女丟給他一個笑心都軟了,哪裡還能聽她哭?

  劉三順知他怕人說閒話,要是大夥都參加,那就沒人好說了。

  於是說道:「就讓她們小女娃也玩一回吧。這麼點大的娃兒,穿著衣裳划水,有啥要緊的?我家墨鯽也去。我們這麼多人在旁邊看著,還能有事?」

  長輩們紛紛贊同,說難得這麼熱鬧,就讓娃兒們高興一回。於是,兩三歲的小女娃也有四五個參加了,跟青蓮他們做一撥。

  鄭氏忙讓人回去,把香荽游水穿的衣裳、還有帽子,幾套換洗的都取了來,分給幾個小女娃。

  這衣裳大多色彩鮮豔,不緊不松,再戴上帽子,配上小娃娃們粉嘟嘟的小臉,看著十分喜人。

  忙碌間,一幫娃兒們都興奮難耐。

  像板栗葫蘆他們倒也罷了,到底大些,擺出一副較量的架勢,互相說著挑釁的話;青蓮等小娃兒更多的是嬉鬧,惦記那銀子。

  青蓮對忠心小廝韓慶道:「韓慶,等我得了獎賞,就幫你買個大屁股媳婦,好幫你生娃兒。」

  眾人聽了轟然大笑,頓腳捶胸不已。

  有人忍笑問葫蘆兄弟,這話從何說起。

  葫蘆他們如何曉得,也是一頭霧水,不知四弟為何生了這個想法。小蔥倒是明白緣由,哪好意思說的。

  韓慶卻一點也不尷尬,笑得眉眼俱開。

  鄭青木看著小兒子鬱悶地問道:「青蓮,我是你爹。你掙了銀子幫人家娶媳婦,咋就不記得你爹哩?」

  青蓮疑惑,仰頭問道:「韓慶沒媳婦兒,我答應幫他娶一個。爹不是有媳婦了麼,還想再娶一個?」

  鄭青木氣結,急忙搖手:「爹不想再娶了。有你娘就夠了。」

  眾人才歇氣,聽了這話接著又笑,一時間東倒西歪。

  鄭長河本也想上前跟孫子說「我是你爺爺。你掙了銀子該孝順爺爺」的,聞言閉嘴不敢吭聲了。

  韓慶見老爺開口,都沒要來這銀子,覺得四少爺待他真沒話說。他心裡樂得找不到北,自此對青蓮忠心耿耿,死而後已。

  青蓮的話勾起一幫少年的心思:他們雖然家裡不窮,卻也不是身上都有錢的,鄭家和張家尤其管得嚴格,而那些佃戶的娃兒則更想掙這個錢了。

  所以,這獎賞引得他們熱血沸騰,比試還沒開始,都在算計用銀子幹啥了,彷彿自己取這頭名如探囊取物一般。

  板栗對小蔥等人笑道:「妹妹,等我得了錢,請你們去下塘集買好東西。」

  青山道:「就算你得了頭名,也才十兩銀子。她們一人買塊衣裳料子,你這銀子就沒了。就敢放這大話?」

  板栗道:「誰買那些?家裡又不是不幫做衣裳。這錢自然是用來買家裡不讓買的東西。」

  泥鰍的爺爺劉胖子聽了笑道:「你這娃子,家裡不讓買的東西,你還敢買?就不怕你爺爺跟你爹抽你,還是你皮養了想找抽?」

  板栗聽了嘿嘿笑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29 AM


第044章 比試(二)
  
  黃豆瞅了瞅畫舫上的紅椒,心中暗下決心:一定要得個頭名,然後買件首飾送給紅椒妹妹。

  這樣就算下聘了,往後她想賴賬也不成。也省得她嫁去旁人家禍害人,動不動就要和離啥的,讓張家丟臉,他也跟著操心。

  其他人也都心中各有思量,因而憋足了一股勁頭,就等比試開始爆發。

  因各家都有人回去拿衣裳等物,故而又有不少人得了信趕來。湖邊空地上擠滿了人,那隻畫舫也坐滿了。小蔥等小輩都站起來,讓云影等後來的長輩坐。

  比試開始,由大到小,李敬文他們是頭一撥。

  因為超過十三歲就不讓比了,故而這一撥李敬文最大。而這一撥也是群英薈萃,像葫蘆、板栗、泥鰍、老鱉、玄龜、劉井兒、趙鋒、李敬武、李敬德、趙亮、萬元、方五等人都在,競爭十分激烈。

  這場景可比划船興盛多了,女人們坐畫舫,男人們便上了那幾條船,沿著水道跟隨觀看。

  這些半大的少年能有這樣的機會公開比試,十分興頭。他們都只穿一條長褲,光著膀子在水裡游,為的是更簡便。

  看的人也都緊張叫喊助興,山谷口一片沸騰。

  泥鰍衝在最前面。

  他真跟一條泥鰍似的,簡直不像在划水,而是在水中往前溜,看不見人影,水面上只留下一道水紋。偶爾又在人們不經意間,於想不到的地方冒一下頭,引起一陣驚嘆。

  最後快到時,倏忽從水中竄出,直撲岸邊,帶起一片水花,真個跟出水蛟龍一般,其姿態矯健敏捷,盡顯少年銳氣!

  待確定是最先到達,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,回首對畫舫上的小蔥咧嘴一笑,搖手招呼,引起小女娃們一片歡呼。

  畫舫也跟著少年們移過來,小蔥見兩位哥哥都落後了,禁不住急得跺腳。

  秦淼嘆息道:「泥鰍哥哥太厲害了!」

  這話雖是讚揚泥鰍,卻滿含遺憾,似乎在惋惜,因為他的厲害,所以害得葫蘆哥哥跟板栗哥哥沒能衝到前面。

  小蔥聽了忍不住笑起來,眼瞥向泥鰍道:「泥鰍要是聽見咱們這麼偏心眼,準要氣死了。」

  泥鰍沒氣死,見小蔥望著自己笑,以為她讚自己英勇,頓時就心花怒放。

  葫蘆未能如願折冠,見秦淼對他猛揮手,便微微一笑。有團秘密藏在心底,獨自品味,令他忽然覺得,自己長大了,跟周圍這些懵懂少年不一樣了。

  秦淼無法對面寬慰葫蘆,便對小蔥道:「各人有長處,葫蘆哥哥那天不是還把老鱉打趴下了麼?可見他跟板栗哥哥在陸地上比人強。」

  這麼說著,她心裡就釋然了。

  紅椒聽了連連點頭。

  錦鯉就爭辯道:「我哥哥在地面上也很厲害的。」

  兩女娃就爭起來,引起一串笑。

  跟在泥鰍後面的是玄龜。

  玄龜一點也不像烏龜那般慢吞吞,相反,他也溜刷的很。小胖子緊盯著前面堂兄的兩條腿,心無旁騖,咬死不放,直至到達。

  得第三的是趙鋒。

  這小子就是憑一股狠勁兒,把葫蘆、板栗、老鱉和李敬文都甩在了身後。

  至結果出來,嘆息有之,埋怨有之,歡慶有之。嘆息的是年紀大的,如李敬文等;埋怨的是年紀小的,如板栗等,說不公平,他們比人小了一兩歲,也就等於少練習兩年;歡慶的自然就是前三名了。

  這一場比試,劉家的水族們顯示了他們在水中強橫實力,若不是老鱉受傷還沒好,這第三也輪不到趙鋒。

  劉大胖子跟兩個兒子——劉二順和劉三順笑得合不攏嘴。

  聽見板栗埋怨,劉二順就笑道:「今年也沒個準備。等明年,同歲的一塊比試,你們就沒話說了。」

  李敬武道:「這還差不多。」

  吵嚷間,張槐大喊道:「下一撥。快點!天晚了水就涼了。早些比完,好家去吃團圓飯。」

  於是第二撥人又跟下餃子似的撲下水。

  這一撥裡邊有青山、黃瓜、麻蝦、黃鱔、李敬全等人。

  最後,得前三的分別是黃鱔、麻蝦、青山。

  依舊是劉家人獨佔鰲頭。

  娃兒們瞅著他們,又是鬱悶又是不忿,劉家兄弟則歡呼跳躍。

  因前兩撥比試的娃兒大一些,一心只要爭那前三名,且都懂事了,游得又快,這樣一來,反少了許多樂趣。到第三撥,黃豆他們下水,就熱鬧許多了。

  這一撥有黃豆、秦瀚、黑魚、李敬才,還有周家兩個娃兒,以及佃戶的幾個娃兒。

  黃豆見這一撥只有一個劉家人,遂放下心來。

  小娃兒傲然想道,除了黑魚,其他人何足道哉!

  這黑魚是泥鰍的三弟,今年五週歲。他長得像他娘,一點也不黑,反倒白嫩嫩的,比他大哥泥鰍還要秀氣。

  他被大哥二哥叮囑,一定也要得個頭名,因此連長褲也不肯穿,只穿一條小底褲,兜著小屁股,露出白白圓圓的小肚皮和結實的小腿,站在岸邊躍躍欲試。

  因前兩場比試的緣故,人都盯著他看——他是這一撥裡面唯一的劉家人。

  小黑魚一點也不慌張,反而對人咧嘴笑。

  忽地想起啥來,小娃兒轉頭對劉三順脆聲喊道:「爹,先說好了,得了銀子歸我自個。你可不許又收了去。還淨哄我,說啥我年紀小,錢擱我那容易丟了。」

  眾人聽了無不笑倒。

  劉三順咧著嘴巴對兒子連連點頭,道:「歸你,歸你。爹一個銅板也不要。」

  鄭長河戲問道:「小黑魚,你也要攢錢娶媳婦?」

  小娃兒搖頭,想了一會才道:「先攢著。錢多不燒手。」

  眾人聽了又笑,不停地揉肚子。

  板栗對黃豆道:「黃豆,咱們可都指望你了。」

  葫蘆黃瓜也都點頭,重託了三弟,頗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。

  黃豆踢踢腿腳,又扭扭腰,一邊道:「你們就等著瞧吧,我定要一鼓作氣,扭轉乾坤,替哥哥們一雪前恥。」

  紅椒又加了一把火,在畫舫上衝他喊道:「黃豆哥哥,你要是得了頭名,我就幫你縫個手帕子,縫得平平整整的。」

  黃豆頓時鬥志昂揚,叫她放心。

  秦瀚急忙喊道:「要是我得了頭名,大姐你也要幫我做件衣裳。」

  秦淼急忙答應了。

  云影瞅著兒子直樂道,你要是不拉在最後,娘就燒高香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0 AM


第045章 比試(三)


  比試開始,趙三一聲「跳」還沒出口,有個小娃兒先緊張地一頭栽下水去了,引起一陣哄笑,只得重新來過。

  等娃兒們都下了水,眾人全都盯著黑魚瞧。

  他也不負眾望,果然跟條黑魚似的在水裡竄。不過,因年紀比黃豆小了兩歲,到底還是有些吃虧,再說,黃豆自小也是喜歡水的,比哥哥們同齡的時候玩水玩得多,所以沖在第一。

  最後,黃豆得了第一,黑魚得第二,一個佃戶的娃兒得了第三。

  黑魚很生氣,撅著嘴巴說他太吃虧了,要是等他再長一歲,就能得第一。

  大夥一邊笑,一邊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,都說這娃兒委屈了。

  劉三順忙上前抱起小兒子,一面安慰他,一面就地扒了他的小褲兜,幫他套上乾爽衣裳,又灌了一碗藥湯才罷休。

  到了第四撥娃兒,湖邊忽然忙碌起來。

  長輩們都殷殷囑咐,兄弟們都諄諄教導,五條小船也都準備好,為的是怕變生不測,好及時救援。

  畫舫上,香荽和墨鯽已經整裝待發,小蔥、秦淼、紅椒、錦鯉圍著她倆做各樣囑咐和提點。

  小蔥對二人道:「香荽,墨鯽,你倆啥也不要想,只管盯住那邊山坡,劃到那邊你們就贏了。大夥兒叫喊,你們也別理,也別停下來看熱鬧。先不用劃太快,慢慢劃。從這邊到那邊長著哩。要是先使勁劃,到後來就劃不動了。能劃到最後的才算贏。」

  鄭氏又教閨女,「先要不慌不忙地劃,等最後快要到的時候,就要下死力氣了。反正都要到了,累狠了馬上就能歇著,不用擔心。」

  香荽和墨鯽用心聽著,一邊點頭,一邊骨碌轉著黑眼珠。

  紅椒問道:「香荽,要是你得了頭名,那銀子你要咋花?」

  鄭氏和張老太太等人都望著小女娃,看她要如何答。

  小蔥提示道:「香荽,你想想大姐二姐待你咋樣?往常可都是我們教你識字、做人的。」

  說完,神情甚為期盼地望著三妹,盼著她說用這銀子幫大姐二姐買東西。大哥沒比之前可就是這麼說的;小舅得了第三,也說明兒請外甥和侄兒們在田上酒家吃晌午飯。

  香荽心想,她又不用跟青蓮似的,要幫人娶媳婦,她掙的銀子當然歸自己。

  於是忽閃著黑亮的眼睛,用力點頭道:「大姐姐,你跟二姐往常教我的我都記著哩。我肯定不亂花錢。把這銀子攢起來,長大了好置嫁妝。」

  小蔥聽完,雙手掩面,轉身撲到秦淼身上,二人抱頭,只看見肩膀抖動,也不知在幹嘛。

  鄭氏看著小閨女很是無語,云影笑得直跺腳,鄭老太太等人也都笑個不住。

  等那邊喊上場了,眾人方才忙忙地送娃兒過去。

  頓時,牽著的,抱著的,跑著的,小娃娃們被長輩和兄姐簇擁到水邊,齊排排地站立,有十幾個。其中山芋最大,還有青蓮、秦濤、香荽,李家的、周家的、趙家的等等。

  眾人還是將目光去尋劉家的小娃兒。

  這一撥,劉家的除了泥鰍的小妹妹墨鯽外,還有他的兩個小堂弟,一個是大伯家的麻魚兒,一個是二伯家的螃蟹。

  兩小子憋足了勁兒要得那獎賞。因為哥哥們說了,要是得了頭名,就帶他們去下塘集逛。

  他們長了這麼大,還沒去過下塘集哩。聽說那是個大的了不得的地方,有無數好吃跟好玩的,不免心下嚮往之。

  因小娃兒們都揣著要得獎賞的心思,故而瞧身邊對手的目光就有些不善。

  男娃們互相指指點點,這個說你長得太黑,掉灰裡都找不著;那個笑你那小腿跟麻桿一樣,劃兩下就得抽筋;又說山芋長得太板實了,就跟個山芋一樣,下水就得沉——誰見過山芋飄在水面上的?

  只有青蓮不言不語。

  他回頭瞅了韓慶一眼,主僕二人腦子裡同時浮現一個大屁股媳婦。

  韓慶腦子裡的身影是矮胖的,因為他比照的是他們村那個生了十來個娃的李嬸子;青蓮腦子裡的身影不甚清楚,主要是無從比照,他也不知屁股到底多大才算好。

  小女娃們則嘰嘰喳喳比較衣裳帽子的顏色和樣式,再對人群東張西望,呼爹喚娘,找兄尋姐,奶聲嫩氣的小模樣引得長輩和兄弟姊妹們笑個不住。

  比試尚未開始,湖邊已經是東倒西歪一片了。

  趙三一邊笑,一邊大喊「不許吵了,給我站好了」。

  喊了好幾遍,娃兒們才收聲站穩。

  再喊一聲「跳」,都把小腰一扭,小屁股一撅,連續「噗通」跳下水。

  因何不一致呢?

  因為有些娃兒楞了一會神,看見旁人跳了,他才跟著跳。

  到了水裡,先游得倒也有幾分章法,看起來甚為悅目:他們年紀尚幼,小胳膊腿跟沒長骨頭似的,上下襬動、撲騰,姿態頗優美。

  游了一小段之後,就形態各異起來。

  有的娃兒聽見旁邊人哄笑,便跟個烏龜似的翹頭對四周張望。這一瞧,動作就慢了下來。

  船上的人急得跺腳催促,方才醒悟過來,忙又埋頭去划水。

  又有的娃兒見自己落後了,一著急,也不划水擺腿了,跟青蛙似的撅屁股蹬腿,往前一縱一伸,竄出一大截。這麼劃了一會,發現依舊不能趕上人家,急忙又換回原來的動作,折騰地水花四濺。

  還有的娃兒想是也聽了哥哥們的教導,埋頭拚命劃。可是,因為太專心了,忘記了瞄準方位,劃著劃著,就由西朝南歪過去。船上的人只得趕緊將他扭回去。

  大夥笑著、喊著、拍手跳著,湖邊那個熱鬧,竟是從未有過的。無論是畫舫上,還是小船上,漢子和媳婦們都被小娃兒們那各式形態逗笑得直不起腰來。

  又因為船上坐不下,少年們索性脫了衣裳跳下水,跟在弟妹們後面看熱鬧,也有保護的意思。每每看到可笑之處,一個不留心,就會被灌一口水。

  兩到四歲的娃兒實在太小,就算農家娃子皮實,劃得也不慢,還是不能跟先一撥比。這湖由東到西橫穿過去,可不近呢,因而笑鬧聲一直持續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1 AM


第046章 香荽

  有人擔心小娃兒們劃不到頭。

  張槐等人都說,咱莊戶人家的娃,哪有那麼嬌氣的,讓他們只管劃,劃不動了再拎到船上來。

  嘴裡這麼說著,卻死盯住水中的小閨女不眨眼,很是擔心,又不時地去瞅一眼山芋。

  果然,很快就有一個小女娃劃不動了。

  她看著那遙遠的對岸,心生懈怠,手腳一停,就覺得有些發軟,然後就往下沉去。

  小女娃使勁往上一縱,竄出半個身子,小胳膊撐著水面,嚇得大叫道:「爹!我劃不動了。」

  她心慌之下,也不想想,這是水面,不是桌面,根本借不到力,自然撐不住。

  等手掌按進水,身子一歪,便失去平衡,再難浮起來了。

  一邊往下沉,一邊禁不住就哭了,朝著船上伸手:「哇——爹!我要上……」

  那個「去」字尚未喊出口,就被水給淹沒了,小女娃不由自主地被灌了兩口水,湖面冒起一串水花。

  這女娃在中間,和香荽同一條水道,可是香荽已經劃到前面去了。

  船上立即跳下一個瘦長漢子,是李敬德的爹李長星。

  不等他游到閨女跟前,跟在堂妹身後的李敬文早已將她救了起來,送到三叔手上。

  被救上來的李慕詩抱著爹的脖子直哭。

  李長星忙將小閨女送去畫舫,請鄭老太太等人幫著換衣裳、喂驅寒藥湯。

  眾人顧不得瞧熱鬧,又是笑又是忙碌,紛紛動了起來。

  當此時,畫舫跟五條船分列兩邊,跟著娃兒們同時行進;少年們則跟在弟妹們身後護衛,怕靠得太近攪擾了他們。

  泥鰍當然跟在墨鯽身後,黃鱔也跟老鱉守著麻魚兒和螃蟹;葫蘆緊盯青蓮,青山和黃瓜望著山芋,板栗自然護著小香荽了;劉井兒護著秦濤,餘者也都沒閒著,連佃戶的娃兒都有人護持。

  板栗跟在香荽身後,眼不錯地盯著妹妹。

  先只見香荽揮舞胳膊拚命劃,兩條腿跟魚尾似的擺動著。劃了一會,小胳膊就軟了,便用兩腿猛蹬。再過一會,腿也沒勁兒了,蹬一下,然後藉著那股力道往前飄,胳膊腿都懶得動了。

  板栗就知道妹妹累了,不停地變換這些動作,好讓腿腳換著歇息。他就心疼發愁,看看對岸,還有好大一截哩,這可咋辦?

  香荽下水前,覺得對面山坡也不是很遠,眼下卻覺得彼岸是如此遙不可及。

  小女娃累得手腳痠軟,心裡忽然對爹娘的教導有了極深的體悟:怪不得娘總說過日子要節省,這銀子實在不便宜掙。比養雞種木耳雖然來得快些,可也累多了,一不小心,說不定還會淹死。

  至於拚死劃到地方,能不能得獎賞,這個她沒想過。

  雖然累成這樣,小女娃卻沒想要放棄,這是她頭一回掙嫁妝銀子,十兩哩!

  想著將來能有許多私房銀子做嫁妝,小女娃覺得腿腳又有勁兒了。

  青蓮也執著地盯著對面山邊,彷彿盯著韓慶的媳婦兒。

  他幫韓慶娶了媳婦,韓慶才會用心幫他幹活,喂雞餵豬啥的都不用他操心了。

  山芋是個實心眼的娃兒,比不得哥哥姐妹們機靈,卻有一股子蠻力和韌勁,再說,人家都四週歲了,那日子是白過的?因而,小男娃吭哧吭哧游在最前面。

  劉家的娃兒就是不同,連墨鯽這個女娃也是一樣。

  她只比香荽大幾個月。她娘雖然是個溫婉柔細的女子,耐不住她有個活絡的爹呀,劉家的娃兒喜歡水,都拜這個三叔所賜。墨鯽幾個月的時候,就被丟進洗澡桶裡玩水,再說,還有那樣一群哥哥,她的水性可想而知了。

  小女娃游水跟她大哥泥鰍似的,往前溜,即便手腳劃拉兩下,也像鯽魚搖頭擺尾,悠哉游哉。

  可是,這水道實在是太長了,她水性再好,也抵不住小胳膊腿尚未長成的弱勢,於是,動作也漸慢下來。

  麻魚兒自然不必說,比墨鯽不差,可是螃蟹就不能了。

  這名兒也不是亂取的,雖說他出生的時候,池塘裡能游的東西被哥哥姐姐們挑得不剩啥了,但還是有許多選擇餘地。之所以叫螃蟹,乃是因為他性憨、性悍,卻不顯靈動,哭得張牙舞爪的時候,就被冠上「螃蟹」這名兒了。

  他跟山芋似的,憑著一股子狠勁兒劃了好長一段後,覺得劃不動了,就想著:算了,不去下塘集了,長大了再去也是一樣的。

  做了這樣決定後,就跟螃蟹似的,橫嚮往畫舫劃過去。他早就想上去瞧瞧了,那上邊的人都在說笑吃果子哩,不知多快活!

  那秦濤也是劃了一半就頹廢了。

  小娃兒自我寬解:咱爹是大夫,咱娘也是大夫,咱家那是杏林世家,只要會看病就成了,跟這水較勁幹啥,又不是打魚的。再說了,老呆在水裡也容易受風寒。還是趕緊上去,讓娘把脈瞧瞧,可有不妥,弄點藥湯喝一碗才好。

  於是,他想好後,就朝畫舫上喊道:「娘,我不成了!」喊完往水裡一沉。

  跟在後面的劉井兒嚇了一跳:這娃兒剛才還好好的,咋轉眼就不成了哩?

  他不敢怠慢,急忙上前把他托起來,往畫舫上送。

  云影見兒子那模樣,攔住慌張的眾人道:「沒事。這小子懶病發作了。」

  眾人不解其意,但看秦濤一點事也沒有的樣子,也就不甚在意,繼續關注湖中比試。

  待云影幫秦濤換了衣裳,問他可有哪不舒坦,他盯著桌上的點心說道:「胳膊酸。吃點栗子糕就好了。」

  小蔥聽了一口茶噴老遠,瞅著小師弟無言以對。

  就這麼的,到最後,就只剩下山芋、麻魚兒、墨鯽、青蓮、香荽還在往前劃。

  他們五個幾乎並排,或者你超前半個身子,等累了慢下來,又被旁人反超,彼此交錯,漸漸接近對岸。

  至於其他的小娃兒,要麼在玩水,要不就被家人拎上船去了。

  香荽累得手腳痠軟,可是看見對岸漸漸近了,想起娘說的話,再用眼角餘光瞄了下旁邊的麻魚兒,暗暗鼓起一把勁,又扒拉了兩下,才猛地加速。

  板栗跟在妹妹後邊,正擔心她能否堅持,忽見她跐溜一下向前竄去。不禁一愣,趕緊跟過去。不免又心疼起來:都這樣了,還拚命!等下出水,骨頭怕是都要散了。

  香荽才不管能不能支持得住哩,她四肢拚命扒拉,衝向岸邊。

  等揪住岸邊一縷水草的時候,耳聽得有人叫道:「麻魚兒第一;山芋第二;青蓮第三。」

  小女娃心裡一生氣,手一鬆,就往水底沉去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2 AM


第047章 不依

  板栗急忙上前托住妹妹,將她抱在胸前。

  其餘人也都接住各自弟妹,就要往船上送,好幫他們換衣裳,喝藥湯。

  結果,小娃兒們剛緩過一口氣,不等上船,還在水裡就炸開了:除了麻魚兒,剩下四個全部都喊叫起來,墨鯽和香荽還哭了。

  「我明明跟麻魚兒一塊到的,為啥他得了第一?」香荽跟麻魚兒挨著,因而這麼質問喊話的劉二順。

  板栗見妹妹眼泛淚花,想要安慰,卻無從說起。

  若說她說得不對,那不是火上澆油麼;若說她對,那也不成——好些人都瞧著,劉二伯不可能偏心的。

  「二伯,你偏心眼兒。爹,你咋沒在這蹲著哩?你要擱這蹲著,我就是第三了。」

  墨鯽委屈地對劉三順埋怨道,她跟青蓮挨著的,自然知道青蓮與自己不差上下。

  泥鰍也望著妹妹發愁,心道,就算咱爹在這蹲著,你也不能得第三哩。

  山芋則嚷道:「我咋是第二哩,我不是一直都第一麼?我都聽見我小舅跟黃瓜哥哥喊了。」

  青山和黃瓜跟在山芋身旁,一直這麼鼓勵他,所以這小子以為自己穩得第一,絕不相信在最後被人反超一點點,以至於敗北。

  青蓮抱著葫蘆的脖子,對劉二順眼一翻:「你是麻魚兒的爹,當然偏向他了。我不服!爹,你該跟姑父在這邊守著。」

  忽一眼瞄見韓慶,急忙問道:「韓慶,你說,誰先到的?」

  韓慶這憨貨只盯著青蓮一人,自然理直氣壯地回道:「我瞧得真真的,四少爺是最先到的。咋才第三哩?」

  青木忍笑敲了他腦門一下,示意他不要亂插話,又對青蓮道,「劉二伯不是麻魚兒的爹,是他二叔。」

  青蓮嘟著嘴道:「那還不是一樣!」

  葫蘆看著三弟也很無奈:青蓮這娃兒的脾氣他已經領教過了,認準的事絕難回頭,跟他說,一時的成敗得失莫要放心上啥的,肯定白費力氣。

  秦楓等人笑不可仰,又都奇怪:這些娃兒,不都累得跟狗似的吐小舌頭麼?咋爭起來還聲音清脆,還都一堆理由哩!

  要說劉二順真沒偏心,又不是他一個人在這邊守著的,不過是他嘴快先喊出來而已。可是,小娃兒們前後相差都不大,個個都覺得自個是先到的,有什麼法子。

  張槐見香荽委屈地癟著小嘴,雙臂環著板栗的脖子,那手還在微微發抖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,忙喊道:「先去換衣裳。快!不然該涼了。你們去換衣裳,我們來商量一下,看誰到底是頭名。哼,誰也別想偏心!閨女,你放心,爹不能讓你吃虧。」

  劉三順見他衝自己使眼色,也會意地點頭道:「咱們好好問問。這麼多雙眼睛瞧著,還敢弄錯了?你們先去換衣裳,等下再從新公佈。剛才說的不算數。」

  他只顧哄閨女,卻是「按下葫蘆浮起瓢」,那麻魚兒聞聽剛才說的都不算,立即「哇」地一聲大哭起來,「三叔偏心眼兒,明明我得頭名!我要跟我爹說……」

  劉三順神情一滯,劉二順哈哈大笑,跺腳嚷道:「活該!讓你哄閨女!」

  長輩們如何商議且不說,香荽和墨鯽上了畫舫,引來一片誇讚和憐惜。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還不停地埋怨,說忒胡鬧了,要是娃兒有個好歹,可沒後悔藥吃。

  兩人看著香荽禁不住又樂得合不攏嘴:(外)孫女這麼會划水,當然好了。她們住的地方到處都是水,會划水總沒壞處。

  小蔥抱過香荽,一面幫她換衣裳,一面安慰道:「我們都瞧見香荽跟麻魚兒一塊到的。許是那些人眼花了,才說他得第一。」

  墨鯽忙問道:「小蔥姐姐,那我哩?」

  小蔥笑眯眯地說道:「我瞅著你跟香荽前後差不多。」

  墨鯽理所當然地認為,那就是說,她跟香荽都是第一,其中深意,人家才三歲,誰管那個。

  鄭氏心疼地吩咐道:「幫她倆好好揉揉胳膊和腿。先歇一會,然後下地走走,不然晚上該受罪了。」

  螃蟹和秦濤換了乾爽衣裳,坐在畫舫裡吃鹵花生和點心。見香荽跟墨鯽累得手腳癱軟,卻啥也沒撈到,兩娃兒得意萬分,自覺有先見之明,早上來了,才沒受這份罪。

  秦濤還好心地對香荽道:「香荽妹妹,讓我娘幫你瞧瞧,別受風寒了。」

  香荽神情懨懨的,也沒搭理他。

  云影看著兒子隱隱得意的神情,忍俊不禁,拍了他後腦勺一巴掌。

  忙亂過後,將船靠了岸,男人們也商議出了結果:五個小娃兒都得第一。

  也不能說這樣沒章法,光憑他們這麼點大年紀,能劃那麼遠,就該獎賞。反正銀子也是由這幾戶人家出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

  再說,誰也不捨得讓自個兒子閨女受委屈,不然的話,今晚的團圓飯也吃不安生了。

  趙三笑道:「等明年要好好理個章法出來。年紀一般大的娃兒一塊比試;年紀小的,也不要劃那麼遠,一半就夠了。」

  這麼一說,鄭青木就後悔道:「三叔不早說。剛才就該讓他們只劃一半的,這樣娃們也少受些罪。」

  劉三順笑道:「要不咋說都得第一哩。要是按一半算,那時候山芋可是第一,香荽跟墨鯽也在前邊。這麼的才公道。」

  眾人都點頭。

  接著就是分發獎賞,其喧囂熱鬧也無需一一細述。

  少年們顯然意猶未盡,均不捨分開,可今兒是中秋,合家團聚的日子,又已經天晚了,他們也不好跟著去往張家。

  當下趙鋒等人跟葫蘆板栗約定:學堂下一個休息日,大夥一起去山上演習兵法。當然,這是他們自己冠之的名義,究其根本還是遊戲玩樂罷了。

  人群漸漸散去,只留下張鄭兩家以及秦楓一家人,也不坐車,踏著落日餘暉,穿過野桃林,逆山溪蜿蜒而上,往張宅去了。

  娃兒們沿途灑下清脆的歡笑,驚起林中暮歸的鳥兒,盤旋飛上高空,待人走遠,方才落下。

  在湖西岸,一處藤蘿披掛的山壁下,靠近水面處隱藏了個幽深洞口,一雙清冷的眸子透過蒼翠清冷的藤蔓望向北邊,視線跟著小蔥纖細的背影,一直沒入桃林深處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2 AM


第048章 田景

  香荽被爹抱著,雙手緊緊攥著個好看的荷包,這是淼淼姐姐送她的,裡面裝了十兩銀子。

  小女娃一直笑眯眯的,那歡喜模樣跟撿了寶差不多,讓看她的每一個人都忍不住跟著樂呵,還是合不攏嘴的那種。

  眾人便一路笑聲不斷地進了張家院子。

  管家劉黑子迎上來笑道:「聽說山芋跟香荽得了獎賞,可是真的?」

  忽又看見秦楓一家,十分驚喜,急忙上前見禮,恭迎了進去,又高聲喚媳婦出來,說是秦大夫和云大夫來了。

  山芋和香荽惦記著他剛才的問話,見他問完丟下他們去跟秦伯伯寒暄去了,不甘寂寞,等他們說完話,山芋就顯擺道:「劉爺爺,我得了十兩銀子哩!」

  鄭長河跟張大栓便笑著對劉黑子描述剛才的熱鬧形景。

  聽得劉黑子眼睛發亮,說自己也聽見了叫喊聲,不過當時正忙著,就沒下去了,誰知這樣熱鬧,早曉得就去了。一邊說,一邊引著大夥都進了二門。

  因為哄鬧了一下午,接下來的節日團聚反被娃兒們忽視了。一來他們也累了,二來葫蘆等幾個大的玩了一整天,書本還沒摸呢,因此一進二院,就忙忙地奔向西廂書房。

  頭一個著急的就是黃豆,他的學業比哥哥們都重,黃夫子可是留了好些功課給他。

  他一邊跑一邊喊:「冬孩兒,我的書袋可拿來了?」

  冬孩兒急忙道:「早送來了。一樣都沒落下。」

  葫蘆跟板栗見他著忙,禁不住笑了起來。

  他們要輕鬆些,因爹娘自小教導,兩人本就比私塾裡同齡娃兒進益頗多。如此自律苦學,不過是想更上層樓而已。況那些經史子集是要反覆細品、咀嚼,非會背誦解說即完事的。

  見少年們都進了書房,秦楓夫妻讚歎了一番,覺得把孩子送到張家再沒錯,跟著他們只有學好的。

  小蔥忙帶著丫頭婆子張羅起來,秦淼好奇地跟著她後面看熱鬧。長輩們自去陪客,等吃飯賞月。

  書房裡,表兄弟們都各自認真讀書習字。

  葫蘆他們在這裡都有自己的書桌。這是鄭氏心細,特為娘家兄弟和侄兒準備的,為的是他們偶爾來此讀書方便。

  葫蘆先寫了幾篇大字,然後抽出《孟子》準備細讀。忽見桌角那摞書最上面,放了本薄薄的書冊,不是自己素日看的。書頁中露出書籤尾端絲線,顯是有人正讀它,然後順手放在那的。

  伸手拿過來,信手翻開,卻看住了。

  隔壁的板栗伸頭過來想問他話兒,見他出神,就瞄向那書頁,原來是呂蒙正的《破窯賦》,於是笑問道:「如何,沒看過這文?」

  葫蘆搖頭道:「怕是姑姑讀了順手擱這的。」

  遂念道:「滿腹經綸,白髮不第,才疏學淺,少年登科。有先富而後貧,有先貧而後富。蛟龍未遇,潛身於魚蝦之間。君子失時,拱手於小人之下。天不得時,日月無光。地不得時,草木不長。水不得時,風浪不平。人不得時,利運不通。……乃時也,運也,命也。……蓋人生在世,富貴不可捧,貧賤不可欺……」

  一語未了,黃瓜在後面叫道:「要是真那麼倒霉,一把年紀了,連個秀才也掙不上,可不是憋屈死了!」

  板栗忍不住笑了,道:「這有啥好憋屈的,難不成都要去當官,才能讀書?就不許種田的讀書了?你們猜,黃夫子幫紅椒她們請的塾師是誰?」

  這下連黃豆也抬頭了,急忙問道:「不是田景麼?那老頭兒,渾身髒兮兮的,邋遢的很。」

  板栗笑道:「你只曉得他叫田景,卻不曉得他十五歲就中了秀才,如今四十多了,還是秀才——考了許多年,連舉人也沒掙回來。如今年紀大了,他也懶得考了。」

  小娃兒們都吃驚地長大嘴巴,然後憂心極了,生恐自己就是下一個田景。

  只有葫蘆盯著板栗,等著他細說詳情。

  板栗見了他們的神情,失笑道:「你們別聽說他連舉人都沒考中,就小瞧了他。你們總該聽說過『清明書生』的名頭吧?那就是田夫子了。『濁明外景,清明內景』,夫子字清明,人送他『清明書生』雅號。他的才學也不用我說了,為人最是疏狂,行為拓落不羈。帶了個十歲的兒子住在這,整日跟書院的那些文士混跡一處。也不管家,連洗衣煮飯這些家務都是兒子自己做的。」

  黃豆先聽說這人是「清明書生」,頓時不勝仰慕,再聽說他的性情,連兒子也不管,又想著這人可是要教紅椒和初雨的,立即失聲叫道:「這樣子咋能教紅椒妹妹她們?他還是先把自個管管好再說。」

  葫蘆狠狠瞪了他一眼,道:「別胡說!黃夫子薦了他來,自有道理。」

  板栗也道:「若是尋常教導,誰能比得過黃家?他們家可是書香門第。黃夫子既然把孫女也送進這女學,又特地薦了這『清明書生』來教授,定是希望學些不同尋常的東西。當然,怕也是為了幫他找些進益——他總得吃飯不是,雖然他寫首詩、畫幅畫就能賣好多銀子,可他又是那個性子,這樣事是不屑去幹的。」

  青山等人都想起書院確實有這麼個邋遢老頭兒,因此也不看書了,議論紛紛,又猜測他為何孤身帶個兒子,連家也沒有。

  板栗卻聽說了些消息,這田夫子才華橫溢,又性情不羈,曾引得無數女子青睞,偏他從不以為意。

  逍遙自在地混了好些年後,才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兒子,在清南村住下,自在瀟灑度日,頗有終老此地的意思。

  黃豆始終耿耿於懷,覺得他一個連媳婦也沒娶的人,咋能教好女娃兒哩!

  女娃兒長大了就要嫁人,然後幫著持家,相夫教子,可這田夫子連家都沒有,要怎麼教?

  板栗見話題扯遠了,忙道:「我剛才說這個,是想說,不是每個人都跟我小叔一樣,能少年登科;那些沒有及第的人,學問才華絲毫不比小叔差,甚至更勝出許多。這其中的緣故就多了,時運也很重要。」

  青山笑道:「我是肯定考不上的。我也不在乎。姐姐和姐夫也整天看書,這麼過日子不也好的很!」

  黃瓜皺眉道:「說是這麼說,就是心裡不甘。像田夫子那樣,滿腹經綸,也不得重用,那咱們學這些有啥用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3 AM


第049章 月夜

  板栗眼神一閃,道:「你可別鑽那牛角尖。娘有天讓我看屈原的一篇文章,就是警示我們這樣心思的。」

  說完,去旁邊書架上找出一本書,乃是《楚辭》。翻到《問卜》那一篇,讓他們看。

  葫蘆便拿過書,誦讀了一遍,卻是說屈原被放逐,三年不得見楚懷王,故「心煩慮亂,不知所從」,於是向鄭詹尹問卜。

  待屈原將心中鬱積噴薄而出,訴其疑慮,詹尹曰:「夫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;物有所不足,智有所不明;數有所不逮,神有所不通。用君之心,行君之意,龜策誠不能知此事!」

  板栗已經跟鄭氏研讀過了,便為他們講解了一遍。

  又道:「前面就不用說了,怕是道出了好些不得志之人的心思,就說這最後詹尹的回答——依著自己的心意去行事,才是我們該謹記的。那田夫子雖然沒有出仕,你咋就知道,這不是他自己喜歡的日子呢?他要是真想當官,也不會這樣行事了,以他的文采,怎會連舉人也考不上?」

  葫蘆點頭,接過書細細默誦。

  黃瓜也道,等晚上他也要背一背。

  他們兄弟就是這樣,一人學了文章,便跟其他人一塊評論,互相提點,以期能理解更深。再說,這麼為他人講述,使自身遣辭措意愈加圓通,亦能加深記憶。

  說話間,秦淼跟紅椒跳了進來,笑道:「都用功完了?該吃飯了,月亮都上來了。」見葫蘆看書,忙湊上去,「葫蘆哥哥,你看的什麼書?」

  葫蘆微笑抬頭,將那文章給她看。

  見她一臉迷糊的模樣,心裡一動,就為她講述起來,秦淼挨著他聽得津津有味。

  這邊,紅椒高興地說:「娘讓把飯菜弄到二樓花廳去,要一面吃飯,一面賞月哩!」

  黃豆丟下毛筆,嗤笑道:「你不是常看月亮,還說啥賞月!」

  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  吵嚷著去吃飯,板栗對葫蘆跟秦淼喊道:「走了。淼淼,你要改行了麼,準備考狀元?」

  秦淼轉頭笑道:「板栗哥哥笑話我。」

  她聽葫蘆說了一遍文意,雖然不能體會屈原為何那麼失意頹廢——在她看來,當不當官,真的沒什麼,但因為是葫蘆教她的,就聽得格外仔細。

  聽完後,她認真對葫蘆道:「葫蘆哥哥,要是你沒當上官,千萬別跟這個屈原一樣。就在清南村種田,也不錯。」

  葫蘆看著小女娃那純淨的眼睛,彷彿告訴他,就算他不能出仕,那也不算啥。

  他點點頭,衝她一笑。

  三人一塊出去,黃豆他們早跑了。

  板栗邊走邊道:「我恐怕是連秀才都考不中的,我就討厭學制藝。」

  葫蘆道:「夫子前兒不是還誇你做的文章好麼!」

  板栗道:「那是他抬舉,你還當真了。」

  葫蘆道:「為何要這樣妄自菲薄?這私塾雖在鄉野間,可也挨著青山書院。那裡面有多少文人名士?要是你做的不好了,夫子肯定不會誇你,省得被人說誤人子弟。」

  板栗笑道:「那我不是該得意一番?」

  說笑著,就來到正屋,張大栓正陪著鄭長河和秦楓閒話。

  見葫蘆他們過來,鄭長河忙對板栗招手叫道:「快來!跟外公去喝酒。一回來就讀書,真是受罪。唉!看把娃兒眼睛都熬紅了。」

  張大栓笑道:「不讀書,跟你一樣,整天在田埂上轉就好了?你就是矯情。你跟秦大夫先上樓。葫蘆,淼淼,你們也上去。」轉頭對板栗,「板栗,咱爺倆去敬祖宗。你爹都過去了。」

  板栗忙跟爺爺一起來到東隔壁。

  這也是一間正堂,莊重沉肅,平日大多鎖著的,由青麥爹——瘸腿的陳老頭打掃看管。

  裡面供著三個神主龕位,依次放置了張大栓的曾祖考妣、祖考妣和考妣的牌位。每龕前都設一矮長供桌。

  張槐已經將各色果品祭物都擺上了,祖父孫三人遂挨個上香叩拜。

  待祭過祖宗,幾人方才上樓。

  樓梯設在正屋左側拐角處,以磚石砌成實心厚壁,並有承重粗木支撐,踩上去並無空心木板那種咚咚響聲。

  上得二樓來,只見碧空如洗,一輪圓月當頭懸掛,銀輝傾瀉,耀得四下里恍如白晝,就是清冷了些。

  遠山近谷,樹林屋頂,在月光下呈現青黑輪廓,帶著一絲朦朧神秘。山谷裡那條山溪映著月色,如一條白色緞帶,在桃林間蜿蜒伸展。靜聽的話,那嘩嘩流淌的聲音格外清脆悅耳。

  二樓有房屋四間,最西頭空出一大間敞軒,圍了半人高的木板圍欄,外面廊道寬敞,屋簷前探,便是下雨,也不礙事。

  敞軒裡擺了兩桌,張大栓等長輩一桌,板栗等小輩一桌,女眷們則另在屋內設席。

  因都是相熟的人,張大栓便拉了管家劉黑子來作陪,一邊吃喝,一邊跟鄭長河父子和秦楓高聲說笑。不過扯些農事並鄉里新聞奇談,雖不見風雅,其輕鬆暢懷倒也不負這月色。

  本該最為高興的娃兒們卻鼓不起勁來:最愛鬧的黃豆忙忙地吃飯,吃完要去用功,而山芋、青蓮、秦濤幾人剛吃了一半,那瞌睡就襲上來,手中尚拿著筷子,腦子一點一點的,看情形就要往碗裡埋下去。

  葫蘆等人一邊笑,一邊喚人來帶他們下去歇息。

  這邊花廳,香荽也支持不住了,連筷子都掉地上了。

  張老太太道:「我就說麼,累成這樣,該早些送他們去睡。還是小蔥想得對,讓人先幫他們洗了澡。不然的話,這會兒睡著了,洗澡可費勁了。」

  云影和劉氏剛要起身,小蔥急忙止住她們道:「師傅,大舅母,你們只管吃你們的,我跟師妹吃好了,帶他們下去。」

  鄭氏也讓二人放心,「小蔥,前邊怕是歇不下,把青蓮和秦濤送去後邊院子,跟我們一塊住。就擱我隔壁。」

  小蔥忙道:「還是擱我那邊去吧。」

  娘懷著身子,她不想讓娘操心。

  說著,小草、綠枝、綠葉、綠竹各自抱了個小娃兒,一齊下樓去了。

  將幾個小的安置妥當,小蔥跟秦淼重新上樓,這裡已經吃完,於是又安排人收拾殘席。

  眾人說了會閒話,云影見鄭老太太有要走的意思,只是不住看自己。忙起身告辭,說張槐今兒才回來,必是勞累的,菊花又有身子,也要早些歇息,娃兒們也是鬧了一天,也該去歇息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4 AM


第050章 戲言
  
  鄭老太太忙笑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就是云大夫難得來一回,才吃頓飯就走,怪過意不去的。不如你跟秦大夫在這住幾晚上,反正你們家有人看著,也沒啥大事,不比我們,家裡一堆事,再說我們也常來這的。」

  張老太太跟鄭氏都跟著挽留。

  云影笑道:「嬸子,我到底成親了,哪能還跟先前那樣。家裡就算沒事,我也不放心,要看著他們蓋屋才好。別弄得不妥當,回頭再返工麻煩。再說,菊花這我也常來的,也不算稀客。」

  張老太太跟鄭氏挽留不住,只得叫人問了外面的男人們,也說要走,於是一齊送至大門口。

  臨走時,長輩們不免要叮囑一番,要娃兒們不要淘氣啥的。

  鄭氏聽云影對秦淼也這麼說,不禁笑道:「你也不看人說話,要是秦瀚和秦濤,你這麼囑咐他們還差不多;淼淼是什麼性子,你也這麼囑咐?你該對她說,菊花嬸子不是外人,最是和氣的,你別住著不自在,要當自己家一樣才對。」

  眾人聽了都笑,張老太太也道:「淼淼是最乖的。我最喜歡她了。」

  云影笑道:「你這麼說,我還真要這麼叮囑她。」轉頭面向秦淼,「你有什麼話、想幹什麼,就跟菊花嬸嬸說。彆扭扭捏捏的,當自己是嬌客。」

  秦淼靠在小蔥身邊,笑著應了。

  劉氏則對葫蘆道:「你給我把幾個小的管嚴些。要不然,在姑姑家住這麼些日子,人多,又好玩,他們樂起來怕是要把這院子給翻過來。旁的也沒啥,吵得你姑姑頭疼可不好。」

  青木也道:「頭一個就是黃豆,看著他別惹青蓮。」

  葫蘆點頭,上前扶爺爺奶奶上車,青山也過去幫忙。

  張槐笑眯眯地對青木和秦楓道:「你倆放心,有我在,出不了大事兒。娃們要是調皮了,我就罰他們跪。」

  眾人聽了失笑,張大栓樂道:「你成心不讓他們好過,是不?他們聽了這話,晚上怕是要睡不安穩了。」

  青木揮手道:「只管打,我絕不找你算賬。」

  秦楓肅然道:「要是管得好,我就不領他們回去了,就寄養在你家。等長大要成親的時候,再要回去。」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眾人笑倒,驚得林中宿鳥飛起。

  等上了車,云影又對秦淼和小蔥道:「你倆趁這機會好好歇幾日吧。可也別偷懶,用功些,把那書多翻翻。等院子整好了,就讓你們大師姐帶你們去集上濟世堂坐堂,到過年才許回來。」

  小蔥跟秦淼驚呼出聲,又有些興奮。

  眾人都打趣,清南村要出好幾個女神醫了。

  一時眾人都上了車,青木也上了馬,看著走遠,張家人才回去收拾歇息不提。

  第二天早飯後,葫蘆板栗等人騎馬出山去上學,這一回,加上了紅椒;張槐也帶著劉黑皮去了下塘集,因為山野齋今日開張。

  小蔥就一邊照管家務,一邊跟秦淼研習醫書,順便照看幾個小的。

  秦淼忽然興頭起來,每到下午,必定要親去廚房,施展跟娘親所學的廚藝,翻著花樣做點心、小吃、菜餚,然後等葫蘆板栗他們下學回來品嚐。

  小蔥見她忙碌,也起了興致。

  她針線雖不好,但廚藝還不錯,可平日裡難得有閒暇做這些。想著這幾日空閒,不妨用心做些菜式,為弟妹們盡盡心,也在爹娘祖父母跟前盡盡孝。

  就這樣,師姐妹攜手,在廚房忙碌了一下午,等葫蘆他們下學後,迎接他們的是滿桌子各色菜餚,喜得一幫娃兒高聲歡呼,搶著入座。

  無怪他們這樣,因為往常的飯菜都是規定好了的,幾葷幾素,少有這樣擺滿一桌子讓他們放量吃的。

  秦濤對板栗他們埋怨道:「葫蘆哥哥,板栗哥哥,你們可算回來了。我們都等了一下午,肚子都餓癟了。」

  香荽也道:「我肚子咕咕叫了。」

  葫蘆詫異問道:「那你們咋不先吃哩?」

  秦濤鼓著嘴道:「姐姐不讓我們先吃,說是要等你們回來才准吃。」

  秦淼聞言嗔道:「人多吃東西才香,搶著吃更香。不然的話,就你們五個人吃,多沒趣兒。」

  葫蘆見她跟小蔥在桌邊站著,忙道:「你倆也來吃。咱們擠一擠,能坐得下。」

  小蔥道:「我們等爺爺奶奶回來再吃。你們只管吃吧,吃完了好去看書。」

  兩人雖然沒入座,卻捨不得離開,只管在附近流連轉悠。見眾少年團團圍了一桌子,嘴巴忙不停,不住讚好,心裡說不出的歡喜滿足。

  因小蔥還有一道湯沒做,便帶著小草去廚房弄。

  剩下秦淼,根本忍不住,一會轉到這邊,指著一道蝦仁燉蛋,說是自己做的,那個炒腰花是師姐做的;一會又轉到另一邊,說那個蒸老豇豆是師姐做的,那個糖醋鯉魚是自己做的。每次說完,就用期盼的眼光看向葫蘆。

  葫蘆則總是在她說完後,立即用筷子去搛了來吃,或是用勺子舀了來喝,吃完就對她露出讚賞的微笑,她便越發開心忙碌了。

  最後,轉到葫蘆身邊,到底還是情不自禁,順手就拿了一把勺子,幫他舀了兩塊顫巍巍的紅色橡子豆腐,得意地說道:「你嘗嘗這個好不好吃?」

  葫蘆忙將豆腐夾起來送入口中,猛地眼神一亮,對她笑著點頭。待吞下後,才道:「好吃。這味兒咋這麼鮮?」

  淼淼做的菜,都很平常,可吃起來味兒就是不同。這可不是他愛屋及烏,而是云影有些秘術,她不僅廚藝好,又懂醫,因而做菜極為講究養生調配。

  秦淼聽了喜上眉梢,忽見板栗對她看過來,想起他那天在山上說的話,忙轉過去幫他也舀了些,又想著不能拉下旁人,於是又幫青山黃瓜紫茄等人都舀了,樂得眾人不住歡笑稱謝。

  板栗滿臉笑容,對秦淼誇道:「淼淼,你這菜做的真是沒話說,比云姨不差了。不如你就長住我家,我們也能常常吃你做的菜。」

  葫蘆聽了心裡一跳,忙將目光去看秦淼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2:36 AM


第051章 盡心

  秦淼聽了板栗的誇讚,越發歡喜,口內笑道:「師姐廚藝那麼好,菊花嬸子也是會做菜的,你還不知足,還要我來做菜你吃?」

  板栗笑道:「隔鍋飯香你不曉得麼?你要是在這長住,咱們隔幾日就換一個口味,天天吃不一樣的。」

  話音剛落,黃豆就道:「板栗哥哥你想得美,真是太貪心了,一人配好幾個廚子。」

  山芋記起娘說的話,忙接道:「貪心要折福的。」

  眾人哄笑,板栗咳嗽一聲道:「我還沒享福哩,你就說我折福了。」

  正說著,小蔥跟小草走進來。

  小草端了一隻乳白色的帶耳瓦缽,見少年都朝自己看,抿嘴一笑,便將那瓦缽放到桌上。

  青山將頭伸老長去看,一邊說道:「我當是啥哩,原來是小青菜湯。」忽覺這話有些不妥,忙抬頭對小蔥道,「今晚好些好吃的,喝點素菜湯也好。」

  板栗見那瓦缽裡湯色碧瑩瑩的,小青菜也是極嫩的秧苗,湯上飄著幾粒青白蔥花,香氣怡人,聞之頓覺清爽,忙用大勺子去舀,一邊道:「小舅,你甭跟外公一樣,就喜歡吃肉。這湯瞧著就好,我嘗嘗——」

  他將湯舀進碗裡,然後端起碗喝了一口,咂巴了兩下嘴,見眾人都盯著他,忙道:「我再喝一口!」

  等咕咚幾口將湯喝完,抿了兩下嘴,道:「這味兒……有些淡,不大容易說。我再喝一點。」

  黃豆急忙伸手將勺子搶過去,嚷道:「你哄人!再等你舀幾勺子,這湯就沒了。你們都是傻子,這湯要是不好喝,板栗哥哥能一口接一口地喝?」

  說完舀了兩大勺,將碗裝滿才罷休。

  青山跟著就把勺子一把奪過來,還沒舀呢,秦濤急忙遞上碗,對他喊道:「青山叔,幫我舀一些,我是客人。」

  青山聽了手一頓,傻笑了下,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正要幫他舀,就聽香荽脆聲道:「舅舅,我是你外甥姑娘哩!」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小蔥等幾個大的都笑軟了。

  好容易分派定了,幾個小的喝了湯還沒怎樣,就聽黃瓜讚道:「小蔥姐姐,這湯咋弄的?明明就是青菜湯,咋味兒這麼鮮哩?」

  黃豆聽了猛點頭道:「好喝!」

  板栗也道:「清清爽爽的,又鮮。裡邊也沒放火腿呀,再說,這也不是火腿的味兒。」

  葫蘆想了想道:「有點雞湯的香味,又沒那麼油膩。」

  小蔥跟秦淼相視一笑,道:「可不就是雞湯做的麼。這老雞湯煨了大半天,我先把肉骨頭全撈起來,把油撇去了,再拿紗布濾了好幾道,只留下清湯。再把湯煮開了,把那嫩菜秧子丟進去就成了。這湯看起來平常,可費神了。如今你們再想喝也沒了,剩下一點,那是留給爺爺跟奶奶的。」

  板栗恍然大悟道:「怪道這麼鮮哩。」

  秦淼得意地晃著腦袋道:「我那橡子豆腐也是用這湯吊味兒的。」

  正說笑間,鄭氏走了進來,看著一桌小輩笑道:「你們好口福。也就小蔥跟淼淼眼下有空,才做這個,平日裡我是不許這麼麻煩的。」

  板栗叫道:「娘,不就是一個湯麼!頂多費兩隻雞,咱們家就是雞多。」

  鄭氏在紅椒身邊坐下,道:「不是吃不起,是太費事。日子過麻煩了,總是事多,更費神。」

  黃豆忙道:「就費這一樣,也不算啥。再說,那雞肉撈出來又沒扔掉,不還是能吃麼!」

  鄭氏搖頭,對他們道:「說起來輕巧!人的貪慾總是慢慢滋生脹大的。人窮的時候總想,等我有錢了就如何如何;及至他有錢了又想,家裡沒人當官,這家財也不容易保得住;等當了小官,又容易被大官欺;等當了大官,還是會被更大的官欺;兢兢業業,最後混到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被天子寵幸,那時該抄家滅族了。」

  黃豆愣愣地問道:「咋好好的就抄家哩?」

  鄭氏笑道:「功高震主唄!」

  板栗聽得咳嗽起來,差點把飯嗆進鼻子,苦著臉道:「娘,就喝了一碗青菜湯,你就說了這一長串。」

  鄭氏閒閒地笑道:「這一碗湯,可不便宜。」

  能便宜嗎,這湯傳說是御廚為了應付吃齋的慈禧太后弄出來的,把雞湯弄得看不出來一絲葷腥,然後把那水嫩的蘿蔔放進去做湯,蘿蔔味兒又蓋住了僅有的雞湯味,以為是素湯,當然鮮美又清爽。

  如今是秋季,白蘿蔔還沒上來,小蔥倒聰明,用嫩嫩的小菜秧子代替蘿蔔,別具風味。

  見小娃兒們一副不認同的樣子,她又笑道:「我說的意思不是捨不得那雞,而是這菜製作起來太麻煩。小蔥做的還不算正宗,也就馬虎過得去罷了。講究吃,就得養好廚子;講究穿,就得蒐羅綾羅綢緞和各樣珠寶首飾;還得使勁掙錢,才能支持這樣開支。用的人多了,管的事也就多了……」

  板栗擺手道:「娘,你甭說了,咱往後不吃青菜湯了。」

  鄭氏忍笑道:「娘不過就是說說,偶然吃一回也不算啥。」

  眾人方才鬆了口氣。

  小蔥又道:「你們吃慢些,吃完飯還有點心和小吃,是讓你們看書的時候吃的。晚上還有宵夜,是南瓜粥和菜餃。這幾天,我跟淼淼每天都會做好吃的。」

  眾人聽了,神情振奮不已。

  黃瓜吞下一個魚丸,咧嘴笑道:「這日子,賽神仙了。」

  紅椒今兒第一天上學,下了學心情還是很好,忙重重地點頭道:「大姐,我都覺得好餓哩。在學堂裡,比在家容易餓。」

  一時吃完,少年們打著飽嗝,慢騰騰地起身,準備去書房用功。

  卻聽鄭氏問紅椒:「紅椒,今兒上學咋樣?」

  黃豆急忙停下腳步,翻身回來,在紅椒身邊坐下,道:「我先就問你的,你又不說。」他是關心紅椒。

  板栗、葫蘆、黃瓜和青山也急忙返身回來——他們也想聽紅椒說,不過,他們關心的是田夫子,想聽聽他是如何教導女娃兒的。

  紅椒見娘問,把嘴一嘟,筷子一放,也不吃點心了,彷彿憋了好久的話,這時終於可以宣洩出來:「娘,那個《女誡》真是不好哩!我不喜歡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06 AM


第052章 男誡

  鄭氏微抬眼皮道:「娘不是跟你說過了,先學完再說麼?這才聽半天哩。」

  她近些年研習四書五經、諸子百家,又通讀了一些史書和雜學,其一是為了多瞭解這個異世,其二便是為了兒女。

  她可不敢自以為是,不顧世情規矩,把兒女教的不倫不類,以至於在世間無法立足。為了能從容應對,她拿出前世高中發奮的勁頭悉心從頭苦學,以便見機行事。

  如今,閨女長大了,即將嫁人,她忽然覺得,該把《女誡》,三從四德、七出之條等玩意兒給好好研究通透,掰碎了,揉爛了,再結合聖人的經義,希圖利用,以期自我保護。

  因此緣故,加上最近懷孕了,眾人不讓她操勞,她便孜孜以求地讀起對女子言行訓導的書來,又反覆玩索各類經書,以便對照挑剔。

  弄得張槐詫異不已——媳婦咋這麼用功了哩?

  話說,這一世的地理與她前世有很大不同,比如無長江黃河,無北京蘇杭等,歷史也從唐代以後拐了彎,然朝代雖變了,該出現的名人卻也留了影,弄得她十分糊塗。

  看多了,她也懶得管,在哪都是一樣過日子。

  她叮囑紅椒認真聽這《女誡》,又問她其他。

  紅椒說,今兒夫子講了幾段《女誡》,又教了她們十個字,讓她們練習。因她跟黃初雨已經認得好多字了,連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經》和《千字文》也學過了,《論語》也學了一部分,所以,田夫子就接著教她們《論語》。

  「夫子故意的,旁人只要學十個字就好了,我跟初雨還要寫十篇大字,還要背一章《論語》。」紅椒很不滿。

  黃豆急忙道:「那是夫子為你們好。要不然,你們忙一整天,就學十個字,還早就會了,你准又不高興了。」

  紅椒想想也是,就點了下頭。

  鄭氏以為就這樣,沒其他事了,想想覺得不放心,又追問道:「你沒跟夫子抬槓吧?」

  紅椒搖頭道:「我都記著娘的話,就算覺得夫子講得不對,也忍著,等把《女誡》都學完了,再回來問娘。」

  鄭氏點頭,閨女性子直率,她就怕她出人意料,故而早早叮囑過了。

  紅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,小聲對鄭氏道:「娘,我今兒說夫子衣裳不乾淨了。」

  鄭氏聽了睜大眼睛:「你幹啥要管他衣裳乾淨不乾淨?」

  黃豆聽了雙手捧頭,扶著腦殼頂上的小辮子嘆氣——這娃兒,咋這麼沒眼色哩!

  小蔥等人都面色古怪,這的確是紅椒能說出的話。

  紅椒見眾人臉色不大好,也知不妙,遂委屈地說道:「夫子自己穿著一件灰衣裳,胸門口好多油,袖子前邊也磨黑磨破了,下邊也是髒得很,頭髮也沒梳,鬍子也亂糟糟的,還跟我們說啥『要講婦德、婦言、婦容、婦功』。他都不講婦(夫)容的。」

  板栗叫道:「他是男人,要講啥婦容?那是他的招牌,從沒人笑話他的。就算有人說,那也是當玩笑的。」

  紅椒有些受不了眾人不可置信的眼光,爭辯道:「我也沒直接問,我能那麼傻麼?我記著娘說的話,說話要軟和些,我就拐著彎兒的問了。」

  鄭氏跟黃豆齊聲問道:「那你咋問的?」

  滿臉希冀地盯著她,想著她平日的機靈,說不定當時情形沒那麼糟。

  紅椒道:「我問夫子,可有一本《男誡》,說夫君要有夫德、夫言、夫容、夫功的。我想著,要是有的話,那夫子就該想到穿件乾淨衣裳。」

  葫蘆等幾個大的全部轉身。

  鄭氏目瞪口呆!

  黃豆倒沒那麼震動,主要是他還小,尚不知這話意味著什麼,猶問道:「那夫子是咋說的?我好像沒聽說過有《男誡》哩。是吧,大哥?」

  葫蘆回過頭來,緊閉嘴唇,重重點頭。

  紅椒記起當時田夫子臉上的神情,有些不安,道:「夫子說沒有。說……說男人學四書五經修身治世,學琴棋書畫涵養性情,還說了許多君子的話兒,啥君子有三戒,君子有三畏,君子有九思,君子有三變,又說君子道者三,都是《論語》裡邊的,娘都教過我的,我也會背。」

  她掰著指頭數完,又道:「我就問,有沒有說君子咋穿衣裳的哩。夫子就……就……」

  她說不下去了,因為當時田夫子也是目瞪口呆,然後順著小女娃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——原來她是拐著彎兒提醒自己儀容不整!

  一向拓落不羈的田清明老夫子盯著小女娃純淨的眼神,不知如何是好,她神情很認真,並沒有嫌棄的意思,倒十分疑惑。

  《論語》鄉黨篇倒是有說君子如何穿衣的,可是清明書生會顧忌這個?

  紅椒學著田夫子的模樣,磨蹭了一會,才接著說道:「夫子後來說,他家沒下人,他沒空洗衣裳。我跟初雨都說,要幫他洗,師傅有事,弟子幫忙不是應該的麼。夫子說不用,他還是抽空自個洗吧。」

  紅椒說完,有些忐忑地望著鄭氏。

  眾人都詭異地安靜下來,只有山芋跟秦濤在旁嘰嘰喳喳說話。

  板栗想像田夫子跟紅椒對峙的情形,忍了又忍,才沒大笑。

  要是黃豆說了這話,他是一準要笑的。可是紅椒,他不敢笑,不然的話,妹妹會哭的。

  鄭氏見紅椒那怯怯的模樣,深吸了口氣,想道:咱閨女有什麼錯?

  學而不思則罔,紅椒能由所學聯繫實際,這才表明她用心了。

  為人師表者,當以身作則,以期對弟子言傳身教。自己蓬頭垢面的,對著學生說婦容,怎能怪小娃兒疑惑!

  她摟過紅椒,摸摸她腦袋,溫聲道:「你也沒說錯。不過紅椒,娘不是跟你說過麼,這世上的人是各色各樣的。田夫子這樣,是不拘小節。我們也不能光憑外表衣著去看人……」

  她說得有些艱難,因為,要想把話說圓乎了,好像不大容易。

  於是,她就說了濟公的故事,那個「鞋兒破,帽兒破,身上的袈裟破」的和尚,其實是具有大智慧的人,又說田夫子就是這類人。

  「要是娘沒猜錯的話,明天他肯定會把自個弄乾淨了。」

  這人又不是真蠢,他肯定也意識到這樣不妥:這是在私塾授課,面對的是一幫無暇無垢的純真小兒,又不是面對那些帶著面具的酸儒滑吏。

  紅椒聽了娘的話十分欣喜,眼睛亮晶晶的。

  鄭氏又指出她這樣在課堂上跟夫子說話不妥當,就算有疑惑,也該等課下再虛心恭敬請教。

  紅椒的第一天上學日子就這麼過去了,讓鄭氏抹了把汗,不知接下來還會出現什麼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07 AM


第053章 遊戲

  
  板栗等人本想躲進書房大笑一場的,無奈紅椒也跟著進去寫字背書了,這笑只能繼續憋著。

  等晚上睡覺的時候,板栗才跟葫蘆一邊說,一邊在床上打滾,又猜測田夫子明日會不會跟娘說的那樣,換下那身老油皮。

  兩人商議定:明日去女學接妹妹吃飯,順便瞅瞅田夫子換了衣裳沒。

  第二天,幾人午間下學後,匆匆趕到女學堂,差點驚掉下巴:他們終於見到田夫子的「廬山真面目」了。

  換了一身青色長衫的田夫子,頭髮束得整整齊齊,連下頜一縷長鬚也修整過,看起來甚為清爽。清瘦的面容,眼神溫潤,好似一竿硬挺老竹,怪不得年輕時引得那麼多女子傾心。

  經此一事,黃豆對紅椒欽佩萬分,可謂五體投地!

  紅椒卻不敢放肆了,每到課時,就不住提醒自己:閉緊嘴巴,帶著兩個耳朵聽,省得再說了啥不該說的。

  雖然上回娘沒罵她,但她也不是沒眼色的,曉得那番話不大妥當。

  如此一來,心中存了疑惑,也只得等家去問娘了。

  板栗等表兄弟在一處讀書習武,頗為相得。

  便是秦淼,也覺得在張家的日子與往日不同,似乎每天一睜眼,那心情就跟花兒一樣綻放,覺得日子溜得飛快。

  過了數日,又到私塾休息的日子,葫蘆等人先跟長輩們稟過了,又邀請了李敬文泥鰍等人,一塊去山裡演習玩樂。

  小蔥、秦淼、紅椒、紫茄都跟著去玩,劉蟬兒也回來了,另有錦鯉、李慕琴李慕棋等女娃兒,香荽青蓮他們太小,自然不准去。

  四五十個大大小小的娃兒聚集在一個山谷中,身上皆粗布衣衫,褲腿袖口纏緊,又在鞋子外面套了厚厚的草鞋套子。

  小蔥分發了備用藥物後,幾個大的便安排了攻佔地點,以何物代糧草,何處算大河,何地為深谷,何地為高崗,儘管是小兒嬉戲,也都裝得像模像樣。

  鬧哄哄的吵嚷一通,最後,議定由葫蘆跟李敬文當主帥,然後再分派兵將。

  人有大有小,有男有女,實在不好分。

  葫蘆道:「又不是真打仗。我們今兒只演兵法,用計謀取勝。除了將帥,其他兵士不論大小,都算一樣戰力,不然打起來就亂套了。」

  趙鋒不樂意了,說道:「那還玩個屁呀!要我說,她們女娃子就不要夾在裡頭起鬨了,回頭摔了跌了挨揍了,都不好。沒有她們,咱們就能放開打一場了。」

  少年說起打架,雙目放光。

  葫蘆當然不同意了。

  他跟板栗從來都是帶弟妹們一起玩的。像小蔥、紅椒,甚至紫茄,因為常常跟哥哥們一塊玩樂和讀書,一點也不像其他女娃兒那樣嬌弱怕生,那份機敏靈動也格外顯眼。

  因而說道:「三叔,咱們今兒主要考較兵法,靠的是智取。三叔將來真上了戰場,難道以為光憑勇猛就能取勝?猛張飛那麼個粗人,還在當陽橋那用計迷惑了曹操哩。可見光狠是不中用的。」

  板栗也道:「就是。三叔就算今兒把咱們全都打趴下,又能如何?將來你上了戰場,面對千軍萬馬,砍五十個腦袋你那手胳膊就酸了。」

  泥鰍等人自然想留下小蔥她們,餘者也都覺得有女娃子玩起來有勁一些。

  紅椒見趙鋒嫌棄女娃,心中不樂,氣鼓鼓地說道:「三叔壞死了,不帶我們玩。我跟趙奶奶說去。」

  小蔥上前一步,對著趙鋒把小鼻子一皺,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也不用等將來上戰場,就今兒,我跟哥哥兩個,三叔要是能勝了我們,我就不玩了,帶淼淼她們走。」

  她找個機會出來玩好容易麼?

  過了這回,還不知能不能有下回哩。

  不讓她玩,惹火了她,把葫蘆板栗拉走,張家跟鄭家,再加上秦家,自己就能湊一場了。

  趙鋒聽了頭皮發麻,連連擺手道:「兩個人一起上,算啥本事!」

  小蔥跟板栗同時出手,那可厲害了,曾經把他打得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。也不是說小蔥有多厲害,而是兄妹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,戰力翻倍,讓他有力使不出。

  小蔥嗤笑道:「照你這麼說,將來上了戰場,你往陣前一站,跟敵方主將說:『咱們都站好了,一對一,不許一起上,混戰不算本事』,也不曉得人家會不會聽你的。」

  眾人聽了哄然大笑起來。

  李敬文和泥鰍見小蔥說話爽脆,神情嬌俏動人,愣是讓霸王趙鋒都拿她沒主意,均覺得她風采出眾,跟村裡女娃大不相同。

  趙鋒氣得瞪眼,又拿小蔥沒法子——小蔥可不怕他,只得氣呼呼地說道:「那你不能跟板栗分一塊。」

  黃豆嚷道:「對!板栗哥哥不能跟小蔥姐姐分一塊。他們是雙胞胎,一條心,在一塊太厲害了。小蔥姐姐比男娃子不差,得當男娃子一樣用。」

  李敬文也道:「親兄弟最好要分開。」

  趙鋒又道:「板栗跟葫蘆也不能分一塊。他倆一嘀咕一個主意,得把他們分開,讓他們對著幹才好。」

  板栗氣道:「不讓我跟妹妹在一處,又不讓我跟葫蘆在一處,那我乾脆別玩了。」

  他當然想跟小蔥在一處,兩人自小一塊長大,心思極為默契,娘說這叫心靈感應,雙胞胎常這樣。

  李敬文急忙就叫道:「我要小蔥。」

  趙鋒忙道:「小蔥要是分把你,那板栗就得跟葫蘆一夥了。不成,還是把小蔥分給葫蘆,板栗分把你。」

  李敬文喊完就覺不妥,臉上發燙,幸喜無人注意,又見眾人不答應,也不敢再爭,只得要了板栗。

  連吵鬧帶抓鬮,最後總算把人分派好了。

  葫蘆一方有:趙鋒、李敬武、黃鱔、青山、黃豆、萬元、小蔥、秦淼、錦鯉等。

  李敬文一方有:板栗、劉井兒、李敬賢、泥鰍、黃瓜、方五、秦瀚、紅椒、紫茄、劉蟬兒等。

  餘者都做普通兵士。

  因規定:雙方各用計謀,順著幾條規定的上山路徑,往對方山頂上攻。午時以前,哪一方到對方山頂的人多,哪一方就算贏。另有些雜七雜八的約定,也不消一一細說。

  反正是玩樂,諸多詳情也未深究,不然的話,一天也鬧不清。

  不過,這樣一來,就留下許多漏洞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08 AM


第054章 詐取

  商議定後,雙方各據一山頭,中間隔著山谷,由兩個小廝充當監場,吹一聲竹哨,宣佈比試開始,若有緊急情況也是用竹哨通知。

  也不知葫蘆跟李敬文如何分派的,無非是有些留守,有些進攻,或偷襲或使詐等等,娃兒們都興奮地行動起來,滿山滿谷亂竄,其緊張認真,不比尋常玩樂,頗有些演兵的架勢。

  很快,山谷裡就充滿了喊殺聲,這是有人對上了。

  且說板栗,帶了三個娃兒,東繞西拐的,悄悄摸下山,卻見對面山路口,秦淼帶著她的丫頭蘭兒和三個男娃守在那,正警惕地東張西望。

  他眼珠一轉,對身邊一個娃兒嘀咕了幾句,然後那娃兒就轉身跑了。

  然後板栗跟另外兩個男娃兒衝了出來,對秦淼詫異問道:「淼淼,葫蘆哥哥派你守在這?這也太兒戲了吧,還是你們另有安排?」

  秦淼見了他,樂得笑彎了眼睛,搖頭晃腦地說道:「葫蘆哥哥掐指一算,就曉得你要走這條路,特地讓我守在這的。哼,我帶了四千人馬,你才兩千人馬,甭想過去。」又加了一句,「不許耍賴,他們都算一樣厲害的。」

  一個手下算一千人馬,這是先說好的。

  板栗見她一副開懷的模樣,失笑道:「以少勝多你沒聽說過?今兒就讓你見識見識。」

  原來,葫蘆覺得讓秦淼跟那些男娃對上有些不妥,可若不讓她出去,也就達不到出來玩樂的目的了。

  於是,當探子報板栗好似奔這條路來了時,他便對秦淼囑咐了一番話,讓她帶人守在這裡。

  秦淼得了葫蘆哥哥的囑咐,無論板栗是衝殺也罷,用計哄勸也罷,引誘她追趕也罷,都堅守不動,一時間雙方對決不下。

  見板栗退後去想辦法,她得意地想,葫蘆哥哥說了,只要能把板栗哥哥拖在這,就算贏了。

  當板栗再次迎上來時,還沒開口,忽聽身邊一個娃兒側耳說道:「咋吹哨子了哩?這不才開始麼!」

  板栗停步,也豎起耳朵聽了一會,道:「你聽錯了吧!我咋沒聽見。」

  秦淼也忙問身邊人,都說沒聽見。

  可是才說了沒兩句話,就見春子氣喘吁吁地跑來,老遠就喊:「秦姑娘,快……快回去,大少爺叫蛇咬了。表少爺,你快去找小蔥姑娘,我們也派了人去找,不曉得找到沒有。」

  板栗大驚,跳起來揪住他衣領道:「你瞎說!葫蘆哥哥那麼厲害,咋能被蛇咬了?他都不曉得逮過多少條蛇了,你說他咬蛇還差不多。」

  秦淼也急忙過來,聽了這話猛點頭,希望是春子說錯了。

  春子一邊喘氣,一邊咳嗽,急得亂叫:「沒……沒留心……才被咬的。別問了,你去了就曉得了。」

  板栗遂不再說話,撒腿就跑。

  秦淼這下相信了,急得直掉眼淚,跟在他身後追著喊道:「板栗哥哥,你等等我,我是大夫。」

  板栗只得停下等她,待她跑近了,拉住她胳膊飛奔,拽得小女娃跌跌撞撞的。

  跑了好長一段,當秦淼累得氣喘時,板栗猛一回身,將她雙手箍住,哈哈笑道:「這下可捉住你了。小的們,給我殺!」

  秦淼被這變化驚得目瞪口呆,臉上還掛著淚珠兒,眼瞅著手下四人猝不及防被撂倒,方知上當了,跺腳道:「這不算!不算!板栗哥哥,你賴皮!」

  板栗得意地笑道:「這要都不算,還有啥計策才能算?兵不厭詐你沒聽說過?」

  秦淼無言以對,想了一會道:「那也不能吹哨子。吹哨子就表示出事了,怎能亂吹?」

  板栗笑了起來:「誰吹哨子了?」手指那個說聽見吹哨子的男娃,「他說聽見了,你就信?」

  秦淼滿心氣惱,又對春子道:「你怎麼也叛變了?」

  春子笑嘻嘻地說:「秦姑娘,我們都是分開打散的,我如今算那邊山上的。」

  秦淼兀自不服,還要再說,板栗卻不管這許多,一揮手道:「把他們都殺了。咱們走。」

  死了的人就要退場,不能再參加。於是,秦淼帶的四個人就退到監場的小廝那去了。

  秦淼氣極了,被板栗拖著走,問道:「去哪兒?」

  板栗笑道:「去燒你們的糧草。」

  秦淼捂著嘴大驚,又一想這是鬧著玩的,訕訕地放下手,又問道:「你拉著我幹嘛?」

  板栗一邊貓著腰在樹林裡竄,一邊四下打量,嘴裡輕聲道:「讓你跟著我見識見識,看我是怎麼用兵的。」轉頭對著她笑,「別管那麼多,你已經是死人了。我在跟鬼魂說話。」

  秦淼擂了少年肩頭一拳,嗔道:「你才是死人!」

  春子等人都捂嘴偷笑不已。

  幾人悄悄地摸上山頭,再往上就是葫蘆的中軍所在地,一根竹竿挑著件上衣在空中隨風飄舞,那就是帥旗了。

  板栗揮手讓人停下,伏在樹叢中,小聲對春子道:「你上去瞧瞧,看他們糧草在哪兒。」

  春子也玩得很認真,想著大少爺向來心細,不敢大意,愣是爬著上去了。遠遠看了一會,又爬了回來。

  板栗聽說糧草在山後半山腰,便知葫蘆是靠著山腰的山泉和水井紮營的,為的是方便埋鍋做飯。

  就算是玩樂,有些事也得符合情理不是。

  他便留下三千人,囑咐他們隨時接應,自己帶著春子和秦淼往後山摸去。

  翻過山頭,板栗再次讓春子去哨探,他和秦淼躲在一塊大石後,四處張望。

  秦淼見他如此認真,也被他那小心謹慎的模樣給觸動了,好似他們真要去燒糧草似的,禁不住就緊張起來,湊到板栗耳邊壓低聲音問道:「板栗哥哥,怎樣才算燒了糧草?」

  板栗應道:「把這代表火的紅布扔到糧包上,只要扔進五塊,就算燒成了。」

  兩人靠近趴在地上,身下是雜草枯葉,腦袋湊一處小聲說話,彼此的鼻息都能聞見。

  板栗張望了一會,轉回頭,見小女娃一張小臉就在近前,其顏色粉豔明媚,便笑嘻嘻地讚道:「淼淼,你長得真美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09 AM


第055章 讚美


  秦淼聽了十分歡喜,歪著腦袋有些害羞地問道:「真的?」

  那葫蘆哥哥是不是也這麼覺得呢?

  板栗湊近她,細細地端詳那黛眉、鳳目、瓊鼻、紅唇,看完點頭道:「讓我想想,你這小嘴兒就跟那四月裡的杜鵑花一樣豔。不對,杜鵑顏色太平常了,看著不大純淨。我覺得你這嘴唇就跟我家四五月開的玫瑰花瓣一樣,又紅又潤;這臉色跟那荷花的花瓣一樣,白裡透粉。你這眼睫毛——」抬手輕觸——「咋這麼密又這麼長哩?比小蔥和紅椒的都要密,香荽的跟你差不多。」

  秦淼被他觸得有些癢,禁不住就脆聲笑起來。

  笑完又對他臉上看了看,道:「板栗哥哥,你的眼睫毛也好長。你眼睛跟小蔥師姐長得一樣。這麼一眯,那麼一眨,我就曉得你要出壞主意了。」

  一邊說,一邊用手撐住下巴笑個不停。

  兩人說得高興起來,似乎把燒糧草的事給忘了。

  板栗忽見身邊有叢灌木,葉子已經紅透了。興致一起,從頂端掐了一支,連著五片紅葉,若兩隻蝴蝶並列展翅。

  他把它簪在小女娃髮髻間,腦袋後仰,審視一番道:「好看!比戴花好看。襯得你面色越發嬌嫩了。」

  秦淼伸手摸了摸,不確定地問道:「真的?」

  板栗道:「真的!我還能哄你。這樣最是別緻了。所謂『天然去雕飾』,比簪金戴玉來得好。」

  秦淼就喜滋滋地放下手,想著待會讓葫蘆哥哥瞧瞧去。

  前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是春子爬回來了。

  他來到板栗身邊,跟他嘀咕了一陣子,板栗便扯了扯秦淼袖子,道:「走,燒糧草去了。」

  秦淼就著急起來:「哎呀!板栗哥哥,咱們光打仗不成麼?要是燒了糧草,葫蘆哥哥他們吃什麼?」

  板栗見她較真,忍笑道:「你不是已經死了麼?死人咋還管他們吃什麼?」

  春子聽了,一個沒忍住,撲哧一下笑出聲來。

  秦淼瞪了他一眼,悻悻地閉嘴,只得跟著他們去了。

  三人都不出聲,板栗一路小心翼翼,那真是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其謹慎認真的樣子讓秦淼十分佩服。便是這樣,他也不忘記為秦淼撥開樹枝荊條,又不時地扯她避過坎坷山石與刺叢。

  穿過一段樹林,忽然,板栗站住不動,對著前面的大樹望去——

  一道灰色的影子從半空中蕩過來,還不到板栗面前就抬腳對著他踹下去。

  板栗縱身閃過,嘴裡叫道:「你還真踹呀?我可是你親哥。你就不怕把我踹傷了?」

  秦淼看著從天而降小蔥師姐發呆:這還是玩遊戲麼?

  要是板栗哥哥剛才沒躲開,那不是要被踢中了?

  小蔥丟下手中的繩子,笑道:「踹傷了活該,誰讓你學藝不精的。你咋才帶了一千人來,其他人哩?」又轉向秦淼,「你怎麼投敵叛變了?」

  秦淼急忙道:「我沒投敵。我已經死了。還有人在……」

  忽地頓住——死人怎麼能透露軍情呢?

  小蔥嗤地一聲笑了,道:「原來你也戰死沙場了。」說著,禁不住又笑,「這也有個死人哩。」

  隨著她話音一落,從樹後走出三人,其中就有泥鰍,另外兩人飛快地跟小蔥將板栗和春子包圍起來。

  板栗大驚道:「泥鰍,不是讓你去水路攔截我小舅和萬元了麼,咋跟小蔥碰上了?」瞅見妹妹身上衣裳已經換了,「你改裝?」

  小蔥得意地說道:「我把衣裳脫給小草穿上,讓她扮作我的模樣守在山前,我就去攔截泥鰍了。嘻嘻,黃瓜跟李敬賢還在傻傻地等,以為我堅守不出哩,想著把我拖在那也不錯,誰知我早脫身了,另出奇兵。」

  板栗頓時捶胸頓足,怪那兩人太膽小,一陣衝殺,不就露陷了。

  秦淼見對方也折了一支人馬,不禁大喜,忙跳到泥鰍跟前問道:「泥鰍哥哥,你是怎麼死的?」

  本來緊張對峙的幾人聽了這話都樂不可支,泥鰍卻臉紅了。

  怎麼死的?他可是真的中了美人計了。

  見了小蔥後,他也提高警惕,兩人各逞機心,來來往往對了幾個回合,嘴巴也沒閒著,互相打嘴巴官司。

  從小蔥的金蟬脫殼扯到泥鰍的水路攔截,從樹林中飛起的鳥兒猜測那兒有沒有埋伏,又從鳥兒扯到燒烤麻雀,再然後小蔥就指著山谷裡的野草說這個叫做什麼藥草,能治什麼病,那個野菜用來包餃子最好吃,漸漸泥鰍就忘了神,感覺出來郊遊來了,還有佳人相陪。

  正扯得高興,就被小蔥出其不意地拿下了。

  他還不服,說要是在戰場上,他肯定不會跟她閒扯,所以這個計策不算高明。

  小蔥則說,眼前事就眼前論,他心神不專,便是在戰場也一樣。

  演習就該根據實情臨機決斷,若總是說,假如在戰場我會如何,那不過是空想、紙上談兵而已,等真到了戰場,就不是那回事了。而她這樣的,常常根據實情用心應對變化,到了戰場也會根據實情想點子,就算不能有大成就,至少要比他這樣憑空想像好。

  泥鰍聽她說得有理,無法可想,只得戰死沙場了——即便是小兒嬉戲,那也不能失了名節,投敵叛變啥的不用想。

  板栗懊惱地瞪著泥鰍道:「我都不曉得咋說你好了!唉,反正你也死了,跟死人說再多也沒用。」

  小蔥卻對另外兩個男娃一揮手道:「給我上!他在拖延。沒準有後招。咱們速戰速決。」

  還沒動手,就從板栗身後樹叢中鑽出一個人,雙方人數就一樣多了。

  秦淼驚愕極了,對板栗失聲叫道:「你不是讓他們在原地接應的嗎?」

  板栗一面警惕地跟小蔥對峙,一面頭也不回地笑道:「你就算是個死人,我也要防著你。不然,說不定就會發生忠魂救主的事。」

  秦淼聽了連連跺腳嚷道:「板栗哥哥,你真是壞死了!」

  泥鰍卻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。

  小蔥笑道:「這才一千人,還有人哩?怕是下去燒糧草了吧?」

  板栗也笑道:「妹妹只帶了兩千人,咋說我都不信的。還有人埋在哪兒?」

  說話間,另外三人也幹上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10 AM


第056章 受傷

  小蔥一邊跟哥哥拳來腳往,一邊燦笑如花道:「你猜呀!」

  板栗道:「不是說好了,要鬥智麼,這麼打有啥意思?」

  小蔥道:「那是通常情形。如今到了決一死戰的時候,山那邊怕也分出勝負來了,自然該『狹路相逢勇者勝』了。」

  板栗才不信哩,心下疑惑,一邊招架,一邊眼光四處掃視。

  忽地看見左邊那叢樹動了一下,慌忙往後急退,一邊旋轉身子,來了個掃堂腿。

  果然,後邊也有人,被他掃中腰部,哀嚎道:「少爺,你也忒狠了,我腰都要斷了哩。」

  原來是冬子。

  板栗閃開後,哈哈大笑道:「我說妹妹幹啥要步步緊逼哩,原來這兒有埋伏。」

  冬子和另一個男娃站了出來,頭上頂著好大一蓬用樹枝細條編成的「樹叢」,若是伏在灌木後邊不動,還真瞧不出來。

  小蔥見沒抓住他,悻悻地皺了下鼻子。

  她先帶人埋伏在這裡等板栗。可是板栗狡猾的很,行進路線拐彎抹角的,以至於那兩人蹲錯了地方。

  等人近了,又不敢再動彈,怕被發現了。只有她自己仗著身子靈活,爬到板栗必經之路的一棵樹上蹲著,待他近了,順著繩子蕩下來偷襲。

  誰料哥哥警覺的很,偷襲沒成功;剛才想把他引到埋伏人附近,好一舉拿下的,又沒成功。

  小蔥對板栗道:「如今咱們人多了,你還不束手就擒?」

  板栗笑眯眯地說道:「那可不一定。」

  說完將手放到嘴邊,學了一聲鳥叫,頓時,後面的林子裡又竄了三人來,卻不是先前他帶領的人。

  小蔥頓時變色,道:「帶這麼多人出來,你們不管中軍營寨了?」

  秦淼也叫道:「板栗哥哥,你什麼時候埋伏的人?都埋在哪兒?我都沒看見。」

  板栗笑道:「自然是我下山一塊帶來的,留作奇兵用的。」

  泥鰍看著這兩兄妹,又是笑又是嘆氣。

  山下忽然響起喊殺聲,原來是先前那兩人摸到糧草附近,跟守軍對上了。

  板栗忽然道:「才那麼點人?那糧草是假的。」對身邊喊,「趕緊把他們都殺了。」

  自己當先迎上小蔥。

  誰知小蔥也吹起口哨來,泥鰍跟秦淼一呆:這邊也還有後招?

  於是,兩個死人看把戲似的看得津津有味,一邊喝彩叫好,反正也沒他們啥事了。

  等小蔥招出了兩人,就要跟板栗大戰的時候,卻見紫茄帶了三男一女四個娃兒從山頂上衝下來,黃豆跟在旁邊。

  板栗跟小蔥同時叫起來,一個道:「紫茄,你贏了!」

  另一個說:「黃豆,你咋輸了?」

  黃豆蠕動了下嘴唇,望望紫茄,垂頭喪氣地說道:「我是死人!」

  泥鰍和秦淼跺腳大笑。

  紫茄一反平日的乖巧溫順,跑得小臉紅撲撲的,興奮地對板栗道:「三哥果然輕敵。我就出其不意,攻其不備,就把他抓住了。」

  黃豆氣道:「你那不合規矩。你要不是我妹妹,就算抱住我大腿,我也不能輸。我不曉得抬腳踢你,不曉得拿刀砍你?」

  小蔥怒道:「她要不是你妹妹,你輸的更快。你面對紫茄有這輕敵的心思,誰知你面對別的比你弱的人,會不會也是這個心思?獅子搏兔,尚需盡全力,你還不知自個錯哪了?」

  黃豆當然知道自己錯哪了。

  俗話說,吃一塹,長一智,他咋吃了許多塹,這智也不見長進哩!

  小娃兒就有些灰心喪氣。

  板栗一邊誇紫茄,一邊對小蔥道:「咱們幾個都是上下不差,如今就看他們小的了,這才是真正的奇兵。」

  小蔥哼了一聲,踏前一步,剛要說話,卻一跳起來,驚嚷道:「噯喲!」

  泥鰍發現不對,立時衝了過去。

  只見小蔥足踝處掛著一條紅色花紋蛇,竟是咬住不松口,遂失聲叫道:「紅麻子!」

  原來小蔥踢翻了一塊石頭,踩中了盤踞在石縫罅隙裡的紅蛇。這蛇以為小蔥要傷害它,一怒之下就咬了她,且此蛇天性喜歡咬中獵物就不松口的,故而就掛在那了。

  小蔥抬腳,看著那條紅黑相間的花紋蛇掛在腿上,饒是她膽大,也不禁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,秦淼紫茄更是尖叫出聲。

  小蔥正要鼓起勇氣,彎腰捉住那蛇,卻被泥鰍衝上來,一把掐住蛇的七寸,使勁掰開蛇嘴,才將它弄了下來。

  板栗面色大變,忙跑到小蔥跟前,扶她坐下,牽起已經散開的褲腿,看見潔白的足踝處那細小的齒印,有血沁出,腿也迅速地腫起來。

  他抬頭瞪了小蔥一眼,責備道:「咋不綁緊了?就算散開了,也該馬上綁好。你玩瘋了,停下來綁腿的工夫都顧不上了?」

  小蔥心下慚愧,面上卻笑道:「別慌。這也是演習的內容。要是遇見這樣事,就手忙腳亂起來,那不是白在山上混那麼些年了。淼淼,你快來。」

  板栗氣極了:這話說的,難道為了演習,讓蛇咬一口還是好事了?

  他迅速從腰裡抽出一條帶子,從膝蓋處把腿紮緊,阻止毒氣上行。

  然後秦淼過來,從背包裡掏出醫用裝備,按小蔥指點的穴位在她腿上紮下數根銀針,再輔以推拿,擠出黑血,又喂了小蔥一顆藥丸。

  忙忙碌碌的,最後敷了些紅色藥粉在傷處,包紮起來。

  紫茄也在一旁打下手。

  泥鰍則跟春子冬子把那蛇處以極刑,將蛇頭給砸扁了,

  就在眾人圍著小蔥忙碌的時候,黃豆掏出一隻竹哨,用力吹了三下,尖利的聲音響徹山林上空,驚得鳥兒展翅高飛。

  秦淼心道,原來哨子這麼響,我真傻,先前他們騙我,說葫蘆哥哥被蛇咬了,我還就信了。

  雖說處理及時,可小蔥連嚇帶疼,臉色就有些慘白,神情萎靡,卻還不忘記問泥鰍:「蛇膽可弄破了?那蛇別扔了,給我有用。」

  泥鰍忙扯了些軟草,將死蛇繫起來,說道:「我幫你提著,這東西瞧著怪噁心的。」又擔心地問她,「你可要緊?頭暈麼?」

  小蔥搖搖頭道:「不要緊。這紅麻子要是都不能應付,那師傅可是要罵我們了。我就是沒想到,這東西居然咬住不松口,瞅著怪滲人的。」

  她心想,還是太少經驗了,自己也不夠靈活機變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11 AM


第057章 歸家

  板栗讓春子和冬子喚下面的人上來,收拾了一番,背上小蔥就往山頂上來。半道上,又碰見匆忙趕過來的葫蘆,見是小蔥被蛇咬了,嚇了一跳,問及無事,方才放心。

  至此,這場遊戲就提前結束了。

  一眾孩童都集中到山谷裡,清點人數,搜撿帶來的物什,確定無遺漏,方才出山,往桃花谷去了。

  因小蔥無事,大家才將心放進肚子裡,才有閒心嘰嘰喳喳地談論起剛才的事。

  原來,對面山上也是打成一片。

  趙鋒跟劉井兒對上後,也不鬥智,只顧死戰;紅椒和錦鯉對上了,也耍些小女娃常用的小心思死掐;最出奇制勝的是秦瀚和劉蟬兒,也不知用了個什麼做成的繩子,看起來像條長蛇,揮舞起來,愣是把黃鱔嚇得翻了個跟頭。

  板栗背了小蔥一段,便換葫蘆背她。

  秦淼走在葫蘆身邊,一五一十地將板栗騙自己,她又如何戰死說了一遍,然後抱怨道:「葫蘆哥哥,你說,板栗哥哥是不是太壞了?竟然騙我說你被蛇咬了。」

  葫蘆聽說她以為自己被蛇咬了,嚇得哭了,心中暖暖的。轉頭對她看了看,忽見她頭上戴著幾片紅葉,覺得有趣,不禁微笑起來。

  秦淼忙用手摸摸那紅葉,仰頭問道:「葫蘆哥哥,你說這個葉子好看不好看?這是板栗哥哥幫我掐了戴的,還說好看得很。他沒騙我吧?」

  葫蘆聽了一怔,看向板栗,那少年一邊朗聲大笑,一邊揮舞著手臂,跟趙鋒比劃剛才的戰鬥情形。

  他收回目光,垂下眼瞼,輕聲回道:「好看!」

  秦淼就高興極了,對他背上的小蔥樂道:「這可是最便宜的頭花了,根本不用花錢的。師姐你說是不是?」

  小蔥聽了,嗤笑一聲,剛要回答,就見泥鰍過來,衝她笑笑,看神情有話要說,便等他開口。

  泥鰍本想問她可還好,又一想,剛才這話已經問過幾遍了。想了一會,才問道:「小蔥,你先說的那個菜,真能包餃子吃?」

  小蔥聽了一愣,然後方才想起他說的是什麼,禁不住把臉埋在葫蘆頸窩猛笑。

  葫蘆感覺她在背後笑個不停,看看莫名其妙的泥鰍,把頭往後微扭,問道:「啥事這麼好笑?」

  小蔥便把跟泥鰍對陣的情形說了。

  這下連葫蘆也笑了。

  秦淼也笑,又問泥鰍:「泥鰍哥哥,你餓了?說到包餃子,你就饞了是不是?」

  泥鰍不好意思地摸摸頭。

  小蔥笑著對泥鰍道:「那個菜當然能包餃子了。不過不是現在這個時令,是春上的時候。開的花兒,摘了下來,用開水燙了,就能包餃子了。我可沒騙你。那娃娃全(蕨菜)你不會沒吃過吧?不過也是春上才能掐嫩頭來吃的;還有那個老鼠刺,嫩葉也是能吃的。」

  泥鰍認真地聽著,他過來就是想跟小蔥說說話而已,看見她笑,又說了這麼一長串話,那心裡就踏實了許多。

  這時板栗跳過來道:「葫蘆哥,讓我背一程吧。你先歇歇。」

  葫蘆道:「不用,就要到了。我又不累,小蔥也沒多重。下午去地裡不?」

  板栗道:「去。帶萬元他們去收山芋、葵花籽。」

  葫蘆點點頭,見秦淼想說什麼,便輕聲道:「你別去。地裡人多,又雜的很。你在家陪小蔥。」

  秦淼乖巧地點點頭。

  板栗便去對萬元和方五囑咐了一番話,讓他們下午召集了人去地裡幹活,兩人都應下了。

  又行了一段,眾人在岔路口分手。

  李敬文和泥鰍看著小蔥有些不捨,卻不好意思跟了去張家,只得怏怏地出山去了。一路上感覺心裡空空的,跟旁人說話也是心不在焉。

  李敬文想回家拿些東西來看望小蔥,可是,愣想不起來有啥好送的——他家有的,張家也有;他家沒有的,張家還是有。

  少年忽然就惆悵起來,一時又想到明年的童生試,才又振奮幾分。

  泥鰍也是如此心思,雖不至於百轉千回,也倒翻了幾個個兒了。

  倒是往常也喜歡跟小蔥說話的村長孫子李敬賢,忽然發現秦淼出落的別樣風姿,比小蔥另有一番滋味,因此不自覺地留心於她。

  可惜,才走了一段路,秦淼就跟這張鄭兩家的娃兒去桃花谷了。於是,少年也覺悵然若失了。

  紅椒沒心沒肺的,聽說黃豆被紫茄拿下了,已經笑了好幾場。這會子旁人都走了,就剩兩家兄弟姊妹和秦淼等人,她便又笑起來。

  黃豆氣呼呼地鼓著嘴不語。

  板栗想起什麼,笑問劉蟬兒:「蟬兒妹妹,你用啥東西裝作蛇的,連黃鱔也嚇了一跳?他可是不怕蛇的。」

  眾人也都望向她,先前就有人問了,她卻死也不肯拿出來讓人瞧。

  劉蟬兒見沒了外人,便拿出一條兩指寬的黑白相間布帶讓眾人看,一邊笑道:「是我娘幫我縫的一條寬帶子,用黑布跟白布拼連起來,讓我系裙子的。我先也沒想起來,是秦瀚說要小心蛇,我就想起來了,想著用這個嚇唬他們。誰知舞起來都沒看清,他們只當是真的蛇。」

  眾人哈哈大笑。

  一時來到谷口,跟林大爺打了招呼。

  林大爺吃驚地望著葫蘆背上的小蔥問道:「小蔥姑娘這是咋了?」

  板栗笑道:「叫蛇咬了一口。已經沒事了。」

  林大爺慌忙叮囑了幾句,無非是要注意調養啥的。

  走近張宅,劉井兒見一個婆子站在大門口跟個媳婦說話,遂歡喜地上前叫道:「娘,你這麼早就家來了?」

  劉婆子見兒子身上髒兮兮的,幫他拍拍後背上的灰,嗔道:「這是在哪鑽來的?弄得跟砍了幾擔柴似的。」

  忽一眼看見葫蘆背著小蔥,急忙過來問道:「小蔥這是咋了?」

  待聽說叫蛇咬了,嚇了一跳,不禁責備地看著男娃子們:「你們這許多人跟著,咋還讓小蔥給蛇咬了?淼淼,你沒啥事吧?」

  秦淼笑道:「劉奶奶,我沒事。師姐也沒事了。」

  小蔥也點頭道:「是我自個淘氣,踩了那蛇一腳,不關他們的事。」

  板栗則問道:「劉奶奶,我爹跟爺爺他們都還沒回來?」

  劉婆子示意葫蘆趕緊背小蔥進去,一邊答道:「還沒哩。井兒爹和大哥也跟去了。如今忙著收莊稼,收完了有的賣,有的進倉,一刻不得閒。這邊忙完了,又該去山上收橡子果兒了,還有木耳。怕是一直要到入冬,才得閒兒,那時又該要殺豬殺雞,作坊又該忙了。」

  板栗便道:「我下午也帶人去幫忙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12 AM


第058章 吃藥


  劉婆子見慣了的,也不說「你小娃兒別管那麼多」之類的話,點點頭,又叫劉井兒跟他一塊去。

  進了院子,她對著倒座房東屋那邊喊道:「黑皮媳婦,黑皮媳婦!」

  一個面色白淨的小媳婦從東偏房出來,問道:「娘,啥事?」

  劉婆子指著剛進垂花門的葫蘆他們道:「小蔥叫蛇咬了,你去瞅瞅,有事就幫把手。葡萄家去吃飯了,小喜也不在,就剩了些丫頭們,太太身子重,別嚇了她。我一會也過去。」

  黑皮媳婦忙答應了一聲,回頭囑咐小丫頭看好奶娃兒,便也跟著進二門去了。

  三進院的東廂,小蔥躺在一張掛著淺粉色紗帳的暗紅雕花架子床上,對坐在床前椅子上的鄭氏賠笑道:「娘,我都沒事了。這麼折騰一回,我也算得了個教訓,往後上山就更謹慎了。娘瞧,這虧也不是白吃的。」

  鄭氏眉毛跳了跳,道:「這麼說,你叫蛇咬了一口,還是好事了?真是走運哩!」

  紅椒和紫茄聽了,都笑出聲來,一旁的劉蟬兒跟秦淼也捂嘴偷笑。

  小草忙著幫姑娘換衣裳擦臉,綠葉也在一旁幫忙打下手。

  劉蟬兒幫小蔥正了正身後的靠背枕頭,對她道:「就要吃飯了。小蔥姐姐你先靠一會,吃完飯再睡覺。」

  小蔥點頭。

  一時丫頭們忙完出去了,山芋、青蓮和香荽便過來,趴在床沿上看大姐姐。

  香荽看著小蔥包紮的肥厚的足踝,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,抬頭對小蔥道:「大姐姐,那蛇准餓了。」

  小蔥奇道:「你咋曉得它餓了哩?」

  香荽道:「它要不是餓了,咋咬住你腿捨不得鬆口哩?肯定是想著,好容易咬著一樣東西,不啃下點肉來,太吃虧了。」

  小女娃們忍俊不禁,房裡嘰嘰呱呱笑聲一片。

  小蔥眼前浮現那紅斑紋蛇掛在足踝上的情形,不禁心裡一哆嗦,忙道:「它可沒咬我的肉,就咬了個牙齒印。」

  紅椒對妹妹道:「你咋曉得那蛇是怕吃虧?」

  香荽懵懂地眨巴了兩下眼睛,點點頭道:「我那天跟人比划水,都劃不動了,我想著那銀子,我就又有勁兒了。」

  眾人再次大笑,鄭氏瞅著小閨女樂道:「跟你黃豆表哥一樣,就是個小財迷。」

  紫茄對香荽道:「香荽,哥哥們都說,那紅麻子就是那個脾氣,惹火了它,咬住東西不肯松的,不是餓了。」

  香荽糊塗了,她小腦袋想不出,那蛇不為吃肉不為銀子,費那勁兒咬人幹啥哩?真是蠢,果然就被抓住了。

  秦濤也擠過來,聽山芋問大姐姐,蛇咬了是不是很疼。

  小蔥故意做出柔弱的模樣,說可疼了,還說這麼躺在床上,不能出去玩,實在悶人。

  山芋就表示,他帶香荽他們就在這陪大姐姐說話,不到外面玩了。

  秦濤忙也安慰小蔥道:「二師姐,你別著急,多吃些藥就好了。我家好多藥,你想吃多少有多少。等會叫個人上我家去拿一箱子來。」想想又加上一句,「再搬一袋子。」

  平時,那些藥粉、藥丸都是用小瓷瓶和小罐子裝著,然後再排列整整齊齊地擱木箱裡,曬乾的藥材則另用各式各樣的器具裝。

  劉蟬兒聽得呆了,小蔥跟秦淼同時大叫:「秦濤!」

  秦濤被嚇了一跳,一臉無辜地看著兩個姐姐:生病了、受傷了,不得吃藥?他就算怕苦,也是不敢不吃藥的,不吃藥怎能好呢?二師姐剛才還說躺在床上悶呢。

  鄭氏強忍抓住這娃兒暴打的衝動,將這小子拖到跟前,打疊起一萬分耐心低頭問道:「你說,生病是不是很倒霉?」

  秦濤連連點頭。

  鄭氏就道:「所以,你就算是好心,也不能讓姐姐吃許多藥,那就好比讓她更倒霉。你該說『吃一兩劑藥就好了』,這樣人家聽了才高興。更不能客客氣氣地跟人說『沒事就來我家看病』。那也是咒人家生病,咒人家倒霉,人家聽了會不高興的。」

  秦濤眨眨眼睛,疑惑地問道:「要是吃一兩劑藥不得好呢?」

  他上一回受了涼,可是喝了三天的苦湯藥呢。

  鄭氏咬牙道:「那也要這麼說。她聽了心裡一高興,就能好得快了;要是像你說的,吃許多藥才能好,她想想心裡就難受,那就更不得好了。你只要想法子讓姐姐高興就成了。」

  秦濤大力點頭,表示受教了,道:「我曉得了,就是哄人!我那時候生病,我娘哄我,說喝了這碗藥,就能好,就再也不用喝了,我就閉著眼睛喝了。到了明天,娘又端了藥來,跟我保證是最後一碗,我又哭著閉著眼睛喝了。又到了明天,我又喝了最後一碗。娘一直哄我,我喝了許多最後一碗藥才好。」

  眾人實在憋不住,笑得東倒西歪。

  這時,劉婆子進來,陪著說笑幾句,又對小蔥道:「我瞅見櫻桃把蛇給燉上了,晚上也是一碗湯,讓你喝瞭解解氣。」

  接著,又有人來喊吃飯,於是鄭氏留下小草陪小蔥,帶著眾人出去吃飯,另讓人把飯菜給小蔥送進房來。

  等張大栓父子跟張老太太回來,又都去看了一遍小蔥,問了無事後,方才放心。

  張老太太還說,往後再也不准她跟男娃子一樣出去野了。

  吃過飯,女娃兒都去了後面陪小蔥,板栗他們則跟長輩聚在正屋說閒話。

  鄭氏問張槐,山前那四百畝地的莊稼收了多少。

  張槐道:「花生收完了,還剩下山芋、葵花,還有些晚黃豆跟玉米,還有就是辣椒了。估摸著再有兩天就差不多了。」

  又勸她不要操心,「雖說你生了他們兄妹好幾個,也不能大意了。只管在家好好養身子,凡事都有我跟爹,板栗不是也能幫把手了麼!」

  張老太太道:「我不就是這麼跟她說。啥東西也沒人重要。你好好地把這娃兒給生下來,我才能睡個安穩覺。」

  鄭氏倒不好意思起來,對張老太太道:「娘,你不要想那麼多。我能吃能喝,好的很。」

  板栗跟葫蘆說,他們已經叫了佃戶的娃兒,下午去地裡幫忙秋收。

  張槐點點頭道:「你們去了也好。你爺爺跟我都有旁的事,不能在那照應。雖說王忠安排了人,家裡也該去個人看看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15 AM


第059章 不慈

     鄭氏惦記地裡莊稼,因為那塊地是她名下的,甚至那上萬畝山林及各種出產、一百畝養雞的竹林等,也都是她的,其資財佔了張家產業的一半。

     只除了那些木耳場子、田上酒家、山野齋、臘味作坊並雲州新置辦的林地是公中的。

     並非鄭家豪富,當年給閨女陪嫁了許多嫁妝,這些都是鄭氏自己經營起來的,連張家和鄭家的發家,她也是功不可沒。

     如今,她的產業由王忠和葡萄兩口子打理,除賬目鄭氏要親自過目外,外事大多由張槐代監管,後又漸漸移交給板栗。

     山前的四百畝地是跟大片荒山當年一塊買下的,為的就是出入方便。十年過去,如今,荒山變茂林,荒地也已經變熟地,種滿了玉米、黃豆等莊稼。

     午後,山芋地裡一片忙碌,挑山芋藤的,挖山芋的,撿山芋的,連媳婦和小娃兒都沒閒著,不時有漢子將成擔的山芋挑去庫房——竹園邊的溶洞裡存放。

     山芋壟溝裡套種了葵花,一根根葵花被砍倒,小簸籮似的葵花盤子也是裝了一簍又一簍,葵花稈則捆起來豎在地頭埂,等曬乾了再弄回去當柴燒。

     板栗跟葫蘆等人在地裡來回照看張羅。

     讓私塾讀書的娃兒於春耕秋收的季節下地勞作,是張家特意向夫子要求的,一來可讓他們掙些工錢補貼家用;二來也是教導他們重視農耕的意思,便是張鄭兩家的娃兒也都跟著出來一塊幹活。

     板栗正掰開一個大葵花盤子讓葫蘆看,說今年的葵花不大好,癟子多,就聽一陣罵聲傳來。

     只見山芋地裡,一個腦後梳圓髻的村婆子扭住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娃耳朵,惡狠狠地罵道︰「小騷貨,金寶才這點大,就帶他出來幹活,莫不是你心野,自個想出來瘋吧?自己偷懶,讓弟弟挖山芋,真是喪門星養出來黑心爛肝的下濺東西。你瞧瞧——金寶這腳,淌了一碗血哩!要是化膿了,老娘一腳把你腸子踹出來。」

     小女娃縴細瘦弱,面色有些發黃,頭上胡亂紮了兩根細辮子,身上桃紅衣褲也已經洗的發白,比水紅還淺。

     她被老婆子揪住耳朵,吃痛之下,不自覺就用雙手去護耳朵。

     那婆子見了,又伸出另一隻手,用指甲掐住那小手背上的皮,只捻了一點兒,然後旋轉扭動。

     小女娃疼得直掉淚,卻不敢大聲哭,只小聲啜泣。

     兩人腳邊的壟溝裡,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娃,正捂著腳背哭。原來,他剛才用小鋤頭刨山芋的時候,不小心鋤到腳背上了,鏟翻了一大塊皮,正流血。

     他看見老婆子扭姐姐耳朵,哭得更大聲了,也不知是腳疼,還是為姐姐挨打哭。

     板栗見了這情形,心裡竄出一把火,但他旋即收回目光,跟沒看見一樣,繼續跟葫蘆說話,暗地裡卻對冬子做了個手勢。

     葫蘆也不理,淡然對他道︰「想是夏天雨水多了的緣故。能有收的就不錯了。我瞧山芋也減產了。」

    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往另一邊走去。

     身後那婆子又嚷道︰「留你在家也是吃白食,還不如賣了得幾兩銀子。老娘明兒就喊人牙子來賣了你。」

     她一邊罵一邊斜眼偷偷瞟向板栗跟葫蘆,見兩人跟沒聽見一樣,自顧走了,心裡有些失望。

     不知這張家少爺為何又不管閒事了,上回她打孫女的時候,他可是出面護著這賠錢貨的。

     這麼一來,她目的落空,心裡更有氣。

     這氣自然就出在小女娃頭上了︰揪完耳朵後,又甩了她兩巴掌,打得小女娃一屁股跌坐在地裡。

     她心裡決定,明兒就喊人來賣了這孫女。

     哼!老娘的孫子孫女,老娘想管就管,想賣就賣。就算分開另過,那賤人也甭想當家作主。

     小男娃見姐姐被打倒了,哭得更厲害了,顧不得腳疼,手腳並用地爬過去,兩娃兒抱在一起。

     老婆子見狀,氣得發昏,把小男娃也踢了一腳,罵道︰「養不家的小崽子!都是叫那個喪門星教黑了心,不知好歹!」

     哭喊聲、叫罵聲引得四周人紛紛側目。

     眾人雖同情,卻不敢上前勸,只因這萬婆子的脾性令大夥不敢沾惹,況且人家打自己孫子孫女,若是插手引來一身騷,誰樂意?

     冬子跑過去罵道︰「死老婆子,在這吵啥?誰許你下地來的?」

     萬婆子大聲道︰「我管自個孫女不成麼……」

     冬子翻眼道︰「要管你回家去管,甭在這耽誤人幹活。咱張家也沒僱傭你,你三天兩頭跑來幹啥?」

     轉頭對趕來的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瞪眼道︰「你咋讓她下地來了?不干活的人你隨便就放她進來,吵吵鬧鬧耽誤事?」

     那人氣極了,伸手去扯萬婆子,一邊道︰「都忙著,也沒看見,她就鑽進來了。你這老婆子,趁早自己走,甭讓我動手拖你。」

     萬婆子見人趕她,越發生氣了,動手拖起小女娃,罵道︰「老娘就不信了,連自個孫女都不能管了。走!這就家去賣了你。」

     小男娃拚命抱著小女娃的腿,哭得聲嘶力竭。

     萬元剛將一大捆山芋藤拖去地頭埂,好讓人挑走,轉頭就見奶奶又來了,還打得妹妹跟弟弟哭泣不止,頓時,他眼裡迸射出陰沉的光芒。

     「奶奶,你咋來了?這還沒到月底哩,等發了工錢,我們就把二兩銀子送去。你放心,就算不給弟弟妹妹做棉襖,也要把銀子湊給你。」

     萬元奮力扯開老婆子的手,將弟妹護在身後,一邊對她哀求道。

     那婆子一愣,見周圍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她,頓時面皮紫漲,對萬元罵道︰「你個不孝的東西!敢糟蹋老娘,老娘到衙門裡告你,讓你考不成秀才。都是那個喪門星,教出一幫黑心爛肝的小崽子。老萬家倒了八輩子血黴喲!」

     她拍著大腿,連說帶唱地哭喊蹦跳。

     萬元看著她,表情漠然。

     忽然,妹妹招弟拉了拉他的衣角,示意他看弟弟。

     他見弟弟腳背出血,頓時慌了,也顧不上奶奶,蹲下身幫弟弟清理傷口,見血流得狠了,就想抱他去醫館包紮。

     冬子忙從腰裡掏出備用傷藥,遞給萬元,這才包紮妥當。

     這時,管事喊了兩個人來,將那婆子橫拉豎拽地拖到地頭埂,往地上一丟,「呸」了一聲,罵道︰「天咋不打雷哩!這黑心的婆娘咋不叫雷劈死算了!活著禍害兒孫。」

     老婆子聽了,心裡湧起滔天的仇恨︰那個賤人,剋死了自己小兒子,竟然還活得有滋有味;自己這個婆婆,卻沒人管,累死累活的,在泥巴裡摳出來的錢,還比不上那賤人一個月的工錢多,她想起來心就疼。

     她就見不得那賤人過好日子——這都是兒子用命換來的哩!

     她就躺在地上撒潑哭喊,說沒天理,她兒子連屍首都不全,用命換來那賤人享福日子雲雲。

     又說她不守婦道,養人偷漢,把錢倒貼姦夫了,要不,娃們身上咋都沒一件鮮亮衣裳,吃得也不像樣等等。

     她到處打聽張家的工錢,算準了那賤人存了銀子,卻在人前扮可憐。

     板栗臉一沉,犀利的目光對冬子就射了過去。

     冬子心裡咯噔一下,撒腿跑向地頭,一邊喊人道︰「把這瘋婆子趕遠些。誰讓你們丟這的?」

     轉頭又叉腰對她罵道︰「老子活了這麼大,就沒見過你這樣黑心老婆子︰兒子用命換來的銀子——張家賠的錢,朝廷賠的錢,全都擄了去。丟下孤兒寡母不管,一個子兒也不把他們,還有臉在這哭!張家瞅他們可憐,幫了一份工,你這黑心老婆子就眼紅了,三天兩頭來打秋風,罵媳婦孫子。」

     這些話眾人都曉得,可是萬婆子永遠只說自己的理由,每每讓人聽了氣悶。開始還有人嘲笑她,日子久了,人也都懶得理她了。

     今兒冬子又翻出來說一遍,聽在耳內倒有些新意,便都不住用眼光鄙視她。

     先前拖她到路邊的兩人見冬子發火,也氣的不得了,又趕來要拖她,要丟到更遠處去。

     那婆子卻不依起來,賴在地上喊道︰「這路也是張家的?咋不讓人走了?還有沒有王法了?」

     板栗大怒︰萬家的事,他不好明著插手,再說,那婆子明顯存了卑劣心思,可是,若是辱及張家,就別怪他不客氣了。

     不等他發作,就見萬元背著弟弟、牽著妹妹去了那邊。

     他將弟弟放下,對著老婆子雙膝跪地,道︰「奶奶,你別哭了。」又轉頭對著橡園墓地方向喊道,「爹,你放心!就算你不在了,我跟弟妹也一定會好好孝順奶奶跟大伯二伯的。我會好好地給他們送終。爹,你就睜大眼楮瞧好了吧!」

     說完,就著泥巴地「咚咚」磕了三個響頭,再抬頭,額上破了一大塊油皮,沾著灰塵泥土。

     山芋地裡忽然安靜下來,人們都停下手中的活計,看向那少年︰只見他爬起身,將萬婆子扶起來,對冬子說了一聲,又回頭對弟妹說了幾句,那小女娃便吃力地背起弟弟跟上,幾人漸漸走遠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17 AM


第060章 應對

     萬婆子卻不是自己樂意走的,她被大孫子架住胳膊,不得不走——這小子如今力氣大得很。

     再者,她想著大孫子剛才的話,那句「好好地為他們送終」聽得她怪異無比,並沒有欣慰的感覺,卻心底直冒寒氣,又思及山上躺著的兒子,是不是在看著自己哩?

     她神思不屬,就這麼被萬元拖走了。

     人們繼續幹活,只是多了些閒談的內容。

     小娃兒們如方五等皆嘆萬元倒霉,有這樣一個奶奶;大人們則輕聲細論其根由。

     板栗和葫蘆來到堆放山芋的地方,指著堆成小山般的山芋,對其中一個人道︰「張牛,讓他們都留心些,破了皮的可別摻進去了。要晾半乾。還有,倉底下要墊厚厚的草木灰,山芋裡面也要摻草木灰,不能馬虎了。不然存不長,不到月就容易爛了。」

     張牛急忙道︰「少爺放心,年年都是這麼入倉的,大夥都小心的很。種了幾個月,好容易收回來這些,要是不小心,壞了糧食可要遭雷劈哩!」

     板栗點頭,又叮囑幾句,才跟葫蘆離開。

     葫蘆道︰「我家去瞧瞧房子蓋得咋樣了。你不用等我,說不定我就在家吃飯了再回桃花谷。」

     板栗道︰「你去吧,我見小舅舅好像也家去了。」

     待葫蘆走遠,他便往方五他們那走去,卻聽前面兩個挖山芋的婆子低聲說話。

     「……你曉得啥?這婆媳就是前世的仇家。萬婆子家的老大跟老二,都是沒心沒肺的東西,只顧自個,老娘說是啥就是啥,反倒好了;那老三哩,肯吃苦,也孝順,可就是有一樣不好︰心疼媳婦,又心疼兒女,總護著他們。背著老娘的時候,一家子有說有笑、和和樂樂的。那婆子看了不就刺心了,對三兒媳是恨得牙癢癢。瞅兒子不在家,就變著法兒折騰她。要是光這樣也還能熬著過,誰知三兒子又死了,這下可不就更恨了!她呀,就是想三兒媳死哩!偏有張家照應著,又活得有滋有味的。你說,她這口氣咋嚥得下?」

     撿山芋的婆子納悶地問道︰「他兒子是燒死的,又不是只死了他一個,咋能怨兒媳哩?」

     挖山芋的婆子欲要回答,又頓了一下。她丟下小鋤頭,換了一把鉤子,小心地將那一窩山芋周圍的泥土刨開。

     左手牽住上面的藤樁,右手不住掏土,很快就扯出一大嘟嚕山芋,沉甸甸的,足有十來斤,引得另外那個婆子驚嘆不已。

     「這一窩山芋長得足。」

     她將山芋丟進身邊的籃子,笑著直起腰,就看見板栗站在前邊不遠處,忙笑著叫道︰「大少爺!」

     板栗揚臉笑道︰「王奶奶,你可真會挖。」

     王奶奶聽了心裡歡喜,道︰「哪兒是會挖,也就是年紀大了,心細些。可不敢糟踐糧食。」

     板栗點頭道︰「我爹常說,老人家就是經驗多,又有見識。你們幹活我們是最放心的。」

     兩個老婆子聽了,老臉樂成一朵菊花,口內不住謙虛。

     板栗又叮囑她們,只管挖,將山芋撿了堆成堆,再喊男人們來挑,不要自己用籃子拎了往那邊送,「你們年紀大了,要是扭了腰可不得了。」

     兩人聽了滿心舒坦,急忙點頭答應,說她們小心的很。

     又閒話兩句,板栗方才轉身去了。

     他聽了兩婆子的話,心道怪不得娘說,這世上最善變、最難琢磨的就是人心,萬元的奶奶就是個例子,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。

     他看著在這片莊稼地裡忙碌的人們,他們的心思都是各樣的,他就是要揣摩之,利用之,方能管好這份家業。

     思量再三,看看日頭偏西了,跟管事又交代了一番,也不去找方五了,招呼另一邊的黃瓜等人回去。

     且說小蔥,飯後在床上躺了一個時辰,就躺不住了,讓人把她背去前院,秦淼劉蟬兒自是陪著她。

     上房堂屋,她娘鄭氏正在跟紫茄紅椒說著什麼,二舅奶奶林氏也來了,陪著說話兒;山芋、香荽等人正跟她的小孫子雙寶玩躲貓貓,在幾間屋內到處鑽。

     小草在一張矮椅上鋪了張棉墊子,扶姑娘坐了上去,一邊回答二舅奶奶的殷切詢問;秦淼劉蟬兒也都各自找了小板凳坐了,又取出針線活計來做,省得手空著難受。

     娘兒們說些閒話,一扯就扯到秋收上。

     二舅奶奶羨慕地說道︰「菊花,我前兒路過山前,看見你們那地裡收的花生堆得跟小山一樣。今年可不又豐收了?」

     鄭氏面色古怪地看著她,道︰「今年夏天雨水太多,莊稼都欠收好些哩,木耳更是爛了許多。二舅母還說豐收?」

     二舅奶奶一愣,訕訕地說道︰「我瞅著那麼大堆,還以為……」

     小蔥一邊縫一隻襪子,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︰「二舅奶奶,你也不想想那塊地有多大?幾十畝地,收幾堆花生那不是平常麼!難不成只收幾擔才算欠收?」

     二舅奶奶忙搖頭,笑說自己沒算過。

     又說了一會話,也不知咋扯到鄭氏大舅身上,她忍不住又道︰「大嫂上回來,可是帶了不少東西家去了,裝了滿滿一車哩。他大姑也真捨得。我們就沒見過那麼多東西。」

     鄭氏曉得這個二舅母眼皮子淺,這是眼紅了,可她平常也沒少貼補二舅家,因而也不吭聲。

     小蔥卻接道︰「自打前年我外太太沒了,我外婆娘家就剩了兩個哥哥嫂子,她自然是要看重些。二舅奶奶住在眼跟前,一年到頭,吃的魚、肉、雞鴨、蛋,連青菜木耳竹筍那些,都不用花一分銀子;大舅奶奶一年才來一兩回,我外婆心裡過意不去,多裝了些東西讓帶回去,也是她做妹子的心意。況且也沒送多少,那車東西可是好幾戶人家送的哩。我娘就拿了不少,還有劉家是大舅爺親家,也送了些。」

     二舅奶奶聽小蔥脆生生地把賬算得這麼明,噎得一句話也沒有。好半響,才道︰「我也就是隨便說說,我不還送了些布料給大嫂帶回去了麼!」

     小蔥微笑︰「我曉得二舅奶奶就是隨便說說的。」

     隔了一會,二舅奶奶又道︰「聽說他大姑還送了只人參給大嫂。菊花,槐子帶回來不少人參吧?勻一隻出來賣給我可好?」

     小蔥抬頭,甜甜對她一笑,道︰「外婆是送了人參給大舅奶奶,她沒要。世人都曉得人參是好東西,也就我們做大夫的才明白︰那東西再好,也是藥,當不得飯吃。無事端端的,誰吃那個。要我說,能啃饅頭吃白飯,就是最有福氣的。二舅奶奶你說是不?」

     二舅奶奶忙道︰「我也不是自己吃。我娘家娘身子不好,弱得很,我想買只人參幫她補補。」

     劉蟬兒瞪大眼楮,心道,那你去集上買呀!從張家買,回頭誰好意思跟你要銀子?

     卻聽小蔥笑道︰「二舅奶奶,那可不能瞎補。身子弱的人,虛不受補,越補越虛。應該時常熬些細米粥,摻些魚、肉、菜葉在粥裡,吃了才容易克化,才利於五臟吸納。可不能一片孝心把老太太補壞了。」

     二舅奶奶見小蔥一張小嘴兒不停說,橫豎都有理。

     她見鄭氏不吭聲,就有些生氣,因道︰「噯喲!這是咋說的,你母親年輕的時候,可是吃了不少人參哩。是秦大夫送的。我們想沾一點兒也不能,你外太太還罵了我哩。」

     小蔥也是知道這事的,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︰「那時候,我外婆家多窮?也就是搭著粗糧才能吃飽飯,魚肉雞鴨啥的是不用想了,愣是把身子弄虧虛了。這情形跟二舅奶奶娘家老太太可不一樣︰這時候進補,那就是雪中送炭,就能養好身子。二舅奶奶娘家老太太,如今還缺吃的?二舅奶奶平日裡沒少送雞鴨魚肉過去吧?若還是身子弱,再用大補的藥往她肚裡灌,你說她能受得了麼?」

     鄭氏瞄了瞠目結舌的二舅母一眼,有些好笑,也不知閨女哪來那麼些鬼話,還說得頭頭是道,又不耽誤手上針線活。

     她是拿這二舅奶奶練嘴皮子了。

     劉蟬兒跟秦淼使勁低頭,以掩飾臉上的笑意;紅椒跟紫茄則坐那安靜地聽著,兩人小手握在一起,不時你捏我一下,我掐你一把,面上卻一本正經,不見笑容。

     二舅奶奶終究有些不甘心,問道︰「那你爹買人參家來幹啥?當擺設麼?」

     小蔥道︰「買來幹啥?人吃五穀雜糧,誰還能沒個災沒個病的?這不是預備些好讓心裡安心麼,省得要急用的時候,花錢也尋不著好的。那年我外公不就是這樣,我外太太也花了好幾隻人參吊命。不然,好好的誰想吃它!連我外婆跟我奶奶都不吃,說寧願喝玉米糊。不單這樣,前些日子,我大舅母還把她得的那隻參送給劉家的老鱉了,因為葫蘆哥哥把他打傷了。二舅奶奶你說,這是啥好東西?吃它的人都是出了毛病的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46 AM


第061章 女紅

     二舅奶奶聽得頭發昏,再也不想跟小蔥掰扯了,丟開想要只人參的心思,反倒輕鬆起來。

     正好她兒媳婦桂葉從外面進來,小蔥紅椒紫茄都叫「表嬸」,劉蟬兒和秦淼也打了招呼。

     桂葉掃一眼眾人,心下瞭然——婆婆最喜歡從表姐和姑媽家撈便宜的——對婆婆道︰「娘!太陽落了,咱家去吧。」

     大凡婆媳都有些膈應,少有和順的。林氏也是如此,她看這個兒媳婦極不順眼,偏兒子還挺看重她,這更讓她生氣。

     遂不悅地說道︰「我才出來一會,就來叫。家裡就不能少了我。你是做啥的?」

     桂葉被噎得一愣,隨即賠笑道︰「娘,我娘家嫂子來了,說我佷兒下個月要成親。我就把表姐送的那匹錦緞包了送她,想讓娘看看這樣成不成。省得禮輕了,跌了老楊家面子。要是娘沒啥話,我這就裝上了,明早好讓她帶走的。」

     二舅奶奶一聽,急忙站起身,嘴裡叫道︰「你可真想得出,送一匹錦緞還問我夠不夠?」轉頭對鄭氏,「她年紀輕輕的,哪曉得過日子的難處,隨便啥東西就往外送,太沒個成算了。再說,這料子送他們,那不是白費麼,總不能穿著緞子衣裳下田幹活。」

     一邊說,一邊丟下一句「我家去瞧瞧」,飛一般的走了。

     到了門外又想起一事,回頭喊「把寶兒帶家來」。

     鄭氏看著桂葉,見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,「嗤」地一聲笑出聲來。

     桂葉歉意地對她笑了笑,道︰「表姐,我回去了。本來我是想喊你跟嬸子過去吃晚飯的——這不是我嫂子來了麼。這麼的,我也不喊了。」

     鄭氏點頭,瞅著她樂道︰「去吧!去吧!」

     待桂葉牽著雙寶走了,鄭氏想笑,又不好當著小輩笑的,實在憋得難受。

     抬眼卻見小蔥等人都在偷笑,紅椒撇撇嘴,正想說什麼。忙對她使了個眼色,不令她說——二舅母雖然這樣,但也不好在外人跟前議論她的。

     又說笑一會,小蔥就回去後院,又喊走了山芋等幾個小的,教他們認字讀書。

     秦淼今兒下午也沒去廚房,一來她曉得葫蘆這一去,只怕要回家看看,說不定就在家吃飯了;二來,她正忙著跟劉蟬兒學針線。

     不知為何,她心裡對蟬兒師妹尤其關注。見她做的針線活計很好,就想著︰要是她幫葫蘆哥哥做樣東西,跟蟬兒師妹的一比,可怎麼見人呢?

     於是,她就耐下性子,跟劉蟬兒一塊做針線起來。

     小蔥很奇怪,也不知師妹為何轉了性子。

     俗語說,世上無難事,人心自不堅。如今秦淼心裡想著葫蘆,這心志自然就堅定了,學起來自是不一樣,再不似以往那般敷衍。

     劉蟬兒難得能在師姐跟前盡心,也十分興頭。

     兩人常黏在一塊,頭挨頭,你跟我講醫理,我指點你針線。

     這會兒,她們就聚在東廂堂屋裡,一個埋頭讀醫書,一個低頭縫衣裳。

     小蔥則靠在躺椅上,先教山芋他們認了一會字,然後讓小草領他們到矮幾旁邊,擺好小板凳和沙盤,再一人發一支跟毛筆差不多長短的小竹棍,練習寫字。

     安排好了,她自己就捧了本書歪著看。

     才看一會,就聽劉蟬兒誇道︰「師姐,你好靈性!這才補了幾件衣裳,瞧,針腳勻淨多了。我猜,怕是你們常使銀針,那手拿針就穩得很。從前做不好,是沒用心。如今你定下心來學這個,自然比一般人做得好。」

     秦淼端詳手中的小褲子——這是秦濤的,膝蓋上已經縫了塊補丁——有些不確定地問道︰「真的?蟬兒師妹你沒哄我吧?」

     劉蟬兒抿嘴一笑,道︰「我哄你幹啥。你拿去讓小蔥姐姐瞅瞅,不就曉得是不是真的了。我練習用針,可是練了好幾個月,拿針才穩當的。」

     等小蔥看了,很肯定地告訴秦淼,可以不必補衣裳了,能做手帕子跟荷包之類的東西了,她才眉開眼笑起來。

     她美美地想︰這針線活計學起來好像也不甚難麼。

     正要再接再厲,一旁寫字的秦濤撂下手中的小竹棍,「蹬蹬」跑過來,鼓著腮幫子問她︰「大姐,我褲子又沒破,你幹啥幫我補個補巴在上頭?太難看了。」

     他跟山芋青蓮他們待久了,也滿嘴「啥」「咋」起來。

     秦淼聽了弟弟的話,尷尬不已。

     之所以補衣裳,一來是為了節省,因為在鄉村,小娃子爬樹下河、跪地打滾是常事,很容易把膝蓋手肘磨破了,常換新的太浪費;二來就是為了練習針線活了。

     可她昨天幫秦濤把幾件破衣裳都補過了,秦瀚年紀大些,也不容易把衣裳穿破,她沒了補的,就挑了件沒破的半舊褲子,把兩個褲腿的膝蓋各補了一塊。

     見秦濤質問,她板起俏臉訓道︰「你就跟個猴兒似的,整天爬上爬下的。我多補一層,穿破了一層,裡邊還有一層,省得把裡頭的褲子弄髒了。這不好?」

     秦濤聽了一愣,眨巴著大眼楮想了想,這話聽著似乎有理,又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。

     小蔥跟劉蟬兒看著這姐弟倆,各自轉頭偷笑。

     香荽聽見也疑惑了,問出了秦濤的心裡話︰「要是沒破的衣裳也補個補丁,那秦濤不是一直都要穿打補丁的衣裳?」

     秦淼指著那補丁強辯道︰「等外面的磨破了,我把這補丁拆了,裡面不就沒補丁了?」

     香荽道︰「那也有個四方四正的疤,跟補丁一樣,難看的很,不算新衣裳了。是吧,二哥?」她轉頭問山芋。

     山芋點頭道︰「補過的地方,裡邊兒布的顏色不一樣。外面的顏色舊一些,裡面的顏色新一些。」

     他平常就跟皮猴一樣,因而膝蓋常打補丁,所以經驗豐富。

     小蔥和劉蟬兒見秦淼無言以對的模樣,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
     劉蟬兒抿嘴樂道︰「我就說師姐還是縫雙襪子比較好,師姐偏不聽,說啥『這褲子遲早要穿破的,趁早給補上』。這下好了,師弟不樂意了。」

     秦濤聽了香荽跟山芋的話,已經鬧著不依了,非要姐姐把這補丁拆了不可,不然,他就要跟菊花嬸嬸說這事。

     後來,還是劉蟬兒忍著笑,把那條暗紅色褲子扯過來,一個補丁上繡了一隻憨態可掬的黑白大花貓,又用淺色布在補丁的邊沿綴上一圈牙邊,直忙了一晚上。

     頓時,那褲子就變得別緻起來。

     等明天,秦濤見了褲子大喜,抱在懷裡不撒手,不住地贊「蟬兒師姐真聰明」,連青蓮跟香荽也眼巴巴地望著,一副艷羨的模樣。

     小蔥急忙安慰他們,說讓人也照樣幫他們都做一條。

     青蓮又提出要求道︰「不要照樣。我要在腿上縫個狗狗。」

     小蔥聽了撲哧一聲笑,點點他額頭道︰「就依你。你還想獨特哩。」

     劉蟬兒道︰「青蓮,等表姐抽空幫你做。」

     小蔥忙擺手,讓她專心手上的書,不要整日被這些事給絆住了,她自會安排人幫他們做。

     秦淼見劉蟬兒歪打正著,連個補丁也能搗騰的這麼招小娃兒喜歡,心裡很不是滋味,更下定決心要學好針線了,以便也能「腐朽復化為神奇」。

     這是後話,暫且不提,且說前院,板栗等人回來,跟娘說起地裡的事。

     鄭氏皺眉問道︰「那婆子說要賣了孫女?」

     板栗點點頭,忍不住道︰「娘,這婆子咋這麼不講情理?討厭兒媳婦,連帶把孫子孫女也恨得跟什麼似的。我瞧著她對他們的模樣,不像是祖孫,倒跟仇人差不多。」

     雖說他見多了莊戶人家各樣稀奇事,但萬元奶奶這樣的,還是讓他覺得匪夷所思。

     青山怒道︰「要是我在那,一巴掌把她扇老遠。」

     鄭氏瞪了他一眼,淡淡地說道︰「萬元他們兄妹要是跟他們的奶奶一樣討厭娘,萬婆子就不恨他們了。」

     板栗等人吃驚地長大了嘴︰誰會討厭自個的娘哩!

     「子不嫌母醜,狗不嫌家貧」,這話是白說的?

     鄭氏看著板栗,眼神溫潤,問道︰「你不會是想買了那個丫頭吧?」

     板栗忙搖頭道︰「娘,我今兒啥也沒說。我都沒往跟前湊。是冬子過去把她趕走了。」

     鄭氏點點頭,對青山、黃瓜等人道︰「不是我狠心不讓你們幫萬元。任萬婆子如何,那也是萬元的奶奶,他們之間的血脈是抹不去的。咱們卻是外人,要是插手他們家的事,一來沒那個道理;二來,你能幫他一時,你還能幫他一世?所以,這個局面非得萬元自己破開——他必要成長起來,為他娘和弟妹撐起一片天。」

     板栗點頭,道︰「我曉得。咱們已經幫了一份工,還給了他們房子住,這就夠了。要是管多了,人家不說咱們善心,只怕還要說咱們挑撥人家祖孫反目。再說,咱們家那麼多雇工、佃戶,都是一樣人家,若是因為他家吵鬧凶了,就要護著,也沒這個道理。」

     鄭氏丟給他一個讚賞的眼光。

     黃瓜笑道︰「要是這樣,回頭那些人都吵起來了,可麻煩了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47 AM


第062章 教導

     紅椒在旁聽了半天,心中早就憤憤,不禁問道︰「可是那老婆子要賣了招弟咋辦?娘——」

     鄭氏淡淡問道︰「咋了?你想把她買回來?」

     紅椒見娘臉色不好,瑟縮了一下,低頭不敢再吭聲。

     鄭氏肅然對板栗道︰「你可知道,今兒那婆子打孫女,說要賣了她,看起來是怪她沒看好弟弟,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你,是你害得那丫頭今天挨打的。」

     青山等人聽了愕然,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。

     板栗想了一下,很快就反應過來,那臉就迅速漲紅了,不禁咬牙捏緊拳頭。

     上回,那婆子也是這麼當著人打自己孫女,他看不過去,就上前去喝止。

     那婆子卻得意地說道,這是我孫女,我想打就打,你管不著。除非你買了她,從此她是你的丫頭,我就不敢打了。

     買一個丫頭當然用不了幾兩銀子,可是他能任這婆子要挾拿捏麼?

     鄭氏道︰「你上回出面護著那丫頭,讓那老婆子存了些不該有的心思,她今兒是借題發揮。反正在她心裡,孫女就是賠錢貨,她巴不得賣了她。你要想護著那丫頭,就得買她。說不定她就在外邊掰扯,說你捨不得她孫女。你要不管這事,她也不虧,不但能得幾兩銀子,還能讓萬元娘心裡不好過。」

     她說完,又對紅椒道︰「好心不是這麼用的。外面可憐的人多的很,你還能都把他們買回來?救急不救貧。在人落難時、危急時,都該伸手幫一把,過日子卻要靠他們自己。若是無節制濫施好心的話,不但不是好事,反而害了人。」

     紅椒疑惑極了︰咋幫人還錯了哩?招弟又那麼可憐。

     鄭氏耐心地問道︰「你們想想,萬元是不是比以前厲害多了?」

     見他們點頭,便道︰「這就是磨練!要是你們強出頭插手萬家的事,萬元沒了憂心激憤,他也不能出息得比一般娃兒能耐。窮人的娃兒早當家,就是這個理。再說,連我都不護著你們,為了磨練你們,把許多事兒讓你們去幹,我倒去護著旁人家的娃兒,還真是腦子壞掉了。」

     高山之巔無美木,傷於多陽也;大樹之下無美草,傷於多陰也。

     遮風擋雨,聽著是好事,可是,不經風雨那得見彩虹?

     然後,鄭氏又細細地跟他們解說了一番這家族親屬之間的厲害關係。

     像萬元,他爹死了,他們孤兒寡母的命運都攥在他祖母跟大伯二伯的手上,旁人無權干涉。

     因此,萬元要是不在萬家立起來,張家只能幫他一回兩回,卻不能解決根本問題。

     就算張家買了萬元的妹妹,可是萬元兄弟四個咋辦?他娘咋辦?

     張家還能強把人家都買來?

     所以說,這些事終究得靠他自個來面對。

     再說,不單萬元,連他妹妹也該自立起來,不然的話,就算進了張家,也不一定能好過。

     「你們以為,咱們家的下人就不爭、不鬥了?錯!不論在哪,都有爭鬥。所以,紅椒就算還小,娘也要你跟著小蔥和葡萄姑姑學這學那,還不就是想你學得機靈些。不然的話,把你擱家裡嬌養不好?」

     紅椒頓時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一樣,再也不覺得招弟可憐了,覺得她該爭氣些,學機靈些,這樣才能在她奶奶跟前不吃虧,長大了嫁人也不吃虧。

     板栗深吸了口氣,道︰「萬元那年就該趁著他祖母和伯父貪心,想獨吞他爹的賠償銀子的時候,提出分戶別居,再立個字據,言明他家的事由自己做主。可惜了,他還是太小,沒想到這一步,白費了他爹的賠償銀子,還是這麼個結果。」

     鄭氏古怪地瞅著他道︰「我說了這半天,你還是沒弄明白。想是咱們家和睦慣了的,你們就都不留心這方面的道道了。萬元如今可不就是分戶別居麼?可是,他照樣不能撇下他祖母跟大伯二伯,除非脫離家族,或是被驅逐出家族。你曉得這是多大的事?再者,他爹又不在了,他娘在家裡完全說不上話,哪裡是想離開就能如願的?他祖母如何肯放過他們?」

     黃豆一直用心地聽著姑姑跟板栗說話,這時忍不住就插嘴問道︰「姑姑,我聽說,張家也是有族親的,咋不能管你們哩?」

     鄭氏笑道︰「那不一樣!咱們張家的本家,雖說未出五服,到底隔了好幾層了。不像萬元,面對的可是他親奶奶和親大伯二伯,如何能撇得開?再說,當初本家嫌棄板栗爺爺窮,生怕沾上了要照應,巴不得離遠些,有二十年沒走動了。誰能想到咱家後來又發了哩。一個個後悔得不得了。就算這樣,那年你姑父的幾個本家堂爺爺還都找上門來……哼!」

     說起這事她就生氣,暗自慶幸︰虧得生疏了,而且公婆都站在自己一邊,不然的話,那些人要幫槐子納妾,自己可不就傻眼了。

     見鄭氏說著忽然放下臉,幾個娃兒都莫名其妙,不知那些太爺幹了啥事,讓她這麼生氣。

     紅椒到底還是放不下萬元的妹妹,看著鄭氏,目光閃爍不定,囁嚅道︰「那……那招弟不是要賣去人家了?」

     板栗搖頭道︰「不會的。萬元不會讓他祖母賣掉他妹的。」

     紅椒不信道︰「萬元能不聽他祖母的?那不是不孝了?」

     黃瓜道︰「萬元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,他可不是白跟他祖母對著干三年了。」

     板栗點點頭,道︰「回頭我去問問他,看他用的是啥法子。」

     鄭氏看著紅椒嘆了口氣,道︰「不管什麼人,都是要靠自己多一些。所以,你們在外邊,不要隨意做爛好人。這樣才能瞭解別人的真心,不是為了好處奉承你。幫助和照顧若是養成習慣了,也不好——哪一天你們要是一個沒做到,會使人心生怨憤的。這就好比喂雞,你天天早上喂,那雞見了你就圍上來了。忽然有一天,你不喂了,你們說,雞若是會說話,它是不是會罵你?」

     青山聽了大笑起來,眾人也都笑了。

     說話間,暮色降臨,張老太太他們回來了,洗臉換衣裳,準備吃飯。

     香荽從後院出來,張開雙臂飛撲向張老太太,嬌嫩的嗓音膩死人︰「奶奶!」

     張老太太樂得眼楮都眯縫了,忙抱起她,親了一口,笑著問道︰「想奶奶了?」

     香荽點點頭,天真地問道︰「奶奶,今兒坊子裡忙麼?奶奶累不累?」

     張老太太聽了這話,心都化了,就坐下,將孫女放在膝蓋上,一老一小說起坊子裡的事來。

     香荽聽得眼楮不眨,還不時點點小腦袋,跟著應一兩聲「哦」「真的」等等,煞有介事的模樣。

     說了一會,香荽對張老太太道︰「奶奶,我要吃螃蟹。」

     張老太太奇怪地問道︰「哪來的螃蟹哩?」

     香荽仰頭,閃閃黑眼珠,道︰「是我跟哥哥、秦瀚、青蓮表哥在河裡撿的。廚房裡炸了,味兒可香哩!」

     張老太太聽說廚房已經炸了,忙點頭道︰「等吃飯時候再吃吧。」

     香荽聽了,低頭抿嘴一笑,眾人也沒在意。

     跟著,張大栓也回來了,香荽照樣撲過去,跟爺爺膩歪一陣,也說了要吃螃蟹的話。

     黃豆笑道︰「香荽妹妹,你就這麼饞?跟張奶奶說了一遍不算,又跟張爺爺說,好像誰不讓你吃似的。」

     張大栓哈哈大笑,高聲道︰「吃!待會吃他半碗。誰敢不讓咱孫女吃螃蟹,爺爺把他給吃了!」

     娃兒們轟然大笑起來。

     香荽靠在張大栓的胸前,難得地忸怩不安,把個小手指扭得跟麻花一樣,低頭不語。

     黃豆還以為小表妹害羞了,咧嘴一笑,便不再說了。

     紅椒替妹妹不平,嗆了黃豆幾句話,兩人又吵起來。

     一時飯菜擺上了,滿滿兩桌子。因沒有外人,就多了秦淼姐弟和劉蟬兒,便沒分開擺了。長輩們坐主桌,娃兒們坐在矮一些的四方桌上,熱鬧而和睦。

     只葫蘆不在,小蔥的飯菜也是丫頭送去她房裡的。

     鄭氏忽見香荽面前的碗裡有好幾隻螃蟹,小手上正抓著一隻嚼得歡,忙道︰「香荽,晌午不是跟你說了麼,晚上不要吃螃蟹了。這螃蟹也沒肉,那殼還硬的很,吃了肚子疼。」

     這是溪蟹,從下面谷中山溪裡撿來的。

     今年夏季雨水多,秋季卻旱起來。那山溪裡水就淺了,只在石頭面上鋪了一層清流,甚至靠岸邊好些石頭都凸出來。

     淺水窪和那石頭縫裡小魚小蝦以及螃蟹就鑽來鑽去,看著煞是愛人,所以娃兒們就喜歡溜到山谷裡去玩。

     上午的時候,葫蘆板栗他們上山,幾個小的被勒令不準去,很不高興,鄭氏就讓下人帶了他們去山谷裡玩。

     結果,他們調皮,把河灘上的石頭全翻了個兒,撿了半桶螃蟹和小魚兒回來。

     鄭氏忙讓他們拿去放了,說家裡又不是沒有魚蝦吃,這些東西沒啥肉,何苦把他們弄回來,吃又不好吃,不如放了。它們長在河裡,看著也讓人喜歡。
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54 AM


第063章 香荽

     幾個小娃兒十分捨不得,尤其是那螃蟹,他們吃的次數有限,當稀罕物一樣。

     鄭氏無法,只得讓人挑大些的螃蟹留下,讓廚房用豆面裹了炸出來,其餘的都送回河中去了。

     只是這溪蟹不比那大螃蟹,肉跟蟹黃都不多,再說,這東西性寒,所以,她不敢讓他們多吃。便哄他們說,剩下的留給哥哥們晚上回來吃。誰知這香荽晚上又吃上了。

     香荽聽了娘的話,小身子一僵,停了一小會,才慢慢將手中的螃蟹放下,轉頭,睜著一雙黑亮純淨的眼睛,眼巴巴地望著娘,小聲道:「奶奶讓我吃的。」

     張老太太聽了怔住,看著鄭氏訕笑了兩聲,問道:「就吃幾個不要緊吧?」

     鄭氏還未答話,就聽秦淼脆生生地說道:「嬸嬸說的對,這東西小孩子吃了容易鬧肚子。你們腸胃弱,還是不要吃了。秦瀚,青蓮,你倆也不許吃了。」

     張老太太一聽說吃了鬧肚子,忙道:「那可不能吃了。香荽,咱吃旁的東西。這個蒸魚味兒不錯。紅椒,你幫妹妹搛一些。」

     香荽見板栗和青山都在用手剝螃蟹吃,因為她是小娃兒,又不得吃了,心下不樂,蹙眉道:「奶奶是婆婆,娘不是該聽奶奶的麼?」

     見鄭氏愕然望著自己,香荽肯定地說道:「我沒吃飯的時候,就問了奶奶的,奶奶說我能吃螃蟹。」

     張老太太急忙道:「你母親說的對,奶奶當然要聽她的。」

     香荽仰望著大人那一桌,鍥而不捨地問道:「那爺爺哩?我也問了爺爺,爺爺說讓我吃半碗螃蟹,說哪個要不讓我吃,他就把哪個吃了。奶奶不是該聽爺爺的麼?」

     張大栓聽了,差點把粥嗆進鼻子裡。

     他面色古怪地瞪著小孫女:你……你這是挖了個坑讓爺爺跳哩!

     張槐跟鄭氏面面相覷,不知小閨女這是要干啥。

     黃豆「哈」了一聲,樂道:「原來,香荽妹妹先前是故意問張奶奶跟張爺爺的,你早就曉得姑姑不讓你們晚上吃螃蟹了,對不對?」

     板栗等人都笑起來。

     紅椒也禁不住抿嘴笑了,伏在香荽耳邊低聲說道:「你真是個小人精,敢跟娘耍心眼兒。」

     張槐道:「香荽,你母親是怕你吃了肚子疼,才不讓你吃的。這螃蟹不是啥好東西,也沒多少肉,黃子也不多。」

     香荽哪管那些,愈求不得,愈加想得之。她覺得,不是自己不能吃螃蟹,是大夥都聽娘的話。

     「《三字經》說的,那個『三綱五常』,說晚輩要聽長輩話,媳婦要聽夫君話。咱家咋不是這樣哩?」見眾人全部愣神,又加上一句,「娘沒聽奶奶話,奶奶也沒聽爺爺話。」

     她滿臉的懷疑跟不解,黑眼珠在燈光下亮得閃人。

     這話驚得鄭氏手一抖,差點把飯碗給弄翻了。

     她跟不認識似的,盯著香荽:閨女,你這意思是,咱家亂了綱常,是不?

     這閨女是她親自教出來的麼?

     咋變異了哩!

     張槐也十分吃驚,不知這話是誰教小閨女說的。

     他怕鄭氏心裡難受,忙拍拍她後背,示意她甭著急,一邊腦子急轉,想著要咋跟香荽解釋,把這話給圓過來。

     張大栓跟張老太太則張口結舌。

     因為,即便是最簡單的《三字經》,他們也沒學過,不明白好好的日子,和和美美的一家子,照書上說的,咋就不對了哩?

     那個「三綱五常」說的是啥他們不管,他們只曉得:兒子跟兒媳婦都孝順,孫子孫女都聰明聽話,這樣日子,挺好!

     這麼想著,就用奇怪的目光去瞧鄭氏:閨女是你教出來的,咋還跟你槓上了?

     前面四個也沒這樣哩!要是都這麼的,還是不要讀書的好。

     屋子裡忽然詭異地安靜下來。

     這時,青蓮難得地丟下手上啃完的骨頭,慢條斯理地說道:「我們家,我爺爺聽我奶奶的話,我奶奶說咋樣就咋樣;我娘聽我爹的話,我爹說啥我娘都笑眯眯地點頭。」

     青山、黃瓜、黃豆、紫茄跟劉蟬兒,聽了這話都傻傻地瞅著他,不知如何說才好,因為,這娃兒說的太實在了。

     秦濤卻笑嘻嘻地說道:「我們家,我娘都聽我爹的。」

     秦淼見氣氛有些不對,急忙呵斥道:「瞎說!娘哪有都聽爹的?」

     秦濤爭辯道:「怎麼就不是了?娘幫人看病,凡是拿不準主意的,就問爹。爹說如何下方,娘就如何下方。」

     鄭氏聽了嘴角直抽:這小子,每次說話都不離看病、吃藥、下方什麼的。還沒開始學醫呢,不過是投胎到大夫家罷了,卻弄得跟個大夫似的,三句話不離本行。

     秦淼道:「那是看病。娘做飯可有聽爹的話了?沒有吧!娘做什麼,爹就吃什麼。娘做飯也從來就不問爹。」

     秦濤槓上了:「反正娘好多事都聽爹的。爹說話最算數。」

     板栗坐不住了,站起身,板臉道:「好了!別吵了!香荽,爺爺跟奶奶不曉得你晌午已經吃了螃蟹,他們又不大懂這螃蟹不能多吃,才答應你吃螃蟹的。如今聽淼淼說了,才又改口的,哪裡就是娘不聽奶奶話了?」

     紅椒也急忙對香荽說道:「娘可孝順爺爺奶奶了,哪有不聽話?咱爺爺奶奶也最好了,聽娘說的對,才讓著她;要是個不講理的,像那個萬元的奶奶,就要罵人了。香荽,你可不能不問皂白,就覺得晚輩非要聽長輩的。咱們平常要干啥,只要不胡鬧,爹跟爺奶不也聽了咱們的?要是這也不許干,那也不許吃,我瞧你哭去吧!」

     她最近都在學《女誡》《列女傳》等,心裡很不喜,覺得書上說的都不對,她家這日子過得才對,她爹娘、爺奶和兄弟姊妹為人行事才是符合「三綱五常」的。

     張大栓跟張老太太被紅椒誇得滿臉開花,覺得孫女的話說到他們心坎上去了。

     鄭氏也暗自點頭,總算紅椒沒出紕漏。要是都教歪了,她可真要哭了。

     一面想,一面放下筷子,笑道:「好了!不就是螃蟹麼?吃吧!也沒幾個了,你們搶了吃才香。香荽,娘晌午跟你說,要留給哥哥們吃,因為這螃蟹是你們幾個撿回來的,讓哥哥們也跟著沾沾光才好。你學了《三字經》,咋忘了『孔融讓梨』的故事哩?不是說『兄則友,弟則恭』麼,還有『長幼序』哩!」

     一邊說,一邊對板栗使眼色。

     板栗忙道:「就是,我才吃一個。香荽,來,大哥幫你剝殼,吃裡面的黃。那個味兒鮮,外面的就不要嚼了。嚼這個,還不如嚼油炸鍋巴香,那個還酥脆哩。」

     說著,就動手幫妹妹剝螃蟹,省得她嚼了一股腦吞下去,傷了腸胃。

     香荽見終於能吃螃蟹了,再被大哥跟二姐一哄,便丟開三綱五常不管,開心吃飯。

     可是,板栗把那螃蟹殼子啥的,全掰扔了,最後只剩下一點子肉跟蟹黃。

     香荽盯著那堆被丟掉的油炸外殼,很想撿起來嚼,但她是個乖巧的娃,不好意思再鬧了,於是,安安靜靜地吃蟹黃。

     眾人都吁了口氣,也安心吃飯。

     鄭氏想:今兒拼著讓香荽鬧肚子,也要讓公婆說過的話算數,不能給她留下張家「亂了綱常」的印象,其他等過後再慢慢跟她解釋。

     可是,才靜下來,就聽青蓮脆聲道:「《三字經》不對!『兄則友,弟則恭』,那我三哥咋還打我哩?他打我我還要對他恭敬?那可不成!」

     黃豆聽了,「噗」的一聲,將嘴裡的粥全給噴了出去,他面前的幾盤菜都被「天降甘霖」給滋潤了,還嗆了幾粒米進鼻腔,不免咳嗽起來。

     坐對面的紅椒嚷道:「噯喲!這讓人還咋吃得下去?」

     秦淼跟劉蟬兒也看著被黃豆噴到的菜碗發呆:是接著吃哩,還是不吃了?

     青山和黃瓜也顧不上這個了,急忙去哄青蓮,說都是兄弟,哪能老記著那點事不放,又說他們小時候,誰沒打過架!

     黃豆扶著桌面,側身咳得臉紅脖子粗。

     好容易止住了,他丟下筷子站起身,對著青蓮彎腰抱拳作了一揖,然後直起身子,說道:「青蓮,三哥給你賠個小情,成不?咱們是男娃子,甭那麼小氣吧啦的。就連齊桓公都能不計前嫌,重用射了他一箭的管仲,我不過是打了你屁股兩下,你還想惦記一輩子麼?」

     青蓮聽了,有些糊塗:清南村有叫齊桓公的麼?管仲又是哪個村的,咋跟三哥打他屁股扯上了?

     板栗瞪了黃豆一眼,道:「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說?」

     於是,黃豆就跟青蓮說了齊桓公用管仲的故事。

     青蓮聽了不甚了了,但小叔跟二哥都盯著他,他便許諾道:」好吧,我往後也會重用你的。」

     眾人一怔,然後大笑不止,黃豆則更氣悶了。

     張槐見這頓飯吃的,都亂了,忙對著小輩們威嚴地說道:「都不許吵了!吃飯!」

     眾人這才安靜下來,收拾一番繼續吃飯。

     鄭氏則一邊吃一邊偷偷地瞄香荽,揣摩這小閨女。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55 A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01:55 AM 編輯

第064章 專長

     都說「一娘養九子,九子各不同」,這話再沒錯了。

     鄭氏養了五個娃,加上娘家兄弟跟侄兒侄女,如果再算上未嫁時常帶趙耘跟趙清玩,這育兒經驗算得上豐富了,板栗他們也確實被她教的不錯。

     可是,最小的香荽看著乖巧的很,卻常常出人意表。

     按說他們這麼小,就算講《三字經》,也不該講太深,無奈香荽喜歡刨根問底,她當然得誨人不倦了。

     她想著這些,吃飯就有些心不在焉,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著往嘴裡送。

     張槐見了,忙幫她搛了些菜,輕聲勸道:「甭想那些。她才這麼點大,能懂啥?不過就是想吃螃蟹,用了些小心思。」

     鄭氏點頭,遂專心吃飯。

     一時吃完,丫頭媳婦進來收拾,眾人移到旁邊屋裡說閒話。

     葫蘆這時來了,跟長輩們打過招呼,說在家吃過飯了,又拿出娘和奶奶叫帶的一些東西,說是送給小蔥的,明兒奶奶還要來看她哩。

     秦淼見了葫蘆眼睛一亮,就想過去跟他說話兒。

     可是,才要起身,又止住了。

     過去跟他說些什麼呢?

     說針線活麼,她如今只能縫幾個補丁而已,也沒什麼好跟他說的,不提也罷。

     正失落間,就聽見秦濤這小子跟菊花嬸嬸搬嘴,說她把沒破的褲子也打補丁的事,「大姐說,遲早都是要穿破的,乾脆先補上,穿破一層裡邊還有一層。」

     又說自己如何堅決不同意,後來蟬兒姐姐答應幫忙在補丁上繡只花貓,才把壞褲子變好褲子等等,羞得她連耳根都紅了。

     眾人禁不住大笑,黃豆和秦瀚笑得直跺腳。

     張老太太也樂得合不攏嘴,家裡小娃兒多了,天天有樂子。

     她見秦淼尷尬,曉得她不慣做這個的,連她娘云影也不大做針線,因而並不在意那些,於是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一些事。

     「家裡碎布頭多的很,你想要練手,不光補衣裳,還能用碎布拼些零碎東西;再不然,給秦濤縫雙襪子也成,他才這麼點大,腳小的很,找兩塊大些的布頭就夠了;你還能縫些小布袋,就是用來套櫻桃、套葡萄,防止鳥兒啄的那種。」

     秦淼聽了連連點頭。

     她其實不是不知道,只是怎麼說呢,用碎布練手,總不如抱著件真正的衣裳有樣子、有感覺。

     劉蟬兒也道:「師姐可聰明了。她拿針走線都穩的很。你們瞧好了吧,不用多少日子,她肯定能學得一手好針線。」

     葫蘆剛進來時,就發現秦淼不似往常那般,好像沒精神,待聽說了這件事,才知緣故。

     這會兒見她有些頹喪,便丟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。

     板栗對秦淼揚起笑臉,道:「淼淼,你甭管人咋說,只管做自己的。放心,不管你做出來的東西如何,要是旁人不要,都給我好了。你瞧我身上,從衣裳到鞋襪到荷包,都是妹妹做的。」

     秦淼聽了,眼睛一亮,重重地點頭,又有些害羞地說道:「板栗哥哥,你也別有太大指望,人家還不曉得能不能學成呢!」

     板栗失笑道:「學成?難不成你一定要等針線做得出色了,才幫人縫衣裳做鞋襪?這不得一步一步來麼。從今兒起,你只管做,想做啥就做啥。誰也不是天生就會這些的。」

     秦淼見板栗如此鼓勵她,急忙點頭,心下舒暢了好些,跟著又把目光投向葫蘆。

     葫蘆看著兩人,忽然怔住。

     板栗見葫蘆發怔,忙用手肘拐了他一下,葫蘆方才醒過來,對秦淼強笑道:「你那麼聰明,肯定能學得好。」

     秦淼聽了眼睛閃亮,歪頭問道:「真的?」

     葫蘆很肯定地點頭,見她喜滋滋的模樣,想起下午回家無意間聽到奶奶說的話,心又沉墜下去。

     鄭氏看著板栗笑道:「聽你話的意思,好像不嫌棄淼淼做的針線,是給她多大面子似的。想得美哩!她有那空閒,不曉得幫自個爹娘做,幫弟妹做,哪兒輪到你?」

     板栗嬉笑道:「秦濤那小子不是嫌棄他姐姐做得不好麼!」

     秦濤立即道:「那你把褲子讓姐姐補個補丁好了。」

     板栗聽了一滯,瞪眼道:「一件小事,你老說它幹啥?光吃飯不幹活,還嫌棄這嫌棄那的。」

     鄭氏微笑,撫摸著紫茄的發梢,道:「各人有長處,這也沒啥好比較的。要說咱們家的小輩裡邊,除了紫茄手巧像她娘,將來針線是一准好的;小蔥跟紅椒都不成,就跟我似的。香荽還看不出來。」

     紫茄靠在姑姑身邊,溫柔乖巧地笑著;香荽縮在奶奶懷裡,難得地沒有吭聲。

     停了一會,鄭氏又道:「淼淼會醫術,會彈琴,茶飯也好。醫術和茶飯就不說了,那彈琴你們誰能比得了?所以說,『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』,一個人的心思精力有限,不可能樣樣出色。淼淼不是做不好針線,是她沒太多心思用在這上頭——她要學醫,還有其他的東西,哪兒來那麼多工夫哩。」

     眾人聽了都點頭,秦淼覺得菊花嬸嬸目光特別暖人,不自覺地對她甜甜一笑。

     紅椒忽然道:「就是。前兒在學堂,夫子還說要教我們學琴。我說不學,要學就學吹笛子。」

     一聽她提到學堂的事,想起那個田清明老夫子,板栗等人都來了精神,急忙問她咋回事。

     黃豆尤其關心,忙把小板凳搬到紅椒身旁坐下,問道:「你咋不學哩?女娃兒學些琴棋書畫,那是多文雅的事兒!初雨就天天練琴。再說,你咋又跟夫子對嘴哩?我不是跟你說了麼,有啥話擱心裡頭藏著,別老在課上跟夫子頂嘴……」

     葫蘆板栗等人聽他跟個婆娘似的,喋喋不休地跟紅椒嘮叨,不禁好笑:他自己就是個小話癆,還總喜歡教紅椒學深沉世故。

     紅椒瞪眼道:「誰跟夫子頂嘴了?夫子問話,我能不吱聲麼?學琴的事兒,我覺得自個不是那塊料,幹啥要裝模作樣的?吹笛子不也是一樣麼!」

     黃豆忙問道:「那夫子是咋說的?」

     張槐已經聽鄭氏說了田夫子換衣裳的事,就是因紅椒而起的,生怕她再生事端,也趕緊問道:「你是咋跟夫子說的?你該跟他說,你不大容易坐得住,學琴怕是不成。」

     紅椒忙道:「我可不就是這麼說的。我說,我聽說彈琴有許多講究,我性子急,坐不住,學不來那東西。我淼淼姐姐就能彈得很好聽。可夫子說,吹笛子也一樣要用心學,也要坐得住。我就說,那不一樣,我能坐在樹杈上吹,還能坐在牛背上吹,也能坐在河邊吹……」

     她說著就不好意思說下去了,因為眾人都跟上次一樣,瞪大眼睛瞅著她,當時夫子也是這麼瞅著她的。

     黃豆最先叫道:「你跟夫子說,你爬樹?」

     板栗跟著叫道:」夫子肯定要罰你抄《女誡》,有沒有?」

     張槐跟鄭氏相視苦笑:這可不好說了。

     閨女說的這些,在鄉下根本不算啥,但夫子肯定會指責她此舉不妥的。

     張大栓跟張老太太見眾人神情不對,納悶問道:「咋了,紅椒說錯了?咋就不能坐樹上吹笛子了?咱小蔥不就老坐樹上吹笛子的麼,連她娘也爬過樹。」

     鄭氏難得地有些窘,低下頭心中默念:爬樹怎麼了?很久很久以前,人類的老祖宗就是常爬樹的,如今倒來裝高雅了。

     紅椒點頭,嘆氣道:「夫子也沒說啥大不了的,只說要『清靜自守』,要『貞靜』,莫要人前出格,失了體統。我都乖乖地聽了。」

     黃豆不相信地問道:「你那麼聽話?你沒跟他頂嘴?」

     紅椒氣得站起身,鼓著嘴怒道:「你咋老覺得我會跟夫子頂嘴哩?我能那麼沒眼色麼?」

     停了一會,忽地聲音低了下去,吶吶言道:「我不過是等夫子說完了,才跟他說了一句話。我就說,我在人前當然不會爬樹騎牛了,是在自己家園子裡才這樣的。《論語》裡邊不還有句話,說『子之燕居,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』,說孔聖人在家也是很隨意的。要是在自己家,還要裝模作樣的,那日子咋過?」

     葫蘆板栗等人低頭,不敢笑出聲。

     這還不算頂嘴?

     再說了,孔聖人在家是閒適隨意,可也沒爬樹騎牛哩!

     秦淼跟劉蟬兒也沒有笑,骨碌轉著眼珠看眾人。

     秦淼是不覺得紅椒有說錯;劉蟬兒是懂事,自然不會隨意笑話紅椒。

     黃豆因剛才被紅椒發怒說了兩句,也不敢笑她,只是說道:「你在家幹了啥,那也不能在外邊說。你不說,哪怕你在家上房揭瓦哩,人家也不曉得;你說了,人家就要笑你不夠端莊。」

     紅椒聽了,難得地沒有生氣,嘟著嘴兒,低頭絞著衣襟咕噥道:「還不是為了學琴,又說吹笛子,我顧了後邊就忘了前邊兒。不然,誰吃飽了飯撐得慌,跟夫子說爬樹騎牛幹啥。」

     鄭氏嚥了下口水,問道:「夫子聽了你的話,是咋回的?」

     他自己就是最厭世俗規矩的,卻讓人家處處守規矩,她倒要聽聽,這人是怎麼說的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1:57 AM


第065章 緣故   

     紅椒低頭小聲道:「夫子看了我一會,才笑著說,他不過是提醒我,要時時注意行止端莊。不然的話,要是我常常這麼幹,容易養成習慣了,等長大了嫁人,一個不留心,在婆家也爬到樹上吹笛子。夫君看見許是不會說我,婆婆看見可就要罵我了。」

     田老夫子當時聽了小女娃的話,也是暗自腹誹。可是,他看著天真爛漫的小女娃,竟是不忍心苛責,又想想她們長大後會面臨的情境,便溫聲說了那番話。

     在他想來,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子,坐在枝葉繁茂的大樹上吹笛子,笛音悠長,飛鳥和鳴,那該是一幅極美的畫面。做夫君的見了應該會喜歡,當不忍責怪她;做婆婆的見了,則一定會不悅的。

     張槐跟鄭氏對視一眼,點點頭,覺得這個田夫子話說得很中肯。

     張槐咳嗽了一聲道:夫子這話說得很對。紅椒,你可要記住了,不然往後吃了虧才曉得厲害。板栗,你們該去看書了。山芋,你們幾個小的先去跑幾圈,再睡覺。」

     眾人聽了,忙一哄散去。

     鄭氏跟張槐陪爹娘又說了會話,才回去後院。

     綠葉幫香荽洗漱後,送到鄭氏屋裡。

     張槐抱著閨女進入裡邊套間,擱在床上。

     鄭氏彎腰幫她脫衣裳,見她已經睜不開眼睛了,輕笑道:「就困成這樣!」

     香荽忽地伸出柔軟如面條般的小胳膊,一把摟住鄭氏脖子,嘟著小紅嘴兒咕噥道:「娘!你甭氣了……我往後……不吃螃蟹了……」

     聲音含糊而軟糯,漸低下去,那長長的睫毛已經蓋了下來,再也掀不開了,手胳膊也跟著松下去。

     鄭氏一愣,看著面前的小人兒又是好笑又是心疼:原來,這小人精什麼都曉得,怪道平常最喜歡說話的,剛才卻沒吭聲。

     香荽並非有多懂事,會看人眼色,她不過是憑著直覺,覺得娘親生氣了。

     香荽一直是鄭氏親自照顧的,之前晚上也都跟著她睡,小女娃哪怕是在睡夢中,也能感受到娘親對她的溫柔呵護,怎能覺察不出娘親今晚的異樣?

     即便這異樣並無惡意,也足以令小女娃心下不安和惶然了。

     因此,當鄭氏偷瞄她時,她愈發害怕,卻不敢轉頭看她。

     到底還是年紀太小,瞌睡一上來,半醒半睡間,聞見娘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,覺得安心的同時,也不由自主地嘟囔出了心裡話。

     張槐忍不住笑了,瞅著自個閨女讚道:「我就說你不用擔心麼,她就是故意的。咱閨女就是聰明。你見誰家娃兒能有這麼機靈,繞著彎兒把螃蟹吃到嘴的?」

     鄭氏見他一副得意的模樣,微嗔道:「你閨女對你用心思,你好有面子哩?」

     兩口子輕聲說笑著,出了屋子,囑咐綠葉看著香荽一會兒,他們又去小蔥屋裡,看她身上好些沒。

     小蔥還沒睡下,正歪在床上看書。

     小草坐在外間的圓幾旁做針線,油燈閃著柔和的光芒,屋裡一片安寧,甚而能聽見隔壁劉蟬兒和秦淼的說笑聲。

     見爹娘過去,小蔥忙說自己沒事了。

     等他們坐下後,說了香荽妹妹的事,不禁笑起來。

     鄭氏便問,當年她是如何跟她和板栗說《三字經》裡面綱常的。

     小蔥笑道:「還能咋說?不就是兄友弟恭、父慈子孝那些,說家裡邊人都要和和氣氣的,方才像個樣子。」

     鄭氏愣了會,忽地醒悟過去:往常她對這些綱常孝道是有些排斥的,仗著生活在鄉野,便按自己的模式教導兒女;如今,情勢變了,她教的時候,側重點也不同了,難怪香荽會挑出這點來說話。

     為何會這樣?

     張家有人做官了,家業也大了,清南村多了個書院,鄉里小兒們都去上學了,這種情勢下,思及幾個閨女將來的婚姻,她如何敢不小心教導?

     須知這世上最可怕的乃是「人言」,世情規矩之下,若被人揪住錯處,無論男女,皆無法於世間立足。

     小蔥見娘面色愣怔,「嗤」地一聲笑了,道:「娘,你甭想那麼多。香荽壞的很,咱家就數她最鬼了。你信不信,要是你問她,像萬元奶奶那樣長輩可好。她準會說,長輩不慈,這也是不符合三綱五常的。」

     張槐聽了連連點頭,覺得他家小閨女肯定會這樣說。

     鄭氏也忍俊不禁,遂放下心來,跟小蔥說笑幾句,回房歇息不提。

     第二日早晨,葫蘆上學前,猶豫了一下,對鄭氏道:「姑姑,我奶奶今兒怕是要過去。」

     鄭氏點點頭,道:「曉得了。你該跟她說,小蔥都要好了。如今家裡正忙著,跑來跑去的耽誤工夫。」

     葫蘆聽了欲言又止,板栗在一旁接道:「外婆還不只是不放心妹妹。怕是也有些想紫茄跟青蓮了,順便來瞧瞧他們。」

     鄭氏一想也是,又笑道:「明兒九月初三,是你跟小蔥的生日。你外婆怕也是為了這個來的。」

     板栗便嬉笑道:「娘,那你可要準備些好吃的。」

     鄭氏抿嘴笑道:「曉得了。」

     她望望葫蘆,感覺他好像有心事,一時有些疑惑,又不便問的:這麼大的少年,有些小心事也是難免的,做長輩的太多事了反而不美。

     說笑幾句,就聽青山在二門外大喊:「板栗,葫蘆,咋還不走哩?磨蹭個啥,想逃學麼?」

     板栗跟葫蘆忙跑出去,上馬出山去了。

     路上,板栗問道:「葫蘆哥,你咋了?咋好像不大精神似的。」

     葫蘆搖搖頭,也不說話,目光飄過道兩旁的樹木,信馬由韁地前行。

     板栗自小跟他一塊長大,已經習慣了他寡言少語,便自顧自地跟他說些閒話。因說起教紅椒的田夫子,想起她昨晚那篇話,又笑起來。

     葫蘆耳聽得板栗高聲說笑,轉頭看著少年瀟灑無拘的模樣,默默想道,像表弟這樣的少年才俊,任誰都會喜歡他的吧!

     去了學裡,板栗跟夫子告假,說是最近家裡秋收,很是忙碌,他們要回去幫把手,請夫子只管留功課給他們,他們另外抽空完成。

     夫子點頭應承。

     這也是張家和鄭家每年春秋農忙時的定例了,且板栗跟葫蘆他們都很自律,不會因此耽誤功課的。

     於是,葫蘆、板栗、青山、黃瓜、劉井兒五人便得了一個月的假期,各自去山上的木耳場子幫忙了,萬元、方五等幾個也跟了他們去。

     板栗帶著冬子和萬元,去了離家最近的一片山林。

     他們跑了好幾處木耳場子,監看木耳採收,連晌午飯也是跟雇工們一塊在山上吃的。

     到下午申時初,這一片山的大管事劉黑皮便對他道:「板栗,你們先回去吧。總不好整天在這忙,也要留些空出來讀書。」

     他們不過是來學習理事的,讀書才是主務,不能本末倒置了。

     板栗看看天,忙點頭笑道:「黑皮叔,那我們就先回去了。」

     劉黑皮點頭道:「去吧!這也沒啥事了,不過是要勤快些干活。不像夏天的時候,老下雨,木耳爛了許多;如今秋天,這天也爭氣,就下雨,也是朦朦細雨。這還正好哩,省得給樹澆水了,咱們少遭了不少罪。」

     說起這個,板栗也很開心。

     漢子們往來穿梭,將摘下來的新鮮木耳一擔擔挑往另一邊場院,又有媳婦和婆子,背著撿來的蘑菇送進來,集中處置,或曬乾,或烘乾,然後再封裝入庫。

     他想,這一季收入怕是能撈回夏天虧的本兒。

     又四處查看了一會,才帶著萬元和冬子下山。

     在路上,板栗問萬元,他祖母要賣了他妹妹的事可弄妥了。

     萬元點頭,掃了身邊少年一眼,輕聲道:「我跟她說,她要是賣了招弟,我就帶著娘和弟弟們搬回去住,不在張家做工了,反正家裡田地也有我們三房一份。」

     板栗聽了一愣,停下腳步,瞅著萬元好一會,才笑道:「真虧你能想出來!這是破罐子破摔了,又叫『釜底抽薪』,她想必是不捨得的。如今這樣,你一月也能孝敬她不少東西。」

     萬元點點頭。

     他跟娘若是不要張家這份工了,他祖母跟大伯他們也撈不到好處——張家可不會理他們——還得將霸佔的田地讓出來。

     昨兒下午,他祖母可是在他家哭鬧了半下午,最後沒法子了才走的。

     板栗讚賞地看了萬元一眼,道:「你行事也要注意些分寸。她好歹是你奶奶,這孝字抬出來,有時候就能壓死人。」

     萬元點頭,默默地跟著板栗走。

     這個少年,比他小了好幾歲,可是,卻總是能提點他做事做人,讓他無法不服氣。

     冬子對板栗道:「少爺,咱們走快些回家。我早上聽喜姑姑說,今兒摘棗子哩!」

     板栗忙問道:「真的?喜姑姑這麼說了?」

     冬子點頭道:「是。我聽喜姑姑跟劉總管說,要他給安排幾個小子,好爬樹登梯子。」

     板栗忙道:「那咱們走快些吧。」四處一望,「從那邊走。咱們打後山下桃花谷,不從前面進去了。家裡後園子的棗樹還小,今年才結果,也沒多少,怕是早就摘完了。倒是後山坡上那一片林子有十幾棵棗樹,還能摘不少。咱們去快些,還能趕上。」

     又回頭對萬元道:「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。回頭帶些棗子家去,給你弟弟妹妹吃。」

     萬元點頭,三人就從正路上岔開,奔西邊去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2:42 AM


第066章 姦情

     雖說走西邊近一些,卻沒有路,他們便在林子裡穿行。

     倒也不十分難走,因為,這山林都經營好些年了,年年養林護林,更為了利於蘑菇生長,那些荊棘刺架早砍了,頑石尖刃也都撿走。如今,林子裡只剩些小灌木和各種茅草,地面一層苔蘚。

     他們一路走過去,不時能看見草叢中有蘑菇,偶爾也驚起一兩隻雞或兔子,從灌木底下竄出。

     正走著,忽聽前邊有低低的說話聲。

     冬子笑說剛才還在想,這邊好些蘑菇,咋沒看見人過來撿哩,馬上就看見了。

     板栗卻警覺地停下了腳步,因為他發現,那邊聲音一下子消失了,似乎剛才的人聲從未有過。

     他有過曾鵬闖林的經歷,心下並不想放過此事,便示意冬子和萬元不要出聲,然後三人輕手輕腳地往左前方走去。

     走了十幾步,面前呈現個窪地,裡面的情形驚得三個少年疾步後退,個個面紅耳赤。

     一對男女衣衫凌亂地伏在草地上,那漢子還光著膀子,女人也露出白花花的小腿,驚恐地抬頭看了他們一眼,急忙又埋頭伏在草地上。

     想是他們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,聽見上面有人來,不及穿衣躲開,只胡亂用衣裳蓋住那媳婦半截身子,然後就屏息伏在草地上,指望幾個少年沒聽見聲音了,就各自走開,誰知卻尋過來了。

     板慄驚羞過後,立即沉下臉,心裡瞬間轉了九曲十八彎。

    這兩人他都認識:男的是這片林子裡四號木耳場的小管事,叫馮五,下塘集人;女的則是清南村的,是死(四)狗子的小妾,叫丁香兒。

     這個馮五就不說了,正當年輕的漢子,因家貧尚未娶妻,去年才來到張家;丁香兒據說是死狗子的大老婆嫌她在家礙眼,便逼著她出來幹活掙錢。

     板栗平日跟著爹娘學習打理事務,管事還在其次,識人才是最主要的。

     所以,家中連奴僕帶雇工佃戶,甚至包括他們的媳婦子女,好幾千人,他不說人人都記得,卻是大多臉熟,像這些管事頭目的來處家境脾性更是一清二楚。

     果然,家業大了,人多了,事兒也就多了,如今連奸淫都出來了,盜竊更是每年都有,那年不是還燒了場滔天的大火麼!

     少年心中冷笑,思之再三,眼神閃爍不定。

     冬子戰戰兢兢地問道:「少爺,這事……咋辦?要不要喊人來?」

     板栗搖頭,輕聲道:「你們先上去。讓我跟他們說幾句話。」

     冬子不答應,要是這人狗急跳牆,傷了少爺咋辦?嚴師傅今兒可沒跟來,想起這個他就後悔。

     萬元也不應聲,看樣子也是不放心。

     板栗道:「叫你們上去就上去!我自有主意。」

     冬子無法,只得跟萬元轉身走了。卻不敢走遠,就在十幾步開外看著。

     板栗支開兩人,才對下面叫道:「把衣裳都穿好了。出來說話。」

     下面死一般寂靜,過了一會,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然後兩人走了出來。

     馮五在前,丁香兒在後,到了板栗跟前,不約而同地朝著他跪下。

     馮五磕了幾個頭,直起身子對板栗道:「少爺,這事小的也不敢賴。可是少爺想必也曉得,香兒在王家過得啥日子,那死狗子兩口子都不拿她當人哩!」

     丁香兒不住抹淚,卻沒有哭出聲。

     板栗蹙眉道:「她在王家過得啥日子,關我啥事?又關你啥事?難道她家人待她不好,你就有理由勾人家的媳婦了?」

     馮五啞口無言,撐在地上的拳頭卻握得死緊。

     板栗一直打量他,自然是瞧見了,卻當沒瞧見,自顧道:「你比她家人更壞!這事要是叫人曉得了,她就只有一個死。這都是你害得。」

     馮五猛地抬頭,神情驚愕萬分:「少爺要把我們交出去?」

     板栗哼了一聲道:「你幹的壞事兒,為啥我要出頭?要是我把你們交出去了,這死人的賬不就算到我頭上來了!若不是你在我家幹活,我管你跟誰勾搭。」

     馮五聽了大喜,將腦袋用力往地上磕下去,哽咽道:「只要今兒少爺放過我二人,馮五就算給張家做牛做馬也願意。」

     板栗眼神一冷,道:「放過你?當張家是藏奸納垢的地方麼?若是往後人人都學你一樣,我家成了個什麼樣兒!」

     馮五剛放鬆的心猛地又提起來,盯著面前的少年,不知他到底想幹啥。

     板栗道:「你身為管事,卻幹出這等事,若是不處置你,任誰也說不過去。我雖不想造孽害人命,也不能留你,我們家用不起你這樣人,你即刻走吧。我晚上自會跟劉管事說,你衝撞了我,我把你趕走了。」

     馮五聽了,一顆心放下的同時,又失魂落魄起來。

     他看向身邊的女子,心裡絞疼:他走了,她要咋辦?

     板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懶懶地說道:「按說,你們的事,我一個小娃兒不該插嘴,可我就不明白了:馮五你沒腦子麼,還是拿她當個玩意兒哩?」

     馮五跟丁香兒聽了這話,都渾身一震,忍不住又都氣苦:你都趕我走了,還不算插嘴?

     板栗輕聲笑道:「你們的事若是叫人知道了,馮五你還能跑了,她只怕想死都難,還不知會被折騰成啥樣哩!如今你還一副捨不得的模樣,真真好笑!今兒叫我們幾個撞見了,下回會不會被旁人撞見?也許,早就有人撞見了,人家裝沒事人,就等著哪天揭發你也不一定哩。」

     聽了這話,丁香兒渾身顫抖起來。

     她一直面孔朝下伏在地上,瘦小的肩膀看著格外單弱。說是媳婦,她被死狗子買回來的時候,也不過十三四歲而已,如今也不到二十歲。

     板栗也是聽說過一些她的事情,私心裡頗為同情,又慮及一些細節因由,所以不想把這事吵出來。但肯定不能不罰,因此,馮五是一定不能留了。

     馮五知道事情無法善了,便死了心,他看著遠處的冬子跟萬元,遲疑地問道:「他們兩個……」

     板栗面無表情地說道:「這個你甭管。我既然肯放你走,就當沒這回事。」

     馮五便重新給他磕頭,苦求道:「都是我不好。我不是人,看見香兒,動了歪心思。求少爺可憐她,莫要埋汰她,莫要趕她走。若是她失了這份工,家去肯定要被死狗子婆娘打罵的。」

     板栗見他居然重情義,心下不厭反喜,重重點頭道:「你走了,我就當沒這事一樣。我就說你衝撞了我,才被趕走的,一個字兒也不會提她。」

     馮五大喜,再次磕頭道:「少爺往後要是有啥事,只管來找馮五。馮五要是說二話,就不是娘養的。」

     板栗心中一動,提點道:「你莫要怪我。你們這樣,不會有好結果的。你倒不如好好幹點正事,掙些家當財物,只怕往後還能遂心也不一定。」

     馮五聽了,眼睛一亮,點頭道:「多謝少爺!我曉得了。」轉身對丁香兒,「你甭害怕。張少爺是厚道人,不會對外說這事的。你且忍耐兩年……」

     聲音漸低漸輕,細不可聞,丁香兒則抹著眼淚不住點頭。

     板栗見二人說完話,叫過冬子,吩咐他帶著馮五去找劉黑皮,就說他的話,讓馮五收拾了東西即刻就走。

     冬子點頭答應了,跟馮五一起往來路行去。

     丁香兒則背著背簍,獨自黯然離去了。

     看著兩人背影,板栗心下仲怔:不知這一節到底是福是禍。須知,君子易處,小人難防,一個不慎,就會給家裡帶來隱患。

     千思萬想,好一會,才對萬元道:「走吧!」

     卻是什麼也沒跟他說,萬元也沒多嘴問。

     等回到桃花谷後山,碰見張宅的下人,說棗子已經摘完了,板栗便趕忙要回家。

     萬元乖覺的很,遂跟他告辭。

     板栗便讓人裝了些棗子給他,任他出谷去了。

     進入垂花門,只見院子裡支了好些張竹匾,有大有小,小草、綠枝、綠葉、綠竹、綠荷,加上紫茄的丫頭橘兒,秦淼的丫頭蘭兒等正忙不停,有挑選棗子的,有洗棗子的,有在竹匾旁曬棗子的,嬌聲脆笑不絕入耳。

     洗好的棗子送進廚房,開水燙煮過後再拎出來曬。

     兩個媳婦提著籃子往外走,籃子裡的紅棗兒冒著騰騰熱氣,一路滴水。

     喜姑姑則在院子裡張羅安排。

     小蔥也帶著秦淼和紫茄她們坐在東廂門口挑選棗兒,紅褐色的棗子堆在地上,皮光肉厚的,看著甚是喜人;山芋、香荽、青蓮和秦濤則圍在一旁嬉戲添亂。

     板栗見一院子不諳世事的女娃,紅飛翠舞,回想起剛在山上看到的那一幕,滿心裡不自在:怪道大戶人家一定要分內外院,若是那些小子和漢子常見她們,還不知會惹出啥醜事來哩,對妹妹她們也不好。

     這還是他們兄弟小,等再長大些,這二進院子怕也要當成外院了,三進院子該隔絕起來,連他也不方便進去了。

     他正發愣,猛地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3 PM


第067章 計議

     急忙回頭,原來是葫蘆他們也回來了,還有一輛馬車停在二門前,小舅青山正扶外婆鄭老太太下車來,黃瓜在後扶張老太太,紅椒跳下車早跑進院子去了。

     葫蘆看著板栗詫異地問道:「你咋好像沒精神似的?」

     話一出口,不由想笑:早晨出門時,板栗這麼問他;下午回來掉了個個兒,輪到他這麼問板栗了。

     不過,板栗看上去確實有些不大對勁,他一向是飛揚灑脫的,此時面色卻有些沉鬱,這使得他十分奇怪。

     板栗對他搖搖頭,對來到近前的鄭老太太笑道:「外婆,可是來幫我過生日的?」

     鄭老太太笑眯了眼睛,不住點頭道:「也是為了你們過生日,也是為了看小蔥,順便瞧瞧我紫茄。」

     忽地見青蓮望過來,忙喊道:「青蓮,奶奶來了!」

     青蓮站住沒動,只轉頭望著她。

     香荽卻飛奔過來,抱住張老太太的大腿,仰頭笑彎了眼睛,嬌嫩的嗓音沁人心扉:「奶奶,你家來了!可累了?我幫你捶腿。」

     張老太太笑得滿臉開花,立即彎腰將她抱了起來。

     板栗打趣問妹妹:「那外婆哩,你只喊奶奶,都不理外婆了?」

     香荽看看鄭老太太,甜甜笑道:「也幫外婆捶。一人捶一會兒。」想想這活計也挺累人,得拽個人幫忙,於是轉頭對青蓮招手,「青蓮表哥,你也來。」

     鄭老太太心疼地說道:「咱香荽就是乖。瞧你青蓮表哥,比他大哥還要葫蘆。他大哥是葫蘆,他就是鋸了嘴的葫蘆。」

     眾人哄笑,紫茄便牽著青蓮,上前來溫柔地叫道:「奶奶!」

     鄭老太太答應著,被一幫小兒女給圍住了,寒暄說笑一陣,又抄起一把紅褐色的棗兒,評論一番今年棗子的收成和成色,讚歎一番。

     等鄭氏從屋裡出來,方才將她們讓進主屋落座。

     青山和黃豆等人則抓洗好的棗子猛嚼,小蔥急忙叮囑他們:「不要吃多了。這東西生吃多了肚子疼。」

     香荽就問:「大姐姐,你說了好幾遍了。螃蟹吃多了肚子疼,李子也不讓吃多,桃子也不讓吃多,棗兒也不讓吃多,那啥東西能吃了不肚子疼的?」

     小女娃們聽了這話,響起一片脆笑聲。

     小蔥將妹妹拉到面前,認真教道:「香荽,你別以為姐姐是在哄你。姐姐跟你說,你記好了:不管啥好東西,每回都不要吃多,便是飯都不要吃太飽,這樣人才舒坦,不容易生病。」

     香荽見大姐姐鄭重叮囑的模樣,忙乖巧地點點頭,又老老實實地問道:「可是大姐姐,有時候我嘴巴饞得慌,好想吃咋辦?」

     黃豆和青山同時叫道:「就是。嘴巴饞起來,誰管那麼多哩!」

     小蔥皺眉看著兩人道:「香荽小,你們也小麼?家裡那麼多東西,非單吃一樣?非一天吃許多?就不曉得分開吃?」

     黃瓜斯斯文文地坐在姐妹們中間,幫著挑棗子,聞言杏眼一翻,白了黃豆一眼道:「虧你還讀了這麼些年書哩,說得跟什麼似的。沒出息!」

     板栗卻不理弟妹們,自拉了葫蘆往西跨院去了。

     葫蘆被他跩得跌跌撞撞的,納悶問道:「啥事?弄得你這麼鬼祟。」

     板栗不語,直把他拽到一棵櫻桃樹底下才放手。

     這樹下栽了兩根粗木墩子,讓閒逛的人坐著歇腳的。板栗彎腰對著其中一個上面吹了吹,然後一屁股坐上去,再拍拍身邊那個,對葫蘆道:「坐下說話。」

     葫蘆便坐下去,狐疑道:「說吧,啥事?」

     板栗便一五一十地跟葫蘆說起今兒山上碰見的事。

     自打他出了娘胎,就跟葫蘆一塊吃、一塊玩,有好東西一塊分享,遇見事情一塊擔當,兩人一向是形影不離、無話不說的,今兒這事,當然要跟他說了。

     葫蘆聽完,臉上冷下來,輕聲問:「你還沒跟姑父說?」

     板栗撇撇嘴道:「我剛才回家的時候遇見這事。我爹還沒回來,我還沒見著他哩,上哪跟他說去?連我娘也沒說。這不先跟你說麼。葫蘆哥,你覺得,我這麼處置妥當麼?」

     葫蘆點點頭道:「也只能這樣了。俗話說,寧惹君子,莫惹小人。咱犯不著為了不相干的人把事做絕。可是馮五竟敢在上工的時候,在山上干下這樣事,自然不能留他了。你這麼做,姑父不會說啥的,他們本來就要我們學著處理事情。」

     板栗點頭道:「我就是這麼想。那年失火,雖說是小叔得罪了人,可也是我爹娘抓人販子留下的禍根。所以,我雖然把他(馮五)趕走了,心裡總不得勁:不知他是感激我放了他一馬,還是對我心存怨恨。」

     葫蘆冷笑道:「管他咋想的!咱誰也別信。這兩人都要讓人留心看著點。若是乖乖的,咱也不理會他們;若是起了鬼祟心思,那咱們也不用心軟。」

     板栗拍手笑道:「你跟我想的一樣。這事交給朱師傅去辦。」

     葫蘆點點頭,又疑惑道:「如今正是收木耳撿蘑菇的時候,這山上到處都是人,他們咋有那膽子私通哩?」

     板栗無奈道:「你問我,我問誰去?我要不是想抄近路,也不能發現他們。」

     葫蘆忽然四下里望望,然後往板栗身邊湊了湊,小聲問道:「那個,你瞧見他們的時候,他倆在幹啥?」

     板栗見他一副探索求知的模樣,忍不住笑了起來,又禁不住臉紅,道:「我也沒看清哩。」

     見葫蘆不相信的樣子,忙又道:「他們都衣衫不整,一塊趴在草地上,那還能幹好事?我一喊,他們可不就慌了!這就叫『不做虧心事,不怕鬼敲門』。」

     葫蘆點點頭,道:「我那年就見過兩人躲著親嘴兒。你說他們會不會也在親嘴兒?」

     板栗猛搖頭:「親嘴還用脫衣裳?」

     湊近他耳邊小聲道:「他們都脫了衣裳。我看見那個女的身上蓋著馮五的外衣,想是下邊光著身子哩。你說,這多丟人!」

     葫蘆瞪大眼睛,果然覺得臉紅,心裡卻更加疑惑了。

     兄弟倆互相看看,都想不明白:這二人脫光了衣裳在幹啥哩?兩人雖然懵懂,也很想把這事弄明白,卻是打死也不敢去向夫子請教的,更不敢問爹娘。

     張家和鄭家都收集了許多書,還在不斷地增加之中,可惜,就沒有這方面的書,所以,兩娃兒只能繼續懵懂下去了。

     板栗透了口氣,問道:「我忘了問你,你早上咋不痛快了?」

     葫蘆張張嘴,半天才情緒低落地說道:「昨兒有媒婆上門給我提親,叫我娘給推了。我聽見奶奶跟娘說,往後甭管誰來提親,都別應承。她誰也瞧不上,就中意小蔥哩。還說要來跟姑姑和張奶奶說,不許她們把小蔥定給旁人家,要留著等我們長大再說這事。說我們眼下年紀小,不曉得好歹,等大了,自然就曉得誰好了。又說姑父那時候就是這樣的,先說不想娶姑姑,後來又轉頭來求了。」

     板栗聽了愣神,他也是知道爹跟娘當年的事,這也不算啥秘密了,還真不好說。

     可是葫蘆小蔥的事,能相提並論麼?

     他拿不準主意,只能安慰葫蘆道:「不是說等你們長大再看麼,咱也不用著急,反正他們又不會逼你跟妹妹成親。再說,不是還有我娘麼!」

     忽地笑道:「依我看,外婆那你倒不用操心,你還是操心妹妹那吧——她可是說了,你要是不好好謝她,她就說非你不嫁。」

     葫蘆想起中秋那天小蔥說的話,忍不住咧嘴笑起來。

     明知小蔥是說著玩的,他也願意當真,便問道:「明兒你們生日,你準備送她啥東西?」

     板栗一揚眉毛笑道:「她過生日,我也過生日,我才不著急哩。要急也該你急才對。你給我倆都準備了啥?」

     葫蘆聽了發愁:「我能準備啥?如今妹妹啥也不缺,這禮還真不好找。」

     蹙眉想了想,忽然欣喜地說道:「要不,明天咱們叫上朱師傅他們,進深山裡邊去瞧瞧?若是運氣好,能獵到一隻稀罕物,那皮毛不正好能給妹妹做件衣裳,或是做個領子也好。這不比買來的東西強?」

     板栗聽了大喜,忙起身拽著葫蘆道:「走!去安排一下。還要先讀會書,不然明兒又沒空了。」

     待兩人出去,將一切都安排妥當,再回到二院的時候,小蔥她們幾個已經進屋去說話了。

     二人遂找了進去,原來都在正屋西廂說閒話、做針線。

     小蔥聽說兩位哥哥明兒要起早進山,就為了給她弄生日禮,不禁欣喜異常,嘴裡卻說道:「你們有這份心就好了,還是不要去了。家裡頭忙不說,要是在山裡再遇到點事,不是害得爺爺奶奶他們擔心麼!我可是才好哩。」

     板栗笑道:「不礙事。我們都安排好了,交代了朱師傅,多帶幾個人,早早地進山,下午也早些回來。要是像這樣,好些人跟著還不敢進山,那將來能成個啥事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4 PM


第068章 許諾

     小蔥雖然擔心,也知道哥哥說得對,便不再說其他,轉而想著幫他們打點行囊,要帶哪些藥物、用具等。

     黃瓜等人聽了,都蠢蠢欲動,也想跟著去。可也只能想想而已,明知開口求去,也肯定是不允許的。

     只有青山叫道:「我也要去。」

     葫蘆為難地說道:「小叔,你還小……」

     青山聽了不樂意,道:「我不過比板栗小一歲罷了。要說讀書我是沒你們能耐,可打獵我還是成的。板栗能去,我咋就不能去了?」

     板栗笑嘻嘻說道:「小舅,你在我們跟前,說再多也沒用,你得讓外公外婆,還有我娘答應了才成。」

     青山一聽,轉頭就往堂屋跑,一邊道:「我去跟娘和姐姐說。」

     看著他那副急慌慌的模樣,葫蘆跟板栗相視一笑,一齊搖頭。

     忽然,兩人都覺得屋裡有些不對勁,只見紅椒、山芋、紫茄、香荽、青蓮、黃豆,包括秦淼、劉蟬兒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,也就黃瓜神色如常。

     香荽首先開口,笑得眉眼彎彎的,聲音比平常更加軟嫩,聽得板栗心裡一哆嗦:「大哥哥,葫蘆表哥,我八月十五過生日,你們買了鈴鐺和泥人給我。」

     板栗鬱悶不已:生日過完了你還說?東西不也買了麼!

     青蓮向來話不多,只說了一句:「我六月初一過生日。」

     葫蘆也翻眼無語:這不也過過了?下一個生日還遠著哩!

     紅椒和黃豆同時出聲,一個道「我六月十六過生日」,另一個說「我五月初八過生日」。

     紫茄覺得有趣,對哥哥姐姐們看了看,甜甜地接道:「我八月二十二過生日。」

     說完,見大哥跟板栗表哥臉上有些不好看,便轉頭把臉埋在小蔥姐姐懷裡悶笑起來。

     山芋嘟著嘴巴道:「我七月初三過生日,大哥你就捉了只刺蝟給我。」

     板栗氣道:「不然你還想咋樣?要不等明年大哥捉隻老虎送你?」

     山芋不解其意,急忙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,欣然應道:「噯!養隻老虎好哩。我還能騎著它到處走,不用學騎馬了,還省了錢買馬。」

     張家和鄭家的娃兒對於勤儉持家是時刻銘記在心的。

     小蔥黃瓜等人先是愕然,跟著就笑得前仰後合。

     黃豆指著山芋跳腳大笑大叫:「你敢騎老虎?老虎屁股可摸不得。」

     板栗黑著臉,嘴角直咧:咋沒人關心他這個大哥如何逮老虎哩?

     見葫蘆對他看過來,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下目光,頭一回覺得:家裡兄弟姊妹似乎太多了點,往後這生日節禮啥的,怕是要鬧得人頭疼。

     話說,他倆可都是九月過生日,就在眼前了,也沒人關心,除了小蔥。可見,身為長兄還是很吃虧的。

     他們也懶得說。就說了,弟妹們也不過送些小玩意,他們大多用不上,收了還沒處擱。

     板栗把心中鬱悶刷掃兩下,往前一站,端出長兄風範,揮手道:「都別吵了!聽我說!」

     小娃兒們便停了嘴,一齊盯著板栗跟葫蘆。

     板栗擺了個架勢,對弟妹們諄諄教導:「別都人來瘋。小蔥不是比你們都大麼,將來你們大了,生日禮自然也不一樣。明兒我們要是有大收穫,自然大家都有份;若是沒多少東西,只能先緊著小蔥了。小蔥是姐姐,你們幹啥要拼她?」

     轉頭對青蓮:「青蓮,你不是最喜歡啃骨頭麼?你往常啃得最多的是雞鴨骨頭和豬骨頭。等明年你過生日的時候,我跟葫蘆哥帶你去下塘集,上清輝酒樓,把那牛骨頭、羊骨頭、狗骨頭,點一桌,讓你啃個夠!」

     青蓮聽了兩眼放光,重重點頭——他還沒吃過牛骨頭哩!

     秦濤急忙道:「板栗哥哥,到時候也帶我去一個。」

     他十分懂眼色,曉得在別人家,不好跟著要生日禮,但跟著白吃一頓還是不要緊的。

     板栗笑道:「成!到時候,你們都去,幫青蓮過生日。」

     葫蘆見香荽眼不眨地盯著板栗,遂接道:「等香荽明年過生日的時候,咱們弄條船,順著小清河劃到集上去玩一天。到集上你看中了啥東西,表哥就幫你買啥東西。」

     香荽對這個承諾也是滿意無比,笑眯眯地點頭,不再找茬。

     板栗又對山芋道:「明年二弟過生日,哥哥跟爹說,幫你買匹小馬。老虎你就不要想了,你哥哥我還想多活兩年哩!總不能為了捉老虎,葬身虎口,那咱大靖國可就痛失良才了。」

     黃瓜聽了撲哧一聲笑出聲,又見山芋雖然莫名其妙,卻一個勁兒點頭的樣子,更樂了。

     葫蘆則對紅椒跟紫茄道:「你倆也不用急,哥哥往後會越來越厲害,你們還怕沒毛衣裳穿?明天就算不能弄到,往後咱還會進山打獵的,也不定等到你們過生日的時候就有了。」

     兩人都開心地笑著點頭。

     葫蘆說完,見秦淼含笑瞅他,便回了一笑,嘴巴無聲地動了動,又微微點頭。

     秦淼就欣喜不已,雖然葫蘆哥哥沒對她許諾,可她就知道,他這是跟自己說,他記著她呢!

     葫蘆見劉蟬兒也望著自己,微笑道:「明兒只要不走空,蟬兒妹妹也有份。」

     劉蟬兒高興極了,忙對他甜甜笑道:「謝謝大表哥!」

     黃瓜見大哥跟板栗表哥四處許諾,便對幾個女娃笑道:「你們放心,明兒大哥跟板栗表哥肯定不會走空的,就衝他倆對弟妹們的這份心意,總能獵到一兩樣稀罕物。說不定是隻狐狸,長九條尾巴,你們一人弄一條尾巴做領子;要是虎豹啥的,肯定長好幾層皮,也夠你們分著做衣裳用的。」

     劉蟬兒聽傻了:「九條尾巴的狐狸,《山海經》裡還有說;咋還有長好幾層皮的老虎跟豹子哩?」

     黃瓜一本正經地解釋道:「天氣越來越冷了,咱們都是裌衣棉衣穿好幾層,那老虎不也得多長幾層皮,不然它也扛不住凍哩!」

     「哈哈哈……」爆笑聲差點掀翻屋頂。

     黃瓜卻不笑,憂心重重地言道:「就怕碰見那九條尾巴的狐狸,板栗表哥降不住它。它見板栗表哥少年英姿、俊秀不凡,擄回洞去做女婿就麻煩了。」

     一波爆笑聲剛止,另一波隨起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黑著臉,瞧著弟妹們放肆地大笑。

     忽然,板栗伸手將黃瓜拽過來,推到劉蟬兒身邊,笑眯眯地問大夥:「你們瞧瞧:黃瓜跟蟬兒妹妹是不是很像?就跟我跟小蔥似的,像雙胞胎。我覺得,要是黃瓜換上女娃兒衣裳,那就跟蟬兒妹妹不差啥了。」

     眾人止笑,定睛一瞧:可不是麼,黃瓜長得像娘,而劉蟬兒長得也像姑姑,兩人站一塊,還真有五六分相像,尤其是那雙杏眼,更像了七八分。

     這麼一比,兩人倒比板栗小蔥更像雙胞胎。

     因為,板栗膚色黑一些,雖跟小蔥眉眼相像,但看起來差得有些遠;而黃瓜跟劉蟬兒則都是白嫩紅潤的,猛一瞅,感覺差不多。

     劉蟬兒好奇地湊近打量二表哥的臉,一邊道:「真的?拿個鏡子來我照照,瞧瞧都哪兒長得像。」

     紫茄秦淼異口同聲地說道:「眼睛像。」

     紅椒羨慕地說道:「黃瓜哥哥比蟬兒姐姐還要白哩!要是我也那麼白就好了。」

     小蔥見黃瓜面沉如水,抿嘴偷笑,又瞪了板栗一眼。

     板栗道:「要我說,黃瓜跟蟬兒妹妹比,是春蘭秋菊,各有所長……」

     不待他說完,黃瓜就生氣地叫道:「板栗表哥!」

     黃豆先前見二哥臉板得跟什麼似的,就沒敢吱聲,這時急忙打圓場,因問道:「大哥,板栗表哥,我過生日你們要送啥?」

     葫蘆慢條斯理地回道:「送你本珍藏古籍。」

     黃豆不相信地問道:「大哥能有那東西?淨哄我,當古籍是大白菜麼!」

     板栗放過黃瓜,對黃豆道:「我跟葫蘆哥哥親自到書院藏書閣抄回來的,還能有假?咱們親自動手抄的書,這份情義比上山打獵也不差了。」

     黃豆咕噥道:「那也不算珍藏古籍哩!」

     板栗瞪眼道:「咋不算了?古籍傳世,傳的是文字記載的內容,那幾頁發霉的紙頂啥用?你不信,要是那些珍本典籍上的字兒都沒了,你瞧瞧那些人還會不會收藏它們?」

     葫蘆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就曉得崇尚虛華外表,捨本求末。」

     黃豆急忙叫道:「多謝大哥!」

     其實他更想要衣裳財物啥的,只是這話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。

     這時,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過來這邊,一邊問道:「葫蘆,好好的去山上幹啥?鬧得你小叔也要跟著去,要是摔了跌了,可咋辦?」

     葫蘆就將打獵的事跟奶奶說了。

     鄭老太太其實已經聽青山說過了,故意又問孫子一遍。

     見葫蘆這麼說,跟張老太太相視一笑,道:「旁的事也沒見你這麼上心,對妹妹倒是沒話說。你姑父原先也是這樣的,菊花想要養魚,他就跟你爹連著挖了好幾天,挖出了那個魚塘——就是淼淼家門前那個。又幫著弄藕種,弄魚苗,忙得跟什麼似的。如今咱們都沾光,吃了多少年的藕和魚了,那菱角一年也能摘不少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5 PM


第069章 爭搶


     張老太太笑喳喳地說道:「可不是麼!槐子就對菊花的事最上心了。你們家西院那幾棵櫻桃樹,就是他栽的。那會兒他跟菊花還沒成親哩,就想著收拾房前屋後了,好等菊花進門有果子吃。還有小清河邊的柳樹、桃樹啥的,也都是他跟你爹當年牽頭栽的,就因為菊花喜歡,要弄這個。我們哪管這些。」

     板栗等人聽了,大感興趣,笑道:「爹跟娘這麼伉儷情深?噯喲!黃瓜,你文采好,要不寫一篇文或一首詩送給他們?」

     黃瓜微笑道:「我哪有那本事?回頭寫得不好,還挨姑姑跟姑父罵。」

     紅椒紫茄則拉著各自的奶奶,一個勁地要她們再說一些爹(姑父)跟娘(姑姑)的事,紫茄又問自個爹娘的事,一時間小女娃們嘰嘰喳喳不停嘴。

     青山則扯著鄭老太太的衣袖,急得叫道:「娘,你到底讓不讓我跟葫蘆他們去?」

     小蔥見外婆跟奶奶一個說,一個托的,不禁警覺,遂看向葫蘆。

     葫蘆也傻眼。

     他當然明白奶奶的心思,他跟小蔥自小就兄妹情深,如今居然拿這個說事了,這些長輩也真是的!

     他聽了那些話,禁不住就擔心秦淼,就去看她。

     可是,秦淼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,反而豎著耳朵聽鄭老太太說菊花嬸子年輕時候的事,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。

     其實,葫蘆待小蔥再好,她也是不在意的,她見慣了兩人兄妹情深的模樣,反而是劉蟬兒,葫蘆只要對她露出一點兒異樣,她就莫名心慌。

     正鬧著,鄭氏走進來,對鄭老太太嗔道:「娘,你跟他們說那些話幹啥?」

     小蔥忙笑道:「就是。外婆,你給我跟哥哥準備了啥生日禮?」

     張老太太忍不住笑了起來,白了孫女一眼道:「你這娃兒,咋跟外婆要東西哩!」

     鄭老太太樂呵呵地說:「有,都有!外婆幫你們做了鞋,你大舅母幫你們各人做了一身衣裳。」

     於是喚丫頭把包袱拿來,將衣裳鞋襪拿出來給他們瞧。哄鬧聲中,方才將剛才的話題岔開,重新回到打獵這個話上來。

     青山到底還是不准跟著去,鄭老太太死活不答應。

     鄭氏便對弟弟道:「青山,你才十歲。先在咱家附近的山裡練習,等大些了再進老山林子。葫蘆跟板栗是有朱師傅他們跟著,不然我也是不讓去的。可是,小娃兒去多了,朱師傅他們也照應不過來,容易出事。姐姐也不放心你哩。」

     青山無法,只得鼓著嘴巴去書房生悶氣,板栗等人也都散去,各忙各事。

     小蔥就和秦淼幫葫蘆跟板栗收拾行囊,把各樣藥物等都準備齊了,又細細搜想,還要帶些啥東西。

     秦淼忽然眼睛一亮,對小蔥道:「師姐,我們幫板栗哥哥跟葫蘆哥哥做雙手套可好?這樣拉韁繩也不容易傷手。」

     小蔥知她學女紅正興頭上,總是想法子找東西做,忍不住笑道:「瞧你,這幾天都忙著做針線,把醫術倒丟一旁了,還不如蟬兒用功。不過,做一雙也好。如今天不冷,就做單層的,也快。」

     秦淼高興極了,兩人遂忙碌起來。

     飯前做了半個時辰,晚飯後又忙了一個多時辰,才各自縫了一副單層手套。

     小蔥已經行動自如了,兩人便帶著小草和蘭兒,提著燈籠上前院給板栗和葫蘆送去。

     因明天要早起,板栗跟葫蘆就要歇下了,聽見妹妹來了,忙出來接進屋裡,讓到當中的圓桌旁坐下。

     兩人住在東廂南頭兩間屋子,是挨著的套間;北邊靠近正房的屋子讓給幾個小的住了。

     秦淼因是頭一回進來,便好奇地四下打量。

     這屋子跟女娃兒屋子自然不同,床櫃箱籠皆接近深原木色,帳幔窗簾是湖藍色;窗前桌案上,書籍筆墨硯台等一應俱全;旁邊牆角立著個竹製的欄架,外形有些像書櫃,上面隔出許多小格子,裡面放著些根雕等竹木玩意兒,牆上還掛著一副弓箭。

     葫蘆見她看完了,望著自己笑,便道:「這是板栗的屋子,我住旁邊那間。」

     秦淼忙跟他過去瞧,也是一樣的佈置。

     等回來坐下,板栗笑問道:「妹妹又送啥來了?行囊不是都打點好了麼……」

     忽一眼瞄見兩人手上的手套,見秦淼正要遞給葫蘆,急忙一把搶了過來,笑道:「給我!」

     小蔥抿嘴笑道:「我這個就是給你的。你搶了淼淼的,那葫蘆哥哥用啥?」

     板栗眼珠一轉,接過小蔥手上的那雙手套,遞給葫蘆道:「明兒我過生日,這兩副手套都應該歸我。我先借你一副用,等你過生日的時候,再還我一雙。淼淼,你說是不是,我過生日,你不該送我樣東西?」

     葫蘆跟秦淼都怔住了。

     葫蘆看著笑眯眯的板栗,試探地問道:「那你咋不把那雙送我?」

     板栗被他問住了,眨巴兩下眼睛,一時竟答不上來——他自個也想不清是咋回事——便笑道:「我總是用妹妹做的東西,就不能換一樣新鮮的?人穿衣裳,不還是今兒穿這個顏色的,明兒穿那個顏色的麼,我就不能換一樣?」

     葫蘆鬆了口氣,白了他一眼道:「我咋覺得你跟女娃子似的,還講究起來了。」

     小蔥熟知哥哥性情,笑道:「他想佔便宜的時候,渾身都是理由,比黃豆還能扯。」

     板栗故意叫屈道:「妹妹,我是你親哥!咱們一個娘胎出來的,你咋能這麼埋汰你哥哩!」

     幾人都笑起來。

     秦淼道:「板栗哥哥你喜歡就好。我本來準備明兒送你個香囊的,裡邊是我娘配的藥,能驅蛇蟲的。那個也精緻些,是在集上買的呢,比我做的好看。」

     板栗忙道:「明兒那個也要。要我說,淼淼,你不如自己做個香囊裝上那藥給我。買來的再好看,那也比不上親手做的。再說了,你也不可妄自菲薄,你這手套就做的很不錯。淼淼,你好聰明,才學幾天,就能做成這樣。」

     他把手套戴上,手掌翻來翻去地看,不知為何,心裡特別喜歡,嘴裡不住地誇。

     秦淼高興地說道:「真的?板栗哥哥你沒騙我?你要是不嫌棄,我明兒就縫個香囊,換下那藥來送你。」

     板栗樂得眉開眼笑,連聲道:「不嫌棄!不嫌棄!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。」

     小蔥笑著對秦淼道:「咋樣?我就說你太較真了,幹啥都講究。其實,你針線做的算不錯的了,比我做的好。」

     葫蘆聽著幾人說話,再次發愣。

     他看著板栗毫無顧忌地誇讚秦淼,那麼純樸自然,不帶一點機心,又是羨慕又是難受。

     跟他比起來,自己藏了這段心思,咋就覺得不大光彩哩?

     秦淼見他愣怔,以為他是為了手套的事,便安慰他道:「葫蘆哥哥,你甭急。我再多練習幾天,等你過生日的時候,就能幫你做一雙好的了。肯定比這雙好。」

     葫蘆微笑著點點頭,又不自覺去看板栗。

     板栗以為他向自己炫耀,便笑道:「好東西多了去了,哪能回回都求到。娘說了,要緊的是抓住眼前的,要珍惜手上擁有的。你放心,等你過生日的時候,妹妹跟淼淼幫你做的東西再好,我也不搶。」

     葫蘆就咧嘴笑了。

     說笑幾句,小蔥和秦淼就起身告辭。

     板栗跟葫蘆送出來,見小草跟蘭兒提著燈籠等在外間,又囑咐幾句,看著她們走遠,才回屋。

     跟著張槐又過來了,見這對兄弟還在說笑,也沒歇息,笑道:「明天要早起,咋還有閒心扯這些?」

     板栗跟葫蘆急忙讓他坐。

     張槐坐下,看著兒子問道:「說吧,咋把馮五趕走了?我先忙,也沒顧得上問你。」

     板栗急忙道:「我吃過飯就要跟爹說的,爹總也沒空,就耽擱了。是這麼回事……」

     遂將山上的事說了一遍。

     張槐微微皺了下眉頭,沉思了一會,才對板栗道:「你這麼處置,很不錯。就是這樣。咱們不能縱容這樣事,可也犯不著下狠手,害人性命。」

     他自然不會駁回兒子的決定。

     別說板栗處置恰當,便是小有差錯,他也只會背後教導,人前卻還是依從的,為的是讓板栗在下人面前立威。

     因想起幾年前那場大火,又道:「也要防著他們些。馮五看上去是個有情義的,但知人知面不知心,這世上多的是不識好歹的小人。」

     板栗忙說他已經讓人留心這二人了。

     張槐聽了,對他讚賞地點頭,覺得兒子真是長大了,難得如此心思慎密,不枉他跟菊花費心栽培。

     葫蘆猶豫地問道:「姑父,那若是家裡下人勾結,又該咋處置哩?」

     板栗忙道:「就是。我因為這事,想著家裡下人也該管嚴些。」

     張槐肅然道:「若是家裡下人這樣,那就賣了他們。總之,咱們不用為這個害人性命,但一定不能留這樣人在張家。」

     說完這話,忽然又想,若是有下人勾引自家兒子和閨女哩?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5 PM


第070章 分配

     才一想,忍不住就打了個冷戰,一股怒氣也勃然升起。

     他看看兒子,剛才說得含糊,也不知他都瞧見了啥。要是他這般年紀,看到了不該看的,那馮五可真是該死了。

     他想跟板栗和葫蘆說說這事,可瞧瞧兩人稚嫩的面容、純淨的眼神,就算比同齡人懂事老成些,天性中還是一派混沌,因而這話愣是無法說出口。

     猶豫半響,只叮囑了些明日上山需注意的事項,又說讓孫鐵跟他們一起去——孫鐵的身手比朱師傅等人都要好,然後就走了,一路想著回房跟菊花商量這事。

     葫蘆跟板栗面面相覷,不知姑父(爹)明明想說啥的樣子,卻猶豫再三,啥也沒說又走了。

     一夜無話,第二天,葫蘆跟板栗帶著朱師傅、孫鐵等人,不到卯時就出發了,一直到下午申時三刻才回來。

     夕陽斜照,一行人湧進桃花谷,人喊馬嘶,狗兒狂吠,山芋等幾個小的在宅子裡聽見了,一齊飛奔向二門口,一邊嚷道:「大哥家來了!看打了啥東西。」

     香荽也跟著喊:「肯定有九尾狐。我要一條尾巴做領子。」

     這時,因秦家的倒座房及院牆都蓋好了,云影特地來張家接秦淼姐弟幾個回家,聽了這話,失笑道:「九尾狐?誰想起來的?」

     鄭氏也是一頭霧水,聽小蔥說了,方才明白,忍不住就笑起來。

     亂鬨哄一陣鬧嚷過後,朱師傅等人在二門外丟下一地的獵物,各自離去了,鄭氏和云影等人才圍過去觀看。

     只見板栗、葫蘆和劉井兒三個少年,身上亂糟糟的,胳膊上還纏著白布,上面沾了血跡,正攔住山芋秦瀚等小娃兒,不讓他們用手去扯那些扔在地上的死動物。

     管家劉黑子則張羅安排人去收拾,「弄到林子裡去剝皮,別把這兒弄得到處都是血。」

     張老太太跟鄭老太太見板栗等三人身上有血,嚇了一跳,急忙問道:「這是咋弄的?咋出血了哩?」

     板栗不在意地笑道:「奶奶,甭大驚小怪的。打獵哪能不受點兒傷。這算好了,不過是碰了擦了,也沒啥要緊的。」

     小蔥和秦淼忙催他們進去清洗上藥包紮。

     葫蘆點頭,指著地上一物對云影道:「云姨,這兩條蛇是朱師傅他們打死的。我們帶回來給你,看能不能做藥用。」

     板栗聞言瞅了他一眼,兩人心照不宣。

     當時葫蘆可是差點叫那小一些的蛇給傷了,這話卻是不敢讓家裡人知道。

     云影忙向地上瞧去,只見各樣獵物扔了一地,有獐子、黃羊、野雞等,另有兩條蛇,一條灰黃菱形花紋、三角腦袋的是毒蛇,另一條則有小兒手臂粗細,那是蟒蛇。

     遂歡喜地笑道:「能用。這蟒蛇倒也罷了,這五步蛇可是好東西。怎麼,你們不認得麼?下回遇見它可要小心些,這蛇毒的很,炮製藥材倒好,祛風濕、散風寒、舒經活絡等最是見效。」

     劉井兒忙道:「我們當然曉得了。我們都叫它『五步龍』、『五步倒』。說是被它咬中了,走五步就得死。」

     這話聽得紫茄白了臉,拉著香荽直往後退。

     張老太太等人也急忙問板栗和葫蘆,有沒有被蛇嚇到。

     板栗保證說沒跟蛇照面,才放心。

     云影笑道:「沒這麼嚇人。不過這蛇確實毒。你們要是碰見了,別惹它,或者抓把沙土往它身上撒,它就沒轍了。」

     板栗拍手笑道:「朱師傅可不就是這麼捉住它的。撒一把灰土,它就縮成一團了。」

     說笑間,那些肥嘟嘟的大動物沒有引起大家的關注,倒是帶著五顏六色的皮毛動物讓娃兒們指指點點。

     秦濤小心地避過死毒蛇,興奮地指著那紅色狐狸對青蓮道:「這是狐狸。我見過的。」

     香荽聞言,盯著狐狸屁股後面,失望地說道:「就長了一條尾巴?不夠分哩。」

     鄭氏等人失笑,又見劉井兒那模樣,詫異地問道:「井兒,你也去了?」

     劉井兒憨笑道:「噯!我也去了。太太,這只獐子是我射到的哩!」

     他姐姐葡萄白了他一眼,道:「瞧把你顯擺的。」

     劉黑子拍了兒子後腦勺一巴掌,催他去洗澡,板栗和葫蘆也進了二院,將這一攤子扔給下人忙去了。

    洗完澡,又上了藥,兩人方才放鬆歇息,又吃了些點心,青山和黃瓜等人便回來了,都圍在廳堂裡評論剛送進來的狐皮。

     那張狐皮大半毛色呈絳紅,只肚子上有幾塊淺灰,油光水滑的,看起來著實愛人;另一張皮是土獾,這地方人俗稱土狗子,毛色灰黃,要大許多。

     「就得了一張狐狸皮跟土狗子皮,咋夠分哩?」青山問道。

     板栗笑道:「那也沒法子。就一天工夫,哪能獵到許多東西。這還是有孫鐵跟著,不然,連這狐狸也獵不到。我看見了它,還沒端弓,它就溜得沒影了。也就孫鐵功夫好,才追上去射著了。這狐狸皮當然先緊著小蔥用了,本就是幫妹妹弄的。土狗子的皮就分給她們了。」

     小蔥聽了笑得燦若春花,轉頭看見圍在身邊的妹妹表妹們,又猶豫了。

     紅椒見香荽眼巴巴地望著那紅色狐皮,忙教給她道:「香荽,這皮子要是給你做了衣裳,你明年就長高一截,不能穿了,那不是好可惜?不如讓大姐姐做衣裳。等我長大了,我還能接著穿;我穿不下了,你長大了還能穿,這樣不是划算好多?」

     香荽一想,可不是這樣,忙點點小腦袋,道:「噯!就讓大姐姐做衣裳。大姐姐,你穿的時候小心些,莫弄壞了,等我長大了,好接著穿。」

     說完又想起來,大姐穿過了二姐還要穿,那輪到自己的時候,這衣裳不是好舊了?

     於是又對紅椒道:「二姐姐,你也要小心些穿。」

     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都樂了,又誇外孫女(孫女)懂事。

     云影對鄭氏笑道:「菊花,瞧你把孩子教的,個個都這麼會算計。」

     鄭氏微笑道:「我也沒那麼小氣吧?這東西不過是物以稀為貴罷了,其實也不比棉衣暖和多少。若論好看,我用棉布幫香荽做的各樣小帽子,再讓人綴上花色,並不比這皮毛差。多做幾頂,每天都戴不重樣的,多好。何苦教她們爭這些!」

     云影點頭笑道:「這話倒是。」

     張老太太笑道:「這土狗子的皮也是很好的,鑲領子上,也暖和。讓她們幾個小女娃都沾些光。」

     葫蘆點頭道:「這土狗子倒不小,裁開了能多做好幾條領子。」抬頭望著秦淼,「這是我跟板栗獵的。我們不夠老道,箭法也不准,在它身上射了好幾個洞,這皮子就不完整了,只能裁開用。」

     秦淼聽了眼睛亮晶晶的:葫蘆哥親自射的獵物,做了毛領當然好了。

     板栗笑道:「這皮子還不算好。朱師傅說,要是等下雪了再進山,那時候,這狐狸皮毛才叫好哩,又厚又密實。」

     黃瓜笑道:「想的倒好。就算你跟這狐狸前世有緣分,也不能保證下回進山再碰見它哩。除非你今兒放了它,再跟它說好了,你倆相約在冬季。那時候,它等你過去,再把長好的皮毛送你。」

     話未說完,一屋子老老小小都笑噴了。

     板栗趕上去,對著黃瓜猛踢腿:「你還惦記昨兒的仇,是不是?」

     笑鬧一陣,云影本是即刻就要走的,一來秦濤鬧著不肯走,二來小蔥過生日,於是就留下來,一起吃了晚飯才出谷回家。

     劉蟬兒為了用功,也跟著師傅回去了。

     臨走時,秦濤和山芋依依不捨,因為青蓮太悶了,香荽是女娃兒,兩人玩得十分投契。

     鄭氏便對二人道:「等明年,就讓你們一起去學裡讀書,隨你們混去。」

     秦濤立即得寸進尺,嚷道:「我們明兒就去上學。我都認得好些字了,為啥不能上學?」

     云影氣道:「你想上學也成,每天認會三十個字,娘就讓你去。」

     山芋跟秦濤異口同聲地答應,說這有啥難的,認字容易的很。

     鄭氏跟云影相視一笑,道:「就讓他們去吧!反正有哥哥們盯著,也不能出啥事。讓他們在學堂寫大字也好,擱家裡鬧得人頭疼。」

     板栗等人都笑抽了:一天認三十個字,那不是光練習寫大字去了?

     可憐的娃兒,都不曉得自個幹了啥蠢事,一天認五個字,能跟一天認三十個字比麼?

     香荽眼珠一轉,說也要去上學,還說,她是女娃兒,不能跟男娃子比,一天只要認五個字就夠了。

     云影大笑著對鄭氏道:「噯喲!你這小閨女,真是沒的說了!」

     送走云影等人,鄭氏便來到書房,跟小蔥、紅椒、紫茄講解《女誡》,還特地讓葫蘆板栗等人也在一旁聽著,卻沒讓山芋、香荽和青蓮過來。

     實在是鄭氏怕了他們,回頭聽得一知半解,在外亂說,還惹麻煩。從當年的黃豆、紅椒,到前晚的香荽,都是證明。還是等大一些再教比較穩妥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6 PM


第071章 教女(一)

     《女誡》乃東漢班昭所著,內容並不多,小輩們早就熟記了,其含義連紅椒紫茄也摸了個透,鄭氏便不再贅述。

     她將椅子放在這些娃兒前面,坐好後,在心裡默想了一遍要說的內容。

     她並不敢高高在上,而是帶著探討的心態來面對他們。因為,實在是她對這篇文的看法跟當世人有不少出入,卻並不是持否定態度的。

     葫蘆、板栗、小蔥幾個大的都面含微笑看著她,好奇她要如何解說這《女誡》;紅椒黃豆則興奮不已,等著她把《女誡》狠狠批駁一通。

     鄭氏見他們神情各異,笑了一下,首先問道:「你們說說,照這《女誡》所述,我算不算賢德女子?」

     在座的又是弟弟,又是侄兒的,她也不方便自稱娘。

     娃兒們都愣住了,一個個面面相覷,萬沒想到她上來就問這個。

     鄭氏見他們骨碌轉著眼珠,搜腸刮肚地措辭,好應對自己,忍不住鬱悶地說道:「別轉眼珠了!這問題就那麼難回?你們倒說說,《女誡》上哪一條我沒做到?是不夠勤儉了,還是不尊長輩了,還是叔妹不和了,還是沒以夫為天了?又或者說,我言行輕浮,不夠端莊?」

     板栗跟小蔥異口同聲地搶答道:「沒有!娘是最賢惠的了。在咱村,不,就算擱咱大靖國,娘這樣的女子,也是有數的。」

     黃豆也急忙跟著回道:「姑姑是最好的。知書識禮,敬重長輩,持家有方……」

     鄭氏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濫美之詞,也止住了青山黃瓜等人要開口的架勢——嗯,還是葫蘆實誠——不客氣地說道:「別奉承了!就不能含蓄婉轉些?我跟你們說,就算是奉承人,那也是有講究的。說得這麼直白淺薄,忒沒誠意了,還一副諂媚樣,丟人!」

     小蔥等人訕訕,葫蘆低頭偷笑,紅椒對紫茄吐了下小舌頭,兩人都慶幸,幸虧剛才沒搶著去說。

     鄭氏對著這些晚輩嗔怪地說道:「我不過是要你們好好想想,再給個評價而已。我讀了這《女誡》,對照自身行止,自問並無出格之處。不信你們細想想。」

     小蔥等人一想,可不是麼,娘(姑姑)比《女誡》上做的還要好。

     鄭氏收起笑容,凝神掃過這些小輩,慎重問道:「為何你們都不喜這《女誡》呢?其實這裡面好些話還是很有道理的。譬如第六章曲從,是說對公婆應曲從。為何班昭不用『順從』,而用『曲從』呢?」

     小蔥眨眨眼睛,有些疑惑。

     「為人媳者,乃晚輩。晚輩待長輩,本就不應該直面頂撞,加上兒媳的身份,就如下屬面對上峰,其言辭情態,都應該謙遜恭讓,這才是聰明的處世之道。」

     她轉向葫蘆等幾個大的:「你們學了《道德經》,當記得其中有『曲則全,枉則直,窪則盈,少則得,多則惑』。『曲則全』是指為人行事能受得委屈,方是保全之道。所以,又有『委曲求全,以退為進,欲取先予,欲擒故縱』等等說法,都是從這引申而出的。」

     板栗跟小蔥對視一眼,叫道:「這個班昭厲害,話說得巧妙。」

     黃豆聽得有所觸動,不禁心癢難耐,探頭對坐隔壁的紅椒道:「我往常咋跟你說的?跟人說話甭那麼直衝沖的,該軟和些,不然好容易吃虧的。有時候也要學會伏低做小,這叫『好漢不吃眼前虧』,不能受了一點委屈就吵嚷……」

     紅椒認真點頭,難得地沒跟他抬槓,眨巴著眼睛認真記娘說的話。

     黃豆見她今兒如此乖順,心下大喜,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,跟個老夫子似的。

     葫蘆等人在一旁聽了,皆忍笑不語。

     若論起來,黃豆是他們中最能領會「曲則全」之精髓的人了,且運用嫻熟。

     鄭氏笑著點頭,等他們靜了,才又道:「我讀了《女誡》後,細想做張家媳婦這麼些年經歷的種種:一心操持家務,外面的事都是你爹出面張羅的;我差不多也是把你爹當天一樣了,從未不敬他;就算沒有起早貪黑,也能稱得上『夙夜興寐』了;咱家好些東西都是我弄出來的,我也從未在外張揚,算是有功不居了;我從未頂撞過你們爺爺奶奶,就有不同想法也是用勸的,對你們小叔也是如此;我長這麼大,總共才去了下塘集幾次,更不要說旁的地方了;言行舉止方面……」

     她很是「王婆賣瓜,自賣自誇」了一番,曆數自己在張家的種種功績,見小輩們一副笑眯眯的樣子,也不在意,繼續解析。

     「……就算跟《女誡》有少少的出入,大面上是過得去了。《論語》中有句話『大德不踰閒,小德出入可也』,說的是為人處世的大原則把握了,在小節上無需吹毛求疵。所以我才覺得自己並無出格之處。」

     話音一拐,接著問道:「可你們想想,若是把你奶奶換成萬元的奶奶,你爹也是個不講理的,我還會這樣待人行事麼?」

     這一回,小蔥明白了娘的意思,斬截道:「肯定不會。娘是說,夫婦當互敬互愛,長輩應該慈和、關愛體諒晚輩,才能贏得晚輩敬重。」

     黃豆也大叫:「《大學》裡面說得清清楚楚,『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,先治其國;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;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;……」

     葫蘆截斷他背書,喝道:「扯那麼遠幹啥?紅椒跟紫茄能聽懂?」

     鄭氏見把他們注意力吸引到要講的核心上來了,遂抿嘴一笑,道:「黃豆說得對。這個咱們過一會再說。你們看,這《女誡》第二章夫婦:開頭說男人若是不賢,就不能管住自己的媳婦,在媳婦跟前也端不起架子。」

     「後面又說,君子們為了能管好媳婦,有威儀,所以學習修身處世。『但教男而不教女,不亦蔽於彼此之數乎!』就是說,不能光教男的不教女的。所以,這篇《女誡》就產生了。」

     她用敬佩的口氣道:「班昭在《女誡》第二章就點明了一個前提條件:夫不能不賢,夫也在不停修身養性,然後才有下面教女子的內容。並非如世人那般斷章取義:認為凡女子,無論曲直,不問皂白,一律該對夫君順從。」

     開玩笑,班昭學問精深,文采飛揚,她會那麼白痴?

     以往實在是被誤了,聽了這書,就覺得是毒害女子的。其實,她仔細研讀後,覺得除了少量內容有失偏頗外,好多東西本義不錯,但都被人歪曲了。

     小蔥聽得出神,不覺問道:「娘,那第五章專心,說男子可再娶,女子不能再嫁哩?」

     鄭氏嘆了口氣,道:「這一處娘也有不同看法。班昭出身望族,且自身姻緣美滿,怕是不能體會那些嫁了惡劣夫家女子的苦,此處就有些欠缺了。但也不能怪她。若真是夫妻情深,少有人會再嫁的。別的不說,丟下兒女要如何處?」

     她見識過現代的自由婚姻制度,辯證地看來,也不是沒有缺陷的,所謂「按下葫蘆浮起瓢」,追求了婚姻自由的爹娘們,帶給子女的往往是傷害。

     「所以,如今律法不是有了義絕跟和離麼,婦人也不是不能再嫁的。咱們這地方就有不少。」

     小蔥滿意地點頭。

     紅椒又問道:「那第三章敬慎哩?真要啥事都聽夫君的?」

     鄭氏瞅著她一副不滿的樣子,嗤地一聲笑了,言道:「這一節,跟『曲從』章有異曲同工之妙。『男以強為貴,女以弱為美』,對夫君敬順,並不是說,事事都要順從,不過是一個行事的方式罷了。」

     板栗嬉笑道:「那是。娘對爹算得上『敬順』了,可是爹反而更聽娘的話。紅椒,你要跟娘好好學學。」

     葫蘆、小蔥、黃瓜等人一齊瞅著鄭氏笑,滿眼瞭然的神情。

     鄭氏不禁臉紅,慍怒地瞪了兒子一眼。

     卻又正色道:「這也是有例外的。有的女子就十分剛強。《莊子》駢拇篇有說,凡物不能違了本性,野鴨腿短,接上一截便會痛苦;野鶴腿長,截斷一截也會疼痛。若人本性剛強,硬要她改,也難得很。以紅椒性情,怕是做不到敬順二字,若能嫁個性情溫和惇厚的夫君,也是可以相處美滿的。」

     話剛說完,黃豆大叫道:「那也不一定。只要真對紅椒妹妹好,就性子活絡些,難不成就不能相處美滿了?」

     鄭氏聽了詫異,但還是點頭道:「這話倒是。若真心對她好,自然能包容體貼。」

     黃豆就得意地笑了。

     黃瓜怪異地瞅著三弟:這娃兒,不能吧?才七歲哩!

     葫蘆鄭重地問道:「姑姑,其他章都好解釋,就是第一章卑下。若說女子生來就是卑下的,那天下人都是女子所生養,皇太后更是貴為國母,其尊貴自不必說,這要怎麼解釋?」

     鄭氏笑著點頭道:「正要跟你們說這個。旁人如何解讀這一章,姑姑不管,我自有理解。俗語說『一樣米養出百樣人』,其實,一樣的文章,也教出不同的人,就因為每個人的理解都不一樣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7 PM


第072章 教女(二)

     「據我看來,這一章,雖是論述女子地位的,然此卑下非彼卑下。《周易》之《系傳》有『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卑高以陳,貴賤位矣』,『乾在上而高,坤在下而卑;陽爻屬貴,陰爻屬賤』。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,所以說男尊女卑。」

     她嘆氣道:「天尊地卑,闡述的不過是一種自然表象,男尊女卑也是這個意思。不然,大地厚德載物,誰敢不敬大地?世人胡亂曲解,都說女子如何卑下,也不想想,這跟孝道是多大的衝突?哪個兒子敢理直氣壯地不把自個娘當數?」

     她斷然道:「以班昭之學問,肯定不會是那個意思。」

     鄭氏一行說,小蔥等人一邊議論問答,氣氛甚為熱鬧,竟沒發現張槐站在書房外面聽了好久。

     板栗笑道:「娘,我大概能明白了,其實男女無所謂尊卑和貴賤,不過各自要守住本分,該幹嘛就干嘛。妻道如此,臣道也是如此。」

     他看看黃豆,笑道:「男主外,女主內,自古以來就是如此。然世事總有例外的。如果有天黃豆娶了媳婦,說不定會跟媳婦吵嘴說:『為啥你總在家歇著,讓我出去幹活?這不公平。你也該出去管管事,讓我在家洗衣煮飯帶娃兒。我又不是不會,這也沒啥難的。』」

     「哈哈哈……」眾人放聲大笑,青山還猛捶桌子。

     黃豆豉著腮幫子,翻眼瞪了板栗表哥好一會,卻沒跟往常那樣跳腳大嚷,而是用手肘撐著桌面,小拳頭頂著下巴,陷入沉思。

     這情形看得小蔥等人嘖嘖稱奇。

     紅椒推了他一把,擔憂地問道:「黃豆哥哥,你咋了?」又滿臉疑惑,「你不會真的怕吃虧,不想主外,想在家做針線帶娃吧?那可不成。我跟你說,縫衣裳好難的,我到現在還捉不穩那針哩!」

     這回連鄭氏也撐不住笑了起來。

     因道:「男人固然不願聽見人家說自己像女人,女子也絕不願聽人說她沒女人味。就算有的女子剛強些,也還是陰柔女子。所謂男女有別,指的就是這個了。」

     這時,張槐走進來,對他們道:「就這麼好笑?我也會煮飯,會殺魚燒雞,難道我就不像大丈夫了?」

     葫蘆等人都急忙起身,叫姐夫的,叫姑父的,有叫爹的,一窩蜂都湧上來了。

     板栗對爹討好地笑道:「爹,你就算在家繡花,那也是凜凜大丈夫。」拍拍身邊的板凳,「爹,你坐這來。」

     小蔥對他丟了個嘲笑的眼光,然後朝娘努努嘴。

     果然,張槐白了兒子一眼,搬了個凳子挨在鄭氏身邊坐下,笑問道:「吵了這半天,可餓了?我跟廚房說了,讓做些餛飩,就著下午煨的骨頭湯下了。你們都吃一些。」

     鄭氏點頭道:「噯!你一說,我還真覺得餓了。我近日覺得飯量長了許多,一日要吃四頓才成。」

     張槐看著她歡喜地說道:「這樣才合情理。你是雙身子的人,要是總也吃不下,就有問題了。」

     兩人說著平常的話,卻是大有情義。

     娃兒們見了,或擠眉弄眼,或目不斜視,裝作無事人一樣,卻把眼光偷偷地瞄他們。

     黃豆忽然叫道:「女娃兒也是要哄的。像姑父這樣,偶然間幫姑姑殺魚煮飯,姑姑心裡不是好高興?姑姑一高興,就會常做好吃的給姑父吃,衣裳鞋襪也會幫著多做幾套,幹活也不會喊累,娃兒也會多生幾個,兩人不就美滿了!」

     眾人都沒笑,滿臉呆滯地瞅著這娃兒,尤其是張槐跟鄭氏。

     鄭氏怪異地問道:「你咋想起來這麼說哩?」

     黃豆坐直身子,振振有詞地說道:「這有啥想不出的?像君臣之道,明君賢臣,相得益彰,靠哪一個都不成;夫婦之道也是如此。光要媳婦對夫君敬順,若做夫君的不心疼媳婦,日子久了,肯定要抱怨。常常的哄哄她,她心裡就高興了,兩人就不會吵嘴了。所以說,男人該常常的哄媳婦,這樣夫妻才能和美。這也不費多少事,就像姑父說的,煮一頓飯,洗一回衣裳,還能就失了大丈夫威儀了?」

     鄭氏聽得目瞪口呆:這小子往後泡妞肯定是高手。

     只是這學了東西,沒用到旁處,首先就想到這個,還真是……

     正愣著,廚房的陳嬸帶人將餛飩送了上來,眾人且擱下這話,去吃餛飩。

     吃完後,大夥接著論這《女誡》,尤其對黃豆剛提出的哄媳婦,個個都有許多話說,跟青山書院開壇論講一般熱鬧。

     因青山問不會煮飯洗衣,要咋哄媳婦。

     黃瓜就說那乾脆送花兒首飾等物給媳婦,那也是一樣的。

     小蔥鄙視道:「弄那些虛情假意幹啥?女兒家嫁了人,作了人家媳婦,幫著生兒育女,操持家務,肯定累的很,你們該關心她的身子骨才對。常常的……關心她飲食起居,這才見真心。」

     她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,差點就說出常帶媳婦瞧大夫之類的話來,幸而剎住了。

     紅椒接道:「就是!甭說那些沒用的。男人該顧著家裡,把家弄好了,媳婦才能高興。把屋子蓋好些,院子弄整齊些,種些果樹,養些雞鴨豬,挖一口井……」

     她忽然停下:咋越說越像自己家了哩?

     這都是前些日子常跟著葡萄姑姑學管家務鬧得。

     葫蘆和板栗要博取眾家所長,因而只聽著,這時一致調轉目光,看向黃豆——這娃兒剛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,且看他還有何話說。

     黃豆站起身道:「你們說的都沒錯。『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』,哄媳婦也得因人而異。」

     張槐早聽呆了,瞅著黃豆愣神:這娃兒,乖乖不得了,往後也不曉得會禍害哪家閨女。

     板栗嚥了下口水,道:「哄媳婦也跟兵法扯上了?」

     黃豆歪著腦袋辯解道:「只要有心,不管幹啥,都是一樣的。能幹活的就幫著幹活,會做小玩意的就幫著做小玩意,看見媳婦喜歡的東西就買了,寫首詩送媳婦也是成的。」轉向紅椒小蔥,「家裡也要弄好了,媳婦身子也要關心,常買些好的給她補補。說起來,少了銀子是不成的。所以說,一定要攢銀子,還要會掙銀子。有了銀子就能幫媳婦蓋大屋子,買衣服首飾,置田買地,讓媳婦吃得好,住得好,穿得好,樣樣都過得好。」

     紅椒急忙道:「女兒家也要攢銀子。只要嫁妝多,到了夫家就不怕。娘,香荽都在攢錢了,我也要攢錢。」

     板栗跟葫蘆對視一眼,對黃豆道:「你前邊說的還有些道理,後邊就……照你這麼說,窮人就沒法子哄媳婦了?爹以前家裡可是很窮的,大舅家也窮。」

     鄭氏終於忍不住了,出聲道:「越扯越遠了。你說那麼一堆話幹啥?只要開頭那一句就夠了。至於銀子麼?銀子不是萬能的,但沒有銀子也是萬萬不能的。」

     黃豆眼睛一亮,急忙道:「姑姑這話對!娶媳婦之前,有銀子也不能顯擺,財不能露白。」

     紅椒見紫茄睜著黑亮的眼睛看看這個,瞅瞅那個,忙問道:「紫茄,你說,你想夫君是啥樣的,要他咋哄你?」

     紫茄見大夥都把目光看她,害羞地抿嘴一笑,對葫蘆等人掃了一圈,道:「要跟大哥二哥三哥板栗哥哥這樣的,嗯,小叔也好。」

     眾人愣了一下,哄笑起來。

     這些哥哥平日裡都寵著她,她自然滿意的不得了,夫君也拿他們比照起來。

     說笑間,葫蘆心裡明朗起來,出神微笑一會子,對弟妹們說道:「別扯這些了!都扯哪去了。還是回頭說《女誡》吧。」

     於是,眾人又重新就《女誡》的內容對鄭氏問詢起來。

     其中,小蔥和紅椒不住地搜尋這《女誡》的不合理之處,然後跟娘提出來,尋求新解;而紫茄卻乖巧地低頭細讀,彷彿要把這篇文做為往後行事之準繩;葫蘆板栗等人則把家國連在一起,思路天馬行空。

     鄭氏又回了小蔥一番話後,正色對她道:「夫妻本為一體。夫婦同心,方能興家。若都像你跟紅椒這樣,對夫君人品挑剔搜檢,然後自己才肯做賢妻,必將會失望。因為,不是每個女人都好運氣,嫁到合心意的夫君。」

     轉向紫茄:「紫茄好像又太溫順了些。你可別把這《女誡》當寶典,不論對錯,一律奉行。那肯定是不成的。」

     她對大家道:「這篇文其實講的是女子處世之道。如何行之,全憑各人體悟。所謂『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』,若是一味抗拒或者一味順從,終究不能得結果。」

     板栗拍手笑道:「能把《女誡》跟兵法扯到一塊的,這世上,除了我娘再不會有旁人了。嗯,黃豆剛才也說了,哄媳婦也得因人而異。」

     鄭氏聽了滿臉鬱悶,很想順手給他一巴掌。

     張槐忍不住笑了,摸摸她手,示意她甭理那小子。

     他拿起桌上的《女誡》看了看,道:「班昭在這文裡說,不能光教男不教女。男子受君子教導,女子學《女誡》。她出身大家,沒見過民間底層好些男人是啥樣子;若是見了,這《女誡》的內容怕不會是這樣。還有,她本就不是寫給天下女子看的,而是當做曹家(班昭夫家)女兒修身的家訓。她們那樣人,自然跟我們不一樣了。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08 PM


第073章 求診

     黃瓜笑眯眯地說道:「我覺得,該把男子分三六九等。這《女誡》就是面對頭等男人應該做的。然後二等三等分別不同行事,這樣才算完整。若是遇見那不曉事的傢伙,肯定不能按《女誡》上來了。」

     眾人哄然大笑,紛紛道這話有理。

     紅椒興奮地站起來道:「就是。要是遇見不成爛器的傢伙,要麼跟他和離,要不就管得他服服帖帖。」見娘用眼瞪她,忙改口,「在外人跟前還是要給他留面子的。」

     鄭氏看著興奮的兒女子侄們,滿嘴奇談怪論,精心準備的一篇說辭,才說了一半,愣是不知如何接下去了。

     育人子弟果然不是人幹的活計。

     越是這樣,越要講!

     她便將表弟來財一家給拎了出來當典範:「你們來財表叔小時候可調皮了。長大了性子也跳脫。若是你們表嬸一味順從他的話,那家裡肯定不能過成這樣。可你們瞧,你們表嬸把表叔管得嚴嚴的,但大事上還是以你表叔為主,並不讓人覺得她是個潑婦;你們二舅奶奶難纏吧?你們表嬸從來對她都是小心服侍。可你們想想,你表嬸可在她跟前吃過大虧?」

    小蔥、紅椒和紫茄都急忙搖頭,又想起前兩天下午桂葉表嬸一句話把二舅奶奶給弄走的情形,相視一笑,讚道:「表嬸處事好高明。」

    鄭氏又道:「同樣的人家,你們瞧瞧,萬元的娘是個啥樣子?還有,秦大夫那年幫一個媳婦做了剖腹產,本來在濟世堂養得好好的回家了。偏趕上農忙,愣是叫她婆婆逼著下地干活,結果傷口復發,死掉了。這可不是太嚇人?」

    張槐接道:「這件事,那媳婦一味柔順固然不智,她男人也太沒個樣子了。這是夫不賢,故失其婦。夫婦當各守本分,方能和睦。」

    鄭氏點頭道:「所以說,這《女誡》所述的柔順、曲從等,都是大又深意的。為何不主張直面相爭呢?因女子屬陰,性柔,當從自身條件出發,過剛要強會不得結果。柔順、曲從並不是簡單的順從。《道德經》裡有句話,『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』,說的是天底下最柔弱的東西能駕馭天底下最堅硬的東西。所謂滴水穿石,指的就是這個了。」

    一方面,這確是她的體悟;另一方面,她覺得,一定要教閨女在大的道義和人倫上站住腳,再徐徐圖之,而不是標新立異,那會害了她們。

    她因為講這《女誡》,牽出了好些書的內容,加上要舉例說明,又因紅椒和紫茄所學甚淺,有些詞句含義要單獨另外解釋,便用了不止一晚,反覆解說。

    紅椒聽得雙目放光,沒想到《女誡》還能這麼講。

    娘也沒說不以夫為天,更沒說不敬公婆,娘還說持家要勤儉,可是娘說的讓她聽了心裡舒坦。又把些鄉里人家的事情和書中故事拿來舉例子、打比方,使她對這《女誡》和人情世故更深一層瞭解。

    她此後苦下工夫,不僅將這篇文的內容:卑弱、夫婦、敬慎、婦行、專心、曲從和叔妹七章,都背的滾瓜爛熟,並逐句跟哥哥姐姐們反覆討論,連同寫文的東漢班昭生平軼事,都弄得門兒清。

    之所以這樣,除了要做到為人行事不使人挑出錯來,再就是務求能做到隨機應對,用她跟黃豆的話來說,就是千萬不能吃大虧。

    這就不是短期內能做到的了。

    過了兩日,山芋青蓮都被送去學裡混日子,香荽也跟著二姐姐去上女學,小蔥腳養好後,也去了下塘集的濟世堂坐堂,張家一下子就安靜下來。

    濟世堂北面臨街的院子重新翻整過了,東西都蓋了廂房。東廂是給女子求診的地方,西廂是病人住處,大堂供男子問診,抓藥也在這裡。

    這日,小蔥和秦淼坐在東廂內間,輕聲談笑著,說明天就是葫蘆生日了,她們卻不能回去,真是遺憾的很。

    這間內室當中拉了一副翠綠帳幔,將屋子隔成前後兩半。

    前面擺了兩張長條木椅,能供十來人就坐;帳幔之後則是兩張桌案,小蔥和秦淼各自在一張桌案後坐著,桌前另有一張凳子,是讓病患坐的。

    在她們身後,還有一張矮榻,是為病人施針或推拿等用的,靠牆另有幾個大木櫃。北面牆壁上貼了一幅字,寫得是「醫者父母心」。

    後面有道門,直通東跨院,再轉內院。

    因大師姐趙清在後面幫一個媳婦接生,所以只得她倆在這坐堂。正說著話兒,就聽外間傳來小草跟人的說話聲。

    趙清叫走了兩個幫手,所以小草和蘭兒便守在外間。

    這裡是東廂中堂,病人上門後,一般先在這裡候著,等裡面叫了再進去。若是有男人陪同來的,男人需在此止步。

    這時,院內駛入一輛馬車,直停在東廂門前,婆子媳婦們簇擁著一位衣飾華貴的夫人下車,再由兩個丫頭並一個錦衣少年扶了進來。

    小草和蘭兒見他們直往裡間去,急忙起身攔住。

    蘭兒便賠笑道:「這位公子還請留步,讓兩位姐姐陪著進去就好了。」

    那夫人停步,不悅地轉頭打量小草二人。

    一個丫頭便道:「這位是我們少爺。是陪夫人來的。為何就不能進去了?」

    這一耽擱的工夫,就有兩個挎著籃子的莊戶媳婦先進去了,那夫人頓時皺眉:瞧瞧這些人,她什麼時候淪落到這個地步了?

    小草笑著對幾人解釋道:「裡面坐堂的是女大夫。這位少爺進去不大方便,再說,夫人不是有兩位姐姐陪著……」

    那夫人皺眉打斷她話道:「既做了大夫,哪裡還有那麼多講究?再說,我們是來看病的,不是來看人的,這有什麼好避諱的?」

    蘭兒笑道:「瞧夫人說的!若是沒有女大夫,而是男大夫上門為夫人請脈,不也得拉一幅簾子麼,怎麼就不用避諱了?不管在哪兒,這男女大防總是要講的。」

    說起這個,那夫人就氣悶。

    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,來到這鬼地方,說是這裡名醫匯聚,看病方便,誰知拿了自家老爺的帖子,居然請不來大夫,要勞動她親自往醫館跑。

    好容易來了,大夫影兒還沒見著,兒子先被擋住了。

    原來,秦大夫自辦了醫學院之後,因下塘集有濟世堂,清南村也開了分堂,便不再出診了。一來病人看病很方便,二來若是出診的話,說不定會耽誤更多人。

    因此只除了有數的幾戶人家,如方家老爺子,原先秦大夫還每月固定上門為其看脈,後來,方老爺子怕他不好做人,反正去濟世堂也便宜,便也主動上門了。

    這樣一來,基本就沒有出診的例了,如今下塘集人都知道這規矩。

    這位黃夫人新來的,從未經過此事,所以就覺得委屈了。

    此時聽了蘭兒的話,她眼神一閃,鼻子裡輕笑一聲,道:「小丫頭對宅門內院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。不過,那也不是你們能比的。既然你們拉開舖面開醫館,自然不能有那麼多講究了。」

    小草聽了心裡生氣:這話說得,好像誰求她來瞧病一樣。

    她家姑娘又不缺吃少穿,幫人瞧病那是為了積德行善,不然呆在家裡做大小姐不是好的很,幹啥要來受這個累!

    心裡這麼想,臉上卻笑道:「實在對不住夫人了。這醫館將男女分開看病,為的就是避嫌。不然的話,直接合在一處不就好了?那時夫人倒要見男人了。」

    黃夫人眼中怒氣漸生,那錦衣少年急忙道:「娘,兒子就在這等好了……」

    黃夫人一揮手道:「不必!你識得字,又懂些醫理,她們進去哪有你說得清楚。娘偏要你陪著進去。定如許規矩,這濟世堂真是枉費了『濟世』二字!」

    少年訕訕地閉了嘴,有些尷尬地瞄了小草和蘭兒一眼。

    不等蘭兒說話,忽聽裡間傳來一道青嫩的少女嗓音:「小草,讓他們進來。」

    小草忙上前,將幾人讓進內間。

    只見簾幔已經拉上了,裡面傳來農婦高門大嗓的說話聲,都是一些飲食睡眠等話兒。

    她便輕聲笑道:「請夫人先坐會兒。大夫正幫人診脈呢。」

    那夫人進來後更生氣了:既然這裡面已經拉了簾幔,剛才為何不讓他們進來?害得她遲了一步,為了兩個鄉下農婦,還要在此等候。

    那少年忙低聲在她耳邊勸了幾句話,想要扶她坐下。

    就聽見帳幔後又傳出一道聲音,卻是清甜的很:「小草,讓人進來吧。」

    雖然來了兩個媳婦,卻是只有一個人看病,因而秦淼就閒在那,聽見外面又進來人了,忙吩咐小草帶進來。

    她來這可不就是幫人看病的麼,當然不能干坐著。

    那少年忙示意兩丫頭扶母親進去,自己整整衣衫,規規矩矩坐在長椅上等候。

    兩個丫頭扶著黃夫人轉過帳幔,抬眼一看,桌案後坐著的是兩個年幼的小姑娘,不禁一愣。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31 PM


第074章 不信

     黃夫人四下一掃,先打量一番屋內的佈置,再疑惑地看向正幫人看病的小蔥,約莫十一二歲的樣子,而秦淼只得八九歲。

     兩女雖然都模樣不俗,也不由得讓她怒氣更甚:這……這也太兒戲了!

     見她停步,秦淼對她露了個甜甜的笑容,指著前面的凳子示意道:「請夫人過來這邊坐下。我幫夫人診脈。」

     兩丫頭就要扶黃夫人過去。

     黃夫人擺手,冷聲道:「不必了!」

     秦淼一愣,奇怪地看著她:難道她不是來看病的?

     只見這夫人站在那裡,也不出去,卻望著小蔥,聽她對那農婦說話。

     什麼春天采什麼樣的野菜,撿什麼樣的蘑菇,什麼用蝦網撈小魚蝦,在田溝裡捉泥鰍黃鱔、逮青蛙等,聽得她一頭霧水:怎麼覺得這不是在幫人看病,這是談論務農呢!

     接著,又聽小蔥說,如何用泥鰍熬豆腐湯,若捨不得買豆腐,就這麼清熬也成,熬得湯色濃稠乳黃,喝了最補;又說黃鱔烏龜老鱉要如何煮等等;又說不要老吃玉米餅子,把玉米磨得細細的熬粥,熬好了放一點點鹽,再把綠色菜葉切得細細的攪進去,說這樣吃了容易吸納克化等等……

     她又疑惑了:這又改教人廚藝了?

     原來,下塘集附近窮人多,平常來看病,醫館也不便都免了診藥費。

     小蔥心細,若有些小病能用土方子治的,便說了讓他們自己回去弄,或者乾脆教她們用食療,慢慢養,這樣就不用花錢了。

     比如眼前這農婦,不過是日子太苦了,又勞累,弄得身體虧虛,導致頭暈目眩、失眠心悸等症狀。

     可是她既然連抓藥的錢也沒有,那更不可能買好的補身子了,於是小蔥就不厭其煩地教她從山上、田裡、水裡找東西補養身子,又叮囑了許多日常注意事項等,直說了一大篇。

     那農婦聽得極為認真。

     這也不難記,都是她熟悉的東西。就是燒的時候要費事些,按這小大夫說的,也忒講究了。

     不過,既然不用花錢抓藥,她可不能嫌麻煩,再說,小大夫可是說了,精心些過日子,往後身子就能養好了,還不容易生病。

     另一個農婦也在一旁跟著不停問。

     她們如此信任小蔥,乃是因為小蔥用這樣的法子已經不止治癒了一個人,不用花錢不說,還學會燒一手好菜呢!

     當黃夫人聽見小蔥教那農婦把小麥粒和青蛙放一塊用煨罐煨的時候,不禁哼了一聲道:「今兒真是長見識了!還有這麼治病的。」

     那兩個農婦聽她這話口氣不對,就不高興了。

     其中一農婦轉頭對黃夫人道:「這麼看病咋了?我們窮人,沒錢抓藥,張大夫幫著想法子,還不對了?今年熱天的時候,我們村有個娃兒身上長了熱瘡,來了這,張大夫讓他回去墊著麥麩睡,也沒開方子叫花錢,不就給治好了!」

     黃夫人聽了很意外,見小蔥微笑不語,那兩個農婦也看完了,正起身要走,便上前坐下,將手伸到她面前,淡笑道:「那就勞煩姑娘幫我看看。」

     兩丫頭忙在她身後站定。

     小蔥溜了秦淼一眼,見她滿臉尷尬,心下無奈,衝她搖搖頭,便凝神為黃夫人診脈。

     經過先前的事,小蔥知道這是個難纏的,因而也不多話。

     診脈後,又見她面色潮紅,遂細問了些飲食起居等問題,再聽她自己跟外面少年陳述詳情,便心下瞭然,鋪開紙筆,刷刷寫起方子來。

     不是她有多厲害,京城的大夫都看不好的病,她卻胸有成竹,而是此前她見師傅和師伯治癒過好幾例這樣病人,最近一次的病人就是她親自開方調治的,心中自然有些頭緒。

     不過這位夫人是從北邊來的,其體質稍不同,穩妥起見,需加一味佐藥略減君藥之烈性,藥量也要酌情添減。

     她一邊思索,一邊就把這方子擬成了。

     黃夫人盯著她手上的鵝毛筆,再次呆滯:這小姑娘怎麼處處都跟人不一樣?用鵝毛管子寫字,她活了幾十年,還是頭一回見。

     一時寫完,小蔥將方子遞給夫人,微笑道:「去正房大堂抓藥。」又說三天後再來複診。

     夫人接過那頁處方,見上面字跡雖然細小,卻是一筆好行書,其意流暢,甚為秀美。

     看完詫異,不由重新打量她一番。

     面上卻淡然無波,且不將處方遞給丫頭去拿藥,卻對小蔥言道:「姑娘小小年紀,就如此自信,不等師傅回來複診了?還是這裡根本沒有其他人,任由你們兩個坐堂問診?」

     秦淼天真,聞言接道:「我大師姐正幫人接生。不過請夫人放心,我二師姐學醫已經七八年了,在這下塘集很有些口碑。若是拿不準的病,她不會貿然下方的。」

     黃夫人聽了,似笑非笑道:「哦?如此說來,姑娘倒是高手了?只是我們生病之人,不敢拿身子當兒戲。還請姑娘見諒!」

     她身後一個丫頭笑著接道:「可不是麼。夫人在京城的時候,請了好些有名大夫看過。若是來了這,沒見到真神,卻讓個小徒弟給開了方子,那還不如在京城調治呢!好過奔波這麼遠。」

     夫人聽了,滿意地點頭,回身將那處方遞給她,道:「把這拿給少爺瞧瞧。」再轉向小蔥,「姑娘莫怪!依我看,這方子還是讓你師傅驗證一番才妥當。你師傅什麼時候過來?」

     小蔥見秦淼不忿,就要說話,忙對她瞅了一眼,又對黃夫人微笑道:「請夫人自便!不過我師傅怕是不能來——她家裡忙得很,一向不在濟世堂坐堂。若是夫人想等我師伯,這個月他也不會來濟世堂,須得去清南村醫學院找他才成。或者夫人願意讓我大師兄、大師姐看看,他們今兒倒在這裡。還有醫學院的一位陳前輩也在。」

     黃夫人聽她不緊不慢說了這番話,微微點頭,起身道:「如此,叨擾姑娘了。箐兒,我們走!」

     轉過帳幔,在外邊又跟那少年嘰嘰咕咕說了一陣子,然後都出去了。

     待人走遠,秦淼生氣地嘟嘴道:「既然不相信人家,幹嘛要進來?既然進來,也別讓師姐給診脈下方啊!都給她看好了,下了方子,臨了又說不放心,這不是專門來羞人的麼!」

     小蔥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,懶懶地笑道:「管她哩!隨她折騰去,反正又不用咱們跑腿。等她折騰一圈,然後發現『真神』給開的方子和我的一樣,那才有趣兒!」

     說著,狡黠地笑了,又道:「今兒我可是賺了。若是大師姐在這,還輪不到我幫她看哩。」

     秦淼聽了這話,撲哧一聲笑了。

     因為,就算先前那夫人願意屈尊讓她號脈,小蔥師姐還是要再複查一遍的;若是趙清師姐在這,小蔥師姐就只能站在一旁看著了,以那夫人的性子,斷然不會讓小蔥跟秦淼拿她練手的。

     說笑一會,看看快晌午了,趙清從後門進來,脫下外面的白色長衣,露出婷婷身姿,一邊問師妹們可有特別的病患。

     秦淼忙把剛才的事告訴了大師姐,又很不平地嘀咕了兩句,說那人不信任自己就罷了,連小蔥師姐也看不上。

     趙清對她們笑道:「這些富貴人家,都是這樣的。她對你算好了,還肯讓你幫她把脈、寫方子。若是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,直接就當你面說難聽話了。」

     小蔥跟秦淼相視而笑,道:「師姐以為她瞧得上我麼?不過是聽那兩個大嬸說了我幾句好話兒,她想試試我罷了了。結果,揣著方子也不準備拿藥,要找人重新看哩。」

     又跟趙清和秦淼說了一番話,師姐妹同聲大笑起來。

     小蔥就對隨趙清進來的一個小女娃——叫九兒的,約莫七八歲,是醫學院的學生——低聲說了幾句,她便抿嘴一笑,轉身跑出去了。

     再說剛才隨黃夫人來的錦衣少年,姓黃名觀,乃現任禮部侍郎之子,今年十六歲,去歲中的秀才。

     這黃觀奉母到下塘集不過數日,其一是因為此地名醫薈萃,特陪母親求醫來了;其二則是為了自身學業,準備入青山書院求學。

     他陪著黃夫人好一番折騰,雖說手裡拿著三張相同的處方,無奈母親性子執拗,定要去清南村找秦楓再診過,方才放心。

     他本性至孝,不願違逆母命,便讓人扶了母親上車,準備去清南村。

     從醫館大堂出來後,卻在院中遇見個同窗,也是在青山書院進學的,因偶有些不適,過來醫館求診。

     黃觀急忙吩咐下人先行,自己停住跟舊友閒話寒暄。

     兩人不知說些什麼,站在西廂屋角嘀咕半天。

     等說完話別,黃觀帶著一小廝往大門外走,去趕母親。

     還未走出街門,就見兩個小丫頭在院門口探頭探腦對街那頭張望,一邊還低聲說笑,聽那話兒卻是跟他有關。

     「張姑娘說了,那夫人一準不會抓藥的,肯定會讓她大師兄再重新診脈。如果她大師兄開的方子跟她開的不一樣,那位夫人就會按她大師兄開的方子抓藥;如果兩張方子一模一樣,那位夫人肯定還會找陳老大夫再看。如果陳老大夫開的方子跟她開的不一樣,那夫人就會按陳老大夫開的方子抓藥;要是最後三張方子都一樣,那這位夫人肯定不會按方抓藥,一準兒還要去清南村找她師傅或者師伯。我一路跟過來,還真是這樣。如今就看她們去不去清南村了。」

     另一個小丫頭叫道:「噯喲!我都叫九兒你繞糊塗了,啥一樣不一樣,抓藥不抓藥,折騰個啥哩?」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34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03:57 PM 編輯


第075章 真蠢

     九兒道:「你真笨!就是說這人不信張姑娘。」又把剛才的話重新解說了一遍。

     接話的丫頭聽呆了,不相信地問道:「還有這麼死強的人?這不是蠢麼——自個折騰自個!那她咋不一開始就去清南村哩?」

     先說話的丫頭捂嘴偷笑道:「可不是麼。我先也不信張姑娘的話。可是我跟著她們過來,還真是這樣。一幫人跩的跟什麼似的,眼下還要往清南村跑,還自以為好聰明哩,一副不肯吃虧的樣子。笑得我肚子疼。咦!這車咋停了這半天都不動了哩?該不是轉過彎來了,不去清南村了?」

     黃觀在後聽了這番話,禁不住嘴角直抽,俊臉發黑,又怕那兩個小丫頭發現他,便果斷轉身,重新走進濟世堂的大堂。

     他沉吟一會,按陳老大夫開的方子抓了藥,卻將小蔥開的那張方子摺疊起來放入袖內。

     然後,他讓跟隨的小廝拎了藥,施施然從大堂出來,目不斜視地從大門口出去了。

     到了馬車前,吩咐車伕:「回去!」

     車內的黃夫人一聽急了,忙問道:「觀兒,為何不去清南村了?」

     黃觀目光在身後不遠處那兩小丫頭身上一溜,探頭進車廂,在母親耳邊低聲說了幾句。

     黃夫人聽了面色陰晴不定,終究還是沒說什麼,馬車就啟動了。

     黃觀轉身上了後一輛馬車。

     上車後掏出小蔥那張處方細看了一遍,對那明顯不是毛筆寫出來的字好奇不已,又回想起剛才那小丫頭說的話,忽地嘴角一勾,「哼」了一聲。

     他對車裡伺候的小丫頭道:「書兒,交給你辦一樣差事。若是辦好了,少爺重重賞你。」

     書兒眼睛一亮,忙問道:「少爺,什麼事兒?書兒定用心去辦。」

     黃觀湊近丫頭耳邊,嘀咕了一番話。

     溫熱的氣息噴在書兒臉上,讓她覺得臉有些發燒,卻不敢分神,聽得不住點頭。然後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塊帕子,將頭髮一包,又套了件紫色綢背心,看上去整個人都變了。

     馬車又走了一段,已經過了去清南村的街口。

     黃觀撩開後面車窗簾子,看向車後跟隨的人,見她已經停住腳,轉身回去了,便叫停車,放書兒下去。

     書兒就小跑著重新回了濟世堂。

     半個時辰後,小丫頭滿臉紅撲撲地回到黃家在下塘集新購置的宅院,十分高興的樣子,一路行到少爺書房,跟他回話。

     「少爺想問什麼?」書兒站在少爺跟前,不知從何說起。

     黃觀就讓她把在濟世堂東廂診堂見到的情形都說出來。

     書兒乖巧地眨眨眼睛,從進大門說起,每個人幹了什麼,說了什麼話,一一道來,不時地還比劃說話人的神態和聲音口氣。

     「……就聽有個女孩子聲音說:『沒去清南村?這不可能!那麼倔的人,咋說轉彎就轉彎哩?九兒你是不是跟丟了?』又有個女孩子說:『張姑娘,我看得好好的,那個少爺帶人抓了藥,然後攆上馬車,上了車就直接回去了。沒去清南村。』裡邊就有好幾個女孩子笑,有人說『小蔥師姐你可掐算錯了』。」

     黃觀根據書兒的述說,心裡想像那個張姑娘當時的納悶不解樣,面上微微一笑。

     書兒接著道:「我就是這時候進去的。看見裡邊有四五個女孩子。」

     黃觀急忙問道:「可能看出來誰是大夫?」

     書兒點頭道:「看得出來。那裡邊擺了兩張桌案,有三個女孩子坐在桌後邊,她們應該是大夫。還有兩個站著的是丫頭。」

     黃觀又問道:「那三個女孩子都是什麼樣的?你可記得她們的稱呼,和她們說的話?」

     書兒見少爺關心這個,知道說到根子上了,忙道:「記得。她們三個是師姐妹。先說話的那個張姑娘,好像叫小蔥,十一二歲的樣子;最大的十五六歲了,聽張姑娘叫她『清師姐』;最小的才八九歲的樣子,長得可美了,她們叫她『喵喵』。兩個大些的女孩子長得也很秀氣靈慧。」

     黃觀聽了一愣:喵喵?怎麼還有人叫這個名字?

     他想著大概是小丫頭聽差了,估計是「妙妙」之類的,也不在意,示意她只管接著說。

     因為進去後看見說話的人了,書兒就學著小蔥的模樣,歪著頭,把手絞著腮邊一縷頭髮,不停地打著旋兒,嘴裡道:「九兒你是說,她兒子在後邊抓藥,後走的?這就對了。我說她咋這麼容易就轉過彎來哩!甭管她性子多擰,耐不住兒子不聽話,也沒法子。這當兒子的怕也是個懶傢伙,不想陪著他老娘折騰,所以就自作主張了,反而歪打正著……」

     話未說完,那黃觀就一口茶噴了出來,淋了書兒一身。弄得她不知該覺晦氣還是該覺得榮幸,畢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得少爺這麼噴一口茶的。

     她不是伺候夫人的,先前也沒有下車,因此並不知醫館裡發生的事,當然不明白少爺為何噴茶了。

     黃觀很尷尬,歉意地對書兒笑笑。

     剛才書兒說對了人,他暗自高興,為了掩飾,就裝作不經意的模樣,一邊聽,一邊端起一盞茶來喝,結果聽人罵自己懶傢伙,就失了態。

     書兒忙道不要緊,於是接著說。

     「我這時候進去了,張姑娘就停了嘴,問我哪不舒坦。我想不出來,一著急,我就不好意思地說,我最近臉上老是長小紅點點,搽了藥也不管用。問她們可有法子治。」

     黃觀微笑點頭,讚她聰明。

     書兒卻臉上放光起來,聲音脆快地把小蔥幾人的建議說了,還從袖子裡扯出一張捲著的紙筒兒,喜滋滋地遞給少爺看。

     「她們說了好些法子。那個小蔥姑娘聽說我能認得幾個字,怕我記不住,還幫我寫了這個東西。我見她們也沒開藥方,就問診費多少。那個小蔥笑著說:『這也不算啥!用的都是你自己家的東西,哪能要你的銀子。』我就問,那這方子給了我也不收銀子?她這麼一揮手,說道:『不收!願得天下美女俱歡顏!』那個清師姐和喵喵也叫我放心試,就跟旁人說也沒事兒。」

     她一邊說著,一邊不住地脆笑,顯然對那幾個女孩子印象極好。

     願得天下美女俱歡顏!

     黃觀聽了這話神色古怪:怎麼覺得這話該由男人來說才對?

     他展開手上的紙筒,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四五項調理的方法,並一些飲食禁忌和注意事項:什麼春夏用黃瓜並一些水果榨汁,冬天用白蘿蔔和紅葫蘆榨汁,還有冬瓜汁,連如何榨汁如何飲用都寫了。

     看得他直皺眉頭:還以為是什麼秘方呢!這東西有用嗎?

     見書兒一臉嚮往的樣子,他明智地將懷疑的話嚥了下去,只問她那個張姑娘是用什麼筆寫這字的。

  書兒忙笑道:「我正要說呢。那個張姑娘用一隻鵝毛管子蘸墨水寫字,寫得那叫一個快喲!」

     她見黃觀看著那張紙,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,又道:「少爺你肯定不相信這個吧?我當時也是不大相信的。可是她們說,這法子好多人都試過了,靈得很。只要勤快些,把嘴巴管嚴些,莫要亂吃東西,臉上肯定幹乾淨淨、白白嫩嫩的。」

     黃觀笑笑,眼神一閃道:「哦?那我可要抄錄一份,將來也好送人,就是給娘親用也好。這樣好了,我抄一份給你,這一份我就留下了。」

     書兒高興地說道:「少爺你只管抄。那些注意事項可不要抄漏了。這些東西雖然平常,也不是隨便喝的,有不少忌諱呢。」

     她正想要少爺寫的字兒呢,又不好說的,誰知少爺自己說了出來。

     黃觀誇書兒這差辦得好,賞了她十兩銀子,樂得小丫頭眉開眼笑。

     今兒可賺了,不但白得了養顏的方子,還得了這麼多賞銀,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。自此,她心裡就惦記著濟世堂幾位小姑娘了。

     黃觀讓書兒退下後,心裡也把小蔥給惦記上了。

     本來他想聽聽小蔥算計失策的遺憾模樣的,誰知人家把他娘轉變的原因歸咎於他這個兒子不聽話、太懶上面來了,讓他比先前更鬱悶。

     他想不通這女孩子為何要說他懶。

     難道就不許他是個明智的兒子,所以沒有跟著娘親一起折騰?

     又一想,自己是聽了那兩個小丫頭的話,才轉身回去抓藥的,若不然,眼下怕不是已經在清南村,請人家的師伯幫娘號脈了,哪裡還談得上什麼明智,就跟那兩個小丫頭說的——真蠢!

     想來想去,愈加心裡不痛快,恨不得把那個什麼小蔥抓到面前質問:先前他因為孝順,不忍拂逆有些左性的母親,叫她說成蠢;如今他不願當蠢人,按方子抓了藥,又被她說成不聽話,那他到底該怎樣做,才算是明智的呢?

     心底裡有些後悔:早先不該那麼由著母親鬧,該拿定主意的;又一想,他帶母親多看幾位大夫,也是謹慎,這正是孝順才對;再又想,那為何不直接去清南村找秦楓呢?

     想來想去還是蠢!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35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03:58 PM 編輯


第076章 做客

     讓他不痛快的人眼下可是開心的很。

     吃晌午飯的時候,小蔥接到了板栗讓人帶來的信,說過幾日要跟葫蘆送一批木耳蘑菇來集上,順便來看她和秦淼。

     小蔥跟秦淼盼了好些日子,至下旬時候,葫蘆跟板栗果然來了。

     兄妹們好些日子不見,那歡喜自不必細說,雙方互訴別後的情形,都有說不完的話兒。

     偏這日來求診的人多,小蔥和秦淼只得按捺急切心情,專心診治病人;板栗二人也自去交辦貨物,又各自去鋪子查看生意。

     直挨到下晚時分,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,來濟世堂求診的人才稀稀朗朗少了許多。

     一場秋雨一場寒,小蔥和秦淼都添了件裌衣,趴在東廂窗口往外看,一邊商議,等葫蘆跟板栗來了,要去集上逛逛,順便在酒樓裡去吃飯。

     趙清在後邊聽了這話,笑道:「趁早收了這心思。大師兄一定不准的。」

     果然,等板栗和葫蘆轉回來,兄妹們就去大堂找大師兄方虎,說要去集上逛,順便吃晚飯。

     方虎把眼一瞪,道:「逛啥逛?這天又在下雨,地上也濕噠噠的,出去不是找罪受?再說,那酒樓茶館鋪子裡,人來人往雜亂的很,你們還當在村子裡呢,隨便就往外跑?葫蘆,板栗,你們也縱著她們?」

     葫蘆忙道:「那就不去了。就在這吃飯吧。小蔥,我們來了,你跟淼淼不做些好吃的請我們?」

     小蔥和秦淼雖然掃興,也知道大師兄是為自己好,於是收起那玩樂的心思,準備親自下廚房做晚飯。

     方虎臉一鬆,滿意道:「這就對了。女娃兒麼,就該斯斯文文的,整天往外跑,像個啥樣子!葫蘆他們來了,你倆該做些好菜,順帶我也搭著沾個光。淼淼,要不你做個水晶肘子吧,我好久沒吃那個了。」

     在清南村住久了,他也滿口村言了。

     秦淼撅嘴道:「大師兄,我們哪有整天往外跑了?你把我們管這麼嚴,葫蘆哥哥他們來了,也不讓出去玩一會,還想我做好吃的給你吃?」

     方虎眉頭緊蹙,道:「你當我想管你們?師傅不在這,把你們幾個姑娘家托我照看。我生怕有一點閃失,不曉得擔了多少心思呢,晚上睡覺都要睜一隻眼睛。」

     他可是真的操心,本來想時常晚間回村去看妻兒的,又怕走了,師妹們都小,濟世堂沒人主持,只得讓妻子過來陪他。

     眾人見他說得這樣,不禁大笑。

     板栗嘲笑道:「虎子哥,你就這樣謹慎?說得跟什麼似的。」

     方虎道:「你小孩子懂啥?姑娘家就要小心謹慎些。我上午還聽一個來求診的病人閒話,說街上有戶人家的閨女,跟租住她家的書生勾搭上了。誰知那人又不是讀書人,不過是個做生意的,做讀書人打扮,且家裡已有妻室。這事鬧出來,只得把閨女白送他做了小妾。你們說,這不是虧大了?」

     幾人聽得心驚不已。

     小蔥忙道:「大師兄,咱們不出去了就是。你也別瞎操心,師姐就不說了,我跟淼淼也不是那麼蠢的。」

     這樣事她都聽厭了。

     旁人家不願意讓子女聽這些閒事,可她娘跟人不一樣,反而常說這些,意在警醒她們:外邊壞人多的很,騙人的手段也是層出不窮的,不要隨便見了一個男人,聽他說幾句好聽的話,就昏了頭。

     葫蘆安慰她們道:「正要跟你們說:方家來下了帖子,月底要請我們去他家莊子上做客哩。到時候,你們也正好鬆泛鬆泛。」

     小蔥詫異地問道:「咋不是去他家,而是去莊子上?」

     板栗道:「方伯伯兩個兒子從京城回來這邊讀書。說將來去了清南村,怕是要常打擾咱們兩家。如今先請我們,好讓我們小輩認識交結。娘身子重,不方便出門,只能讓大舅母帶我們去了。淼淼,方家也請了云姨的,不曉得你母親到時候會不會去。」

     秦淼對這卻不大感興趣,一副無所謂的模樣。

     說笑一會,小蔥和秦淼便往後邊去準備晚飯。

     隨後,眾人聚集,吃飯閒話,蕭瑟的秋風秋雨也不能讓師兄妹、表兄妹們的歡暢減少一點點。秦淼覺得,就算不出去,她也是一樣高興的。

     葫蘆跟板栗第二天就回去了。

     月底,劉云嵐帶著葫蘆、板栗和小蔥去十里外的方家莊子做客,幾個小的一個沒帶。

     云影也不知怎麼回事,將秦淼接回家去了,並沒隨同前去。

     方家的莊子也是靠著小青山的,方夫人帶著兩個小兒子——方智和方威,並兩個庶女早一天來到這裡,將各樣都準備妥當,專等客人上門。

     方家在朝廷很有些根基,但方靖宇這一支因為打理家族的產業,在仕途上卻不大顯。

     前些年,聞得秦楓在下塘集定居,方老太爺便移居此處調養身子。他見方靖宇將家族產業打理的極有聲色,遂多有褒獎,又見兩個小的書讀的好,就將他們送去京城,以備將來科舉走仕途。

     方靖宇自然是高興的。

     可是,近年來青山書院名聲愈旺,方靖宇就想把兩兒子接回來,一來可解夫人思子之苦,二來為的是這邊文人薈萃,不說書院了,便是清南村的兩個私塾,那也不可小覷,兒子回來不愁學業不成。

     因此,那日跟夫人商量,要請張家、鄭家和秦楓。

     「咱們跟鄭家、張家相交了這麼些年,也算好了。回頭智兒跟威兒少不得還要叨擾人家。我心裡想,若是能跟他們家結一門親,那就更好了。」

     方夫人詫異道:「老爺既這麼看重他家,何不直接托媒人上門?我們家雖然不算顯貴,也配得起他們了。」

     方靖宇搖頭笑道:「什麼配得起?你好歹也跟他們兩家走動了這麼些年,難道不覺得:若是人品合適,只怕那張家寧願把閨女許給清南村的農戶人家,也不會來攀附咱們。」

     方夫人想了一下,點點頭道:「是這樣。那鄭夫人,把閨女藏得嚴嚴的。我才見過兩回,還是帶了敏慧和敏靜去,才讓出來見的。若是那有心的,怕是早就拉出來顯擺了。」

     方靖宇道:「當年,我本是順手幫張槐一把的,沒成想,後來得益的反是我自己——有了這樣大的成就。我走南闖北這麼些年,形形色色的人也見識了不少。我想著,人生在世,總得一二個知己才好,也不枉奔波大半生。不然,身邊淨是些阿諛之徒,捧高踩低,讓人氣悶。像張家和鄭家,至少這兩代以內,就算忽然方家敗落了,他們也不會坐視不理。這一點,便是咱們本家也難做到。本家待咱們如何,這些年你不也見了?況且,他們的小輩也教導得很好,將來大有前程。不然,京城不知有多少權貴人家等著咱們去交結,何必在這費心思。」

     方夫人聽了這篇話,面上動容,忙問道:「那老爺想如何?」

     方靖宇笑道:「想如何?既是真心交結,那就不如何。能結親自然更好,若不能結親,還是照常。若是懷著些目的,那也不算真心了。」

     見方夫人點頭,又道:「況且,女兒都嫁了,剩下敏慧和敏靜又是庶出的,也不好委屈了人家,敏雅又太小了。倒是威兒跟智兒,若是能得張家看中,聘了他家大閨女,那就好了。」

     夫妻商議一陣,又叫過方智和方威吩咐一番話,定下請客之事,下帖子讓人送去清南村。

     因此一節,方夫人對這次請客是極為慎重的,並未請其他人家,就是多了一個方智的同窗好友,在京城結識的,也來這青山書院求學。

     等劉氏一行到來,主客見面寒暄,又給小輩們互相引見後,方夫人就對劉氏道:「讓他們小輩各自玩去可好?省得在咱們跟前還拘束。」

     劉氏忙點頭,又略略囑咐葫蘆等幾句,無非是要規矩守禮之類的,葫蘆板栗聽了一齊點頭。

     方夫人也囑咐了兒女幾句,便任由他們去了。

     當下,方智、方威陪著葫蘆和板栗,敏慧、敏靜陪著小蔥,一齊去園子裡轉悠。

     方智是個十五歲的少年,樣貌白淨,斯文中帶著些清雅;方威十二歲,跟葫蘆一般大,卻是個活潑好動的,一路上,他喋喋不休地跟板栗說京城裡的事。

     「……中秋那天晚上,京城可熱鬧了。站在明月樓的頂層往下看,那長街就跟條燈河一樣,還流動呢!人也多得很,擠得跟什麼似的。過後聽說好些人都走散了,還丟了十幾個人,讓京兆府尹好一陣忙的。站在明月樓頂層抬頭看天上,那月亮這麼大,亮的耀眼,倒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樣。」

     他停住話頭,雙臂一圈,做了個環抱的動作,比給板栗看。

     板栗見他一邊比劃一邊看自己,期待自己作出羨慕的回應,便揚眉睜大眼睛接道:「那是。京城是啥地方?那月亮自然也比咱鄉下大一些。」

     眾人一愣,見板栗一本正經的模樣,忽地放聲大笑起來,方威更是跺腳不已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36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03:58 PM 編輯


第077章 落馬

     笑聲中,彼此感覺熟近不少,方威也喜歡上了板栗。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農家少年讓他覺得格外親近,說得更加眉飛色舞了。

     方智也微笑著跟葫蘆閒談起來,見他打量四周景緻,便為他一一介紹。

     這莊子十分大,除了房屋院落,山水樹木一樣不缺,可葫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。

     少了些野意。

     莊子上雖然也有許多田地、果園、池塘,山上也植樹種木耳,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條,十分規整,是為了方便主家常來居住。

     方智說道:「我爹想著你們自在慣了,怕是不耐煩應酬那些規矩,就沒請你們去家裡了。又說你們家有好大的山林,池塘果園各樣都齊全,只有比我家更好的。這莊上也沒什麼新鮮東西讓你們瞧,就一個跑馬場,能讓咱們跑跑馬。鄭兄弟要不要去試試?」

     葫蘆聽了眼睛一亮,便點點頭。

     方智見他面上露出高興神色,知道爹安排對了,於是很有禮地問小蔥:「張姑娘可要跟我們一起去玩?家裡有些馬兒很溫順的,不會騎馬也不怕。」

     小蔥忙笑道:「多謝五少爺。我就不去了,跟敏慧姐姐和敏靜妹妹說話兒。」

     在別人家,她自然不會放肆,再說,敏慧跟敏靜可是不會騎馬的,那她當然不能去湊熱鬧了。

     敏慧對方智道:「五哥,你們只管去吧。我跟小蔥好些日子沒見了,正要好好說話呢。」

     於是,少年們就和少女就分開了,板栗還叮囑了小蔥幾句話。

     方智兄弟帶著葫蘆二人來到跑馬場,先去挑馬。

     馬廄建在一個山坡上,這裡有個大院子,專撥了兩房家僕在此照管,一應設施包括吃喝等物事都是齊全的。

     站在山坡上往下看,只見好大一片土地,平地丘陵,綿延起伏,兩條小溪橫貫東西,其間只種了少量樹木,其餘全部是曠野草叢,看得葫蘆板栗一陣咋舌。

     方家到底大富之家,張家是不會弄這麼一大片地方出來,什麼也不種,光跑馬,那太浪費了。

     無論是張家,還是鄭家,都是地盡其力,山澤盡其利:山上種橡樹、果樹、竹子;林中養雞兔、種木耳蘑菇;水田種稻,旱地種麥、豆、玉米花生等雜糧;低窪處挖塘養魚種藕,便是池塘四周、山溪兩岸,還種了篙瓜呢。

     葫蘆他們也常騎馬在各處跑,到底比不上在這樣的跑馬場跑馬暢快,於是歡喜非常,紛紛去挑馬。

     縱馬馳騁幾圈後,個個覺得酣暢淋漓,方威跟板栗更是大笑大叫,葫蘆跟方智要穩重許多,只微笑瞧著他們。

     又跑了兩圈,方智招呼他們去屋子裡喫茶小憩。

     這時,有下人來回,說黃少爺到了。

     方智忙讓請進來,一邊對葫蘆跟板栗道:「今日家母本未請旁人,因我有個同窗要來拜訪,就多了他。他也是從京城來,一是陪他母親求醫,一是入書院求學。我想著引他認識鄭兄弟和張兄弟,也多個朋友,就沒回了他。鄭兄弟不怪我冒失吧?」

     葫蘆急忙道:「這有什麼?我跟板栗也認識好些書院的書生。他既然是方兄同窗,有幸認識,自然更好。」

     等客人進來,方智為雙方引見,原來這人就是黃觀。

     少年們年紀相差不大,又都是讀書人,極容易就混熟了,彼此談笑不絕。

     方威就建議道:「這麼光跑也沒意思,不如咱們去打獵。板栗,我跟你說,我們家林子裡可是有好些動物呢。」

     方智瞅了他一眼,笑道:「你在張兄弟跟前吹這個?沒聽爹說,張叔家裡好大的山林,裡面放了許多雞兔麼!」

     方威忙道:「這個我當然曉得。不過,板栗家養的都是家雞和一些野兔。我們家不是還逮了好些狐狸、獐子和野羊放進去麼?好歹花樣多些。」

     葫蘆聽了詫異,問道:「放狐狸?要是把雞咬了咋辦?」

     方家的山林就是仿照張家來的,種植橡樹,然後伐樹種木耳,林中養雞兔,所以葫蘆這麼問。

     方威笑道:「咬了就咬了。它吃了雞,等它長大了,咱們捉了它剝皮做衣裳。

     板栗跟葫蘆聽了這話無言以對:還真是富貴人家干的事。這跑馬場就罷了,用雞養狐狸,然後取皮,那狐狸皮夠本麼?

     板栗就笑道:「還是甭去了。那狐狸沒準才放兩年,還沒長大呢,咱們射殺了它,方伯伯又得費事去弄。」

     方智也道:「要去也是明天去。這工夫要吃飯了。」

     方威只得作罷。

     眾人吃了些點心茶果,再次去跑馬。

     那黃觀乃是斯文書生,雖然也曾習得騎射,到底不精。在一個山坡上,那馬也不知踩了什麼東西,猛然一撩蹄子,害他沒坐穩,摔下馬來,偏又落在一根朽木上,只覺尖刺入骨,疼得眼前一陣發黑。

     方家兄弟和葫蘆等人趕過來,見他衣衫下襬被血跡染紅,均嚇了一跳。急忙上前圍住,要扶他起來,抬回去救治。

     黃觀卻是冷汗淋漓,呻吟出聲,說是大腿紮了東西進去,疼痛難耐,怕是要先處置包紮,不然不好挪動。

     方智忙安排人去拿藥物。

     方威卻道:「板栗,你妹妹不是大夫麼?不如讓她來看看。若是沒大礙,就在這包紮了,也好讓人放心。」

     方智聽了,也期盼地看著他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一陣躊躇,卻又不好推拒,總不能放著這人受傷不管。

     心下轉念,嘴裡笑道:「那我隨你回去接妹妹來。」

     於是,方威便和板栗一起騎馬回去叫小蔥。

     兩人尋著小蔥,說明原委。為怕大人懸心,也沒敢告訴方夫人,只等回去再說。

     幸虧小蔥向來是各樣醫藥用具不離身的,隨身小包帶著,又讓方威拿了些烈酒,倒了些開水帶上,幾人返回馬場。

     到了地方,小蔥替黃觀查看了一番,見傷在大腿部位,屁股下邊,面上就有些猶豫。

     板栗哪會讓她幫男人弄這個,他早想好了,因說道:「妹妹,借你的東西用一用,我來幫他處置傷口。我常見你弄,也是會的。」

     葫蘆會意,也急忙道:「對!我給板栗幫忙。小蔥,等會我們弄完了,你幫他診脈看看,沒有不妥就好了。」

     黃觀流了不少血,又疼痛難忍,神志迷糊間,聽得「小蔥」二字,不由驚醒。

     側目看向身旁少女,然後腦中響起濟世堂的小丫頭說「蠢」和「懶傢伙」的聲音,一時間就怔住了。

     方智見他盯著人家張姑娘看,不解其意——他這個同窗可是個知禮君子,且出身清貴,並不是那等沒見過美人的淺薄之流,這等表現還真是少有。

     心裡疑惑,急忙以身擋住他目光,示意板栗趕快動手:「流了好些血,怕是不大好。」

     葫蘆跟板栗大話哄人,其實哪有什麼經驗,一般外傷包紮自然是沒事,可是這黃公子實在倒霉,從馬背上摔下來,跌到那朽木上,被一些硬木茬子扎入大腿,那傷口亂糟糟的,實在不便宜處理。

     板栗看了也是心驚,用小鉗子夾出好幾根細木茬,然後一邊用溫水沖洗,一邊檢視傷口還有沒有木刺未剔除乾淨。

     他是生手,難免下手就重了些,因此折騰得黃觀不斷痛哼出聲。

     好半天后,方才說道:「好了!上藥包起來。」

     小蔥忽然過來蹲下,皺眉道:「等下。」

     然後不待板栗反應過來,就從他手上接過小鉗子,又掏出一把精緻的小刀,雙手配合,低頭在那傷口裡搜尋起來。

     板栗急得叫道:「小蔥,你……」

     卻見小蔥從那爛肉裡拽出一根兩寸來長的細木茬,便不再吱聲了,神情卻十分鬱悶。

     黃觀卻疼得「噯喲」一聲叫喚。

     方智見他們表兄弟一樣神情,心下愧疚,暗道真不該讓黃兄騎馬的,如今害張姑娘幹這個。雖說她本是大夫,可今日是方家的客人,這樣實在失禮。

     小蔥當然不是愛管閒事的人,鑑於鄭氏平日的教導,她一向謹慎,若不然,也不會在濟世堂不許黃觀陪其母入內了。

     但她行醫向來嚴謹,學醫這些年,「醫者父母心」的訓示已經刻入骨髓。剛才板栗處理那傷口的時候,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,就知道哥哥怕是不能弄好,也就不顧男女大防了,想的只是解人病痛。

     果然,她接連清除許多細小的木刺,把那傷口重新清理了一遍。

     圍觀幾人雖是男兒,也不禁看得嘴角直咧;黃觀更是支撐不住,神志昏迷。

     好一番忙碌後,確定沒有遺漏,才用溫水沖洗乾淨,又用烈酒將傷處周圍擦乾淨了,上藥包紮,動作純熟,自然不是板栗能比。

     板栗在一旁乾著急,好容易見妹妹弄妥了,忙把她往一旁擠,一邊道:「剩下的我來。」

     插手就幫著系布帶,將布條兩頭交纏打結,用力一扯,疼得黃觀清醒過來。

     葫蘆將小蔥一把拽起,往身後一推,道:「妹妹忙了半天,歇會兒吧!包紮這麼簡單的活計,我們難道還不能干?」

     小蔥見哥哥們這樣,也就一笑歇手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3:45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0:11 PM 編輯


第078章 撇清

     那黃觀自小蔥接手後,額上豆大的冷汗直冒。

     迷糊中,每拔出一根細木刺,他都能感覺到尖銳的疼痛,痛完卻是說不出的輕鬆。

     待小蔥全部清理完畢,再一清洗,傷處一陣火燒火燎,然後藥粉灑下,更覺清涼舒適,再被溫軟的棉布一裹,幫他包紮的那雙手也極為溫柔,他因抵抗疼痛而繃緊的神經就放鬆了,疲憊之極,只想陷入沉睡。

     可是,這時板栗接手了,用力一扯,他便從溫柔鄉里清醒過來。

     耳聽得葫蘆的說話聲,才知曉是那位小蔥姑娘幫自己清理的。

     他心下既感且愧,強撐著抬頭,搜尋到小蔥的身影,弱聲道:「在下慚愧。有勞張姑娘費心了。」

     想濟世堂的女診室都不讓男人進去,如今這位小蔥姑娘卻為他清理傷口,且傷的又是那個地方,實在是醫者仁心。

     又想她前番雖然嗤笑了他,卻也是意有所指,如今他不再愚孝,一味順從母親,而是時常勸導她,竟然收效顯著。

     因此兩件事,他心裡對少女說不出的感激,立意等傷好後要上門面謝她。

     方智和方威也誇小蔥厲害,說了許多的奉承話。

     小蔥見黃觀無事了,才記起男女大防來。

     見哥哥們那樣說,這書生又這樣謝,她眼珠一轉,笑道:「這也不算什麼。我們做大夫的,要牢記『醫者父母心』,方不負了懸壺濟世之名。黃少爺若真要謝,不妨捐些財物或銀兩給醫學院。若能令醫學院多培育出幾個大夫,也算是一項功德。再說,這醫學院本就是無數人捐款興建的。這些年,前前後後我家就捐了八萬兩銀子,方伯伯家也捐了六萬兩……」

     醫學院是秦楓主持,張家和鄭家牽頭籌集財物,故而方家雖有錢,卻沒有越過張家去。

     後面的話黃觀也沒聽清——他被八萬兩白銀砸暈了。

     剛興起的關於這小蔥姑娘的種種美好,並思及傷癒後登門面謝的諸般情懷,都被那沉甸甸的黃白之物給壓了下去。

     一心只讀聖賢書、不理阿堵物的他,腦子有些發懵:八萬兩白銀,那是多少?

     黃家雖然也算是清貴人家,輕易也不能拿出八萬兩銀子來。

     他因為心下震驚,就沒聽見小蔥後面的話:「……也有捐幾千兩的,也有捐幾百兩的,至於幾十兩幾兩的就更多了。錢多錢少都不要緊,重要的是那份心意!」

     因為漏聽了這一番話,致使書生滿心失落徬徨。

     正好這時板栗幫他包紮完了,纏上最後一道,用力一系,高興地嚷道:「好了!」

     黃觀正努力換算,想要弄清八萬兩白銀的具體價值,被他這麼一扯,疼得一哆嗦,頓時就暈過去了。

     臨昏迷前猶在想:等回去問問母親,這回來下塘集帶了多少銀子。不夠的話,先捐一些,再寫信讓父親送些來……

     小蔥洋洋灑灑致完募捐詞,沒換來書生一個子兒的應答,定睛一看,原來暈過去了。

     她不禁又是納悶又是鬱悶,嘟起紅嘴兒,心下暗道:真是小氣鬼!聽見捐錢就裝暈。我又沒要你捐八萬兩,我不是說了,幾十兩幾兩也是份心意麼?禮部侍郎家連這點銀子都沒有?

     因為來馬場的路上,方威跟她介紹了黃觀的身份,所以她這麼想。再者,她覺得這人要是捐了銀子,也算是謝過她了,他們就算是兩清了。

     方威見黃觀暈過去了,忙對小蔥叫道:「哎呀!黃兄暈過去了。張姑娘快給瞧瞧,可別有大不妥。」

     小蔥撇撇嘴,上前蹲下,剛要扶起書生的手臂,被葫蘆手快搶了過去,端平放穩後,示意她診脈。

     小蔥伸指搭上,細診了一回,道:「沒事。一會就好了。回去我開個方子,熬了藥給他服下。又沒傷到筋骨,痊癒起來也快的很。」

     方家兄弟這才齊齊鬆了口氣,對著小蔥不住說感謝的話,又說害她費心。

     出了這事,眾人自然無心玩耍了,一齊回轉莊院。

     方夫人聽了這事,頓時就不自在了,一邊派人去看視伺候黃觀,一邊對劉氏歉意道:「鄭夫人,都怪我們沒安排妥當,才有這事。實在是委屈張姑娘了。我下午就讓人送黃少爺去濟世堂,不敢再勞煩張姑娘。」

     又不住責備方智兄弟兩個,說事先為何沒讓人將馬場清理乾淨。

     劉氏心裡也膈應,面上卻一點不顯,不在意地笑道:「瞧夫人說的這話,小蔥哪當得起!她本就是大夫,今兒不管是誰受傷了,她都會一樣治。」

     板栗也笑道:「就是這樣。『嫂溺叔援』,乃權變之舉。妹妹替人治病時,心裡眼裡只有病患,無男女之分。」

     方夫人聽了暗自點頭,又誇讚小蔥一番,然後引眾人去用午膳。

     雖然劉氏並無二話,方夫人還是讓方智去跟黃觀說,因不好再麻煩張家姑娘,下午就親送他去下塘集濟世堂就診。

     張姑娘是方家請來做客的,誰知出了這事,讓她幫一個少年男子治傷,先前還能說是權宜之計,眼下再勞動她,實在有礙情理。

     黃觀本就愧疚,又惦記八萬銀子的事,急著要回去盤家底,遂趕緊應承了。

     下午,方智安排馬車,親送黃觀去濟世堂,又去黃家叫了人來伺候,直忙到日落時分方才回到莊子上,也不必細述。

     這事過後,方夫人更加精心招待劉氏等人,賓主相處甚歡。

     方威跟板栗越來越投契,幾乎無話不談;方智也跟葫蘆頗為合拍;就是敏慧跟小蔥,也是你教我穿衣戴首飾,我教你飲食調養身子,說不完的少女話兒,也就敏靜話少一些。

     住了一夜,第二天午後,劉氏要告辭。

     方夫人苦留不放,於是只好又住一夜。

     閒談間,兩人說起方家兄弟去清南村附學之事。

     原來,方靖宇不想兒子太叨擾鄭家和張家,遂跟張槐買了塊靠近私塾的地,置辦了小小一處院落,專供他們兄弟讀書之所。

     晚飯後,小輩們到兩人跟前請安。

     方夫人便對兩個兒子道:「我本來要多撥些人去伺候你兄弟兩個的,聽你們鄭嬸子說了一些事,我又改主意了:就撥一房人給你們,諸樣事自己留心吧。你們只看板栗跟葫蘆是如何讀書的,跟他們學就成了。」

     方威拍著胸脯道:「娘放心。兒子這們大了,又不用人幫著穿衣喂飯,要許多人也沒用。就是一時差些什麼,我們難道不會去找板栗幫忙?」

     方夫人白了他一眼道:「你們是去唸書,還能有多少事?一個老漢灑掃看門,一個婆子洗衣煮飯,再一個小子跟著跑腿,淨夠了。別有事沒事就去煩你們鄭叔叔和張叔叔。你倆小心了,你們父親可是說了,清南村的孩子讀書厲害的很。若是你們在京城混了這麼些年,到了這來,卻連人家的腳後跟也趕不上,看還有臉見人不!」

     方智聽了肅然,方威卻不信,嘴裡嚷道:「娘就是找由頭訓兒子。」

     方夫人對劉氏笑道:「鄭夫人聽他這話,可笑不可笑?」轉向方威,「我訓你?你自己的前程,自己不經心,也不能怪人。先不要說大話。到了那,你們看看人家是如何唸書習武的,再把自己掂量掂量,不就有數了!」

     方家兄弟一齊答應了,退下不提。

     這裡,方夫人又跟劉氏說了些兒女的事。

     劉氏笑道:「他們兄弟看著就是好的。夫人太嚴了些。」

     她自然能覺出方家結親的意圖,想著回家跟菊花說這事。

     方家兄弟原也不錯,只是如今清南村的少年,確實如方夫人所說,出色的不少。

     無論是李敬文兄弟還是泥鰍,乃至於老鱉玄龜,李敬賢等人,無一不是資性聰明的,自家的葫蘆和板栗就更不用說了。

     所以,真要論起來,這方家兄弟除了家世,其他就不大顯眼了。但張槐和菊花可不重家世,或者說,這種富貴的人家,反而是他們為兒女尋親時要規避的。

     且說方家兄弟送葫蘆板栗去歇息,路上,方威問板栗:「板栗,你們村的孩子是如何用功的?我爹跟我娘老是在我們跟前說。你跟我說了,我也好心裡有個數。」

     板栗先前在長輩們跟前,自是規規矩矩,出來又是一副模樣。

     他笑道:「如何用功的?還不是跟平常人一樣讀書。只是咱們莊戶人家的娃兒,一邊種田一邊讀書,懂得民生疾苦,自然對書中所述就能銘記於心了。」

     見方家兄弟面上有些疑惑,又道:「不過就是要常下地干活罷了。不過,你們放心,這地好種的很。撒了種子,拉幾泡屎在地裡,那莊稼就長出來了。」

     方威雖不懂種莊稼,聞言也有些詫異,便問道:「聽說你家的地也不少,幾泡屎哪夠?再說,人一天也就一泡屎,你就想多拉也不成。」

     葫蘆轉頭偷笑。

     板栗也忍笑道:「所以早上得起早——起早拾糞哩。咱們村,像這個天,早上還沒亮的時候,霧氣濛濛的,好些人背著糞筐子,跟鬼魂似的,就在房前屋後、村裡村外轉圈。低著頭,到處找狗屎、豬屎、雞屎,要是有幸能碰見一堆牛屎,那可就跟撿了黃金一樣了。」

     方威聽傻了,停住腳步叫道:「你們早上不讀書習武,去撿大糞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09:36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0:11 PM 編輯

第079章 阿堵物其實也重要

     板栗用力點頭道:「噯!莊稼一枝花,全靠肥當家。『泰山不讓土壤,江河不擇細流』,一筐一筐的糞拾家來,積少成多,再摻上水啊草啥的,漚成肥,澆在地裡,那莊稼可不就呼啦啦地往上長!」

     方威更覺怪異:那兩句話,用來形容拾糞,還真是……有點那啥!

     見弟弟還要再問,方智笑道:「往後,每天早上你就跟著板栗去拾糞吧!沒見過你這麼笨的,連句笑話也聽不出來。」

     葫蘆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來。

     方威才知道板栗逗他,跳腳追著他鬧了好一會。

     葫蘆對方智道:「六少爺這性子,跟我們村的老鱉倒有些像。」

     遂把村裡少年都細數了一遍。

     方智聽了還不怎樣,方威卻聽得興奮不已:似乎這些農家少年比京城那些權貴少爺要有趣多了,且沒有諸多忌諱,不禁對附學生活期待起來。

     第二日,劉氏帶著葫蘆等人跟方夫人告辭,方家兄弟送他們到下塘集,又跟葫蘆板栗約好幾日後清南村碰頭,方才家去了。

     小蔥回到濟世堂,照舊坐堂行醫。

     過了兩天,忽有一個小丫頭送了封信來,就是上回來治臉的女孩子,叫書兒的。

     恰好小蔥不在,就秦淼跟丫頭蘭兒在內。

     她接過信,聽說是給小蔥師姐的,自然要問是何人所書了。

     待聽書兒說是她家少爺,不禁一愣:一個少爺給小蔥師姐送信幹嘛?

     書兒這回是來謝人的,自然不必遮遮掩掩,於是就將張姑娘救了她家少爺的事說了一遍。

     又再三拜謝,說少爺本當親自來的,因傷還未好,再者也怕張姑娘不方便,故而讓她來面謝,又帶了信來。

     秦淼將信擱在一旁,說師姐在後邊忙呢,等她回來就將信轉交,再把話帶到。

     眨眨眼睛又道:「回去對你家少爺說,也不必心裡過意不去,我們大夫,救人是本分。若是方便的話,不妨捐些銀兩給醫學院。這也算是一份功德了。」

     書兒可是頭一回聽說這個,立即追問這捐款是怎樣一回事。

     秦淼就將下塘集人籌銀建書院和醫學院的事說了。

     她本就生的美,加上聲音清甜圓潤,言辭懇切動人,直聽得書兒感動不已,恨不得掏出全部的身家來捐上。

     可她身上只帶了一兩碎銀子,當即掏出來放到桌上,對秦淼說,今兒出來只帶了這麼點銀子,先捐著,她箱子裡還收了二十兩,回頭再送來。

     可憐,少爺賞她的銀子還沒捂熱呢,這就要捐出去了。

     又說回去一定跟少爺說這件事,少爺肯定會做這場功德的。

     她家老爺可是禮部侍郎,還比不過一班鄉民嗎?

     這不怪書兒沒成算,實在是秦淼說得動人心扉,由不得人不掏銀子。

     往常那些有錢人家夫人被治癒後,總是喜歡說一大篇不要錢的感謝話兒。小蔥聽了,也總是含笑說出另一番話,把那些感謝話兒變成銀子。

     秦淼是見慣了小蔥師姐這樣對人說,所以學得甚為熟練。

     她們都是為了醫學院籌銀,並不是為自己,所以行事很有分寸,也從不向窮人說這些。

     因此,秦淼對書兒道:「這個銀子不能交給我。你送去大堂那裡,有專人記錄這個。你也不用再捐了,這麼多就夠了。捐多少都是份心意,各人量力而行。譬如那身家幾千兩的人,他捐一百兩算多。你一個丫頭能攢多少銀子?捐一兩不算少了。要是捐二十多兩,那不是把全部身家都賠上了?不用這樣的。」

     不料書兒聽了這話,愈發感佩,更加要捐了:她就是要捐出全部身家,這樣才顯誠心,這功德才大。

     於是,蘭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家姑娘一個勁兒地勸書兒不要多捐,書兒則愈發堅定地說要捐,還說要回去跟同事的姐妹們說這事,讓她們都來捐銀子。

     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,這功德她可不能一個人佔了!

     最後,書兒在蘭兒指引下,去大堂交了銀子,登記了姓名和捐銀的數目。聽說還要把這名字和數目寫在醫學院門口的板壁上,如何花銀也會公佈,更加敬佩了。

     小丫頭懷著一腔激盪的心情,回到黃家,跟少爺說了全部事情經過,又說自己準備再捐二十兩,然後十分期盼地望著少爺,等他說出一個大大的捐銀數目來。

     黃觀聽了心裡叫苦,感覺傷口隱隱作痛,又見小丫頭看自己的神情,怕是不捐出些銀子,素日對自己的仰慕欽佩之意就要折損。

     他微笑道:「我已經在信裡封了銀票,便是捐給醫學院的。張姑娘回來見了,自然明白。」

     書兒聽了,驚得拿手摀住嘴兒道:「少爺也不說給我一聲兒。若是我不小心弄丟了那信,把我賣一百回也不夠賠的。」

     又高興地問:「少爺捐了多少?」

     黃觀不在意地笑道:「問這個作什麼?少爺再捐的少,也不能比你少。不過是份心意罷了,莫要太較真。」

     若說捐了兩千兩,這丫頭還不知在心裡怎麼嘀咕他呢,一定不能跟她說。這可是他跟母親磨了好一會,才弄到的。再多,也拿不出了。

     原來,他那天雖然被小蔥說的銀子給砸暈了,又覺得她討要黃白之物壞了她在自己心中的美好,可過後又想,張姑娘又不是為自己討要銀子,為醫學院籌銀可是利民的善事。

     於是,他就跟母親商量這事。

     那日,黃觀在街上勸了黃夫人一番話,打消了她再往清南村跑一趟的念頭,回來又小意勸慰,煎藥讓她服用了,果然見效,於是越發精心伺候湯藥,十分孝順。

     黃夫人甚喜,只是對於三天後再去濟世堂就診尚心存芥蒂。

     黃觀本是極聰明的,起了個頭後,就跟開了竅似的,對母親言道:「那女孩子才幾歲,能懂多少醫理,就能開出這樣的方子了?不過是聽她師傅說的罷了。說不定就是聽陳老大夫說的。咱們自然還去找陳前輩,請他幫娘診治,兒子才能放心。」

     黃夫人聽了這話,正中下懷,覺得十分合心意,於是欣然前往。

     如此延醫用藥半個月,那病竟然大有起色,心情愈發好了起來,也頗能聽得進兒子勸慰。

     黃觀去方家受了傷回來,驚得黃夫人慌忙來問。

     幸而無大礙,方才放心了。

     黃觀則趁著母親擔憂關切,問及此次出門帶了多少銀兩。

     當他聽說只帶了六千銀子,這還是兩三年的花費,並治病置辦房產等項均含在內,不禁鬱悶不已。

     他頭一次覺得,銀子這阿堵物也是很重要的。

     他也不是傻的,之前已經細問了方智,明白這捐款都是隨各人心意,並不拘多少。

     他雖不管家,也大略知曉家中日常所費必定不少,何況還有人情往來以及自己讀書等項開支,將六千兩銀子在心裡算計了一番,決定先捐兩千兩,然後寫信給父親,看能不能再籌集一些銀錢送來。

     若能有,便是日子過苦些,也要再捐些出去。

     他心裡隱隱想著,就算不能像張姑娘家那樣捐八萬兩,也要盡力籌措,方不負了她跟自己開這個口。

     黃夫人聽了大吃一驚,跟剜了肉似的,直問他為何要捐這麼大一筆錢,又說幾次看病抓藥,也不過幾十兩銀子罷了。

     黃觀越發口齒伶俐了,正色對母親言道:「娘既然知道幾次看病抓藥不過用了幾十兩銀子,眼看著就要痊癒了,該想想那大夫的好才是。再說,娘這些年疾病纏身,在京裡又花了多少銀子?花了銀子事小,還害得娘吃了許多苦頭。若沒那出色的大夫,咱們這回來下塘集,那能這樣便宜?」

     黃夫人聽了覺得有理,但想想那銀子,還是有些心疼,道:「那也不用捐兩千兩。咱們可沒多少銀子。」

     黃觀道:「往常娘總是燒香拜佛,又給廟裡捐香油錢,今日兒子倒要勸娘一番:不如多捐些銀子給醫學院,栽培幾個大夫出來,這功德才大呢!娘可知這醫學院就是這一方百姓捐銀建成的?」

     遂把醫學院的歷史數說了一遍,又曆數了方家等官宦人家都捐了多少銀子,「娘想想,父親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官員,娘又叫醫學院的人治好了病,卻捨不得幾個銀子,叫旁人看了如何說?」

     前面的話倒還罷了,只這後一句話聽得黃夫人動容,當即就要捐四千兩——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了她家老爺的臉面。

     黃觀不料勸出這結果來,驚得合不攏嘴。

     等回過神來,就急忙勸母親不必與人攀比,重要的是一份心意,又說他們要在這住好幾年,銀子該省著點花,又說他準備給父親寫信,若是家中能挪些銀子來,那時再捐一筆也不遲。

     好說歹說,總算把黃夫人那爭強好勝的心思給打消了。

     黃夫人看著兒子,滿意地說道:「就依觀兒。」轉頭對身邊的嬤嬤,「這孩子如今行事越發穩妥了,甚有章法,非往常可比。看來,咱們來這下塘集是來對了。離了他老子,他倒歷練得出息起來,比我這個當娘的都會算計。」

     嬤嬤急忙捧道:「少爺一向聰慧。先前不過是孝順,事事以老爺太太為先罷了。」

     黃觀笑眯眯地說道:「都是娘教的好。兒子長大了,總不好老讓娘操心。所以才大膽在娘跟前出個主意。」

     黃夫人聽了,渾身說不出的熨帖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13 PM


第080章 如此自戀

     黃觀隨即笑著道:「正有件事要跟娘說。先前娘身子還不大好,不敢讓娘勞累了。」

     就把小蔥幫他治傷的事說了,意思請母親去面謝人家。

     黃夫人見兒子忽然臉紅了,聲音也溫柔下來,把那張姑娘誇了又誇,不禁警惕。

     她不動聲色地細問了當時的情況,然後笑道:「這是應該的。娘明兒就去謝她。」

     黃觀聽了大喜。

     他先前很怕母親又犯脾氣,是以幫小蔥說了些好話,果然就勸動了母親。高興之餘,越發覺得自己有些男兒擔當的樣子了。

     他這高興的模樣落在黃夫人眼裡,又是一番思量。

     於是,隔日小蔥就在濟世堂見到了黃夫人,還一臉笑容地請她診脈。

     小蔥心內詫異無比:這人不是看不上她的醫術麼?一直讓陳老大夫給下方,連大師兄都靠邊站,咋忽然又找來了?

     不管咋說,伸手不打笑臉人,人家放低了身段,那她自然也要客氣些。

     她便笑道:「並非晚輩不肯幫夫人診脈。夫人一直延用陳老大夫開的方子,且又很有成效,不妨繼續請他診脈,這樣才妥當。大夫換來換去的於病人無益。」

     黃夫人聽了,點頭笑道:「如此,我就聽姑娘的。說起來,今日來此也不是為了複診,是特地來感謝姑娘的。」

     小蔥奇怪地問道:「夫人這話晚輩不明白。」

     黃夫人就將黃觀的事說了,又說自己是黃觀的母親。

     小蔥這才明白,忙謙遜一番,無非是救人傷痛乃大夫本分,夫人不必掛心云云。

     黃夫人見她應答得體,暗自點頭,因笑道:「姑娘雖如此說,我們也不能不當回事,況且觀兒傷的又是那個地方,讓姑娘受委屈了。姑娘放心,黃家乃是詩禮人家,絕不會薄待了姑娘。敢問姑娘家中都還有些什麼人?」

     小蔥聽這話不對,心中警惕,可她到底年幼,又生長在鄉村,哪經歷過這些事,故而猜不透黃夫人的意圖。

     但她一向機靈,且不答黃夫人的問話,卻言道:「瞧夫人說的,晚輩都說了,救治傷患乃醫者本分,夫人大可不必如此。那樣情形下,不管是誰受傷,晚輩都會出手相救的。說句笑話:別說是個人了,就是條狗,是隻貓,是頭牛,若是摔斷了腿,晚輩也會幫著診治包紮的。晚輩在家就常幹這樣事。咱們農家的貓、狗、牛啥的,那都是能當大用的。」

     兩人說話,秦淼一直在旁聽著,這時插言道:「我小蔥師姐最是心善了。夫人不用客氣。再說,黃公子已經送了銀票來,給醫學院捐了兩千兩銀子呢。」

     小蔥聽了,急忙叫道:「就是!說句不好聽的話,黃公子捐了這銀子,也算償了晚輩的恩情,算是兩清了。夫人真不用再說謝字了。」

     黃夫人聽小蔥把她兒子跟貓、狗、牛相提並論,禁不住嘴角一個勁的抖動,又聽說捐了銀子,算是兩清了,更覺粗俗。

     她強撐著笑臉點頭,心裡想道:「小女孩子天真爛漫,說話直來直去的,也不算有心,況且她出身農家,教養自然差了些,倒不好挑剔她。少不得將就忍耐些,等將來再慢慢教導。幸而為人純善,這個也算難得了。」

     好一番忍耐後,才定下心,慢慢地問她家中情形。

     不料,問來問去也沒問出什麼來,小蔥總是東扯西拉,一拐就把話拐遠了。

     黃夫人不由得重新審視這丫頭,見她眼神靈動,淺笑嫣然,雖面帶稚氣,卻言語不漏半點消息,心下不知是喜是憂。

     挨坐了一會,就起身告辭了。

     待她走後,秦淼笑道:「這人專找師姐閒聊來了?問那許多話兒。」

     小蔥則若有所思:果然,她還是見識淺薄了,這外面人還真難琢磨。

     若說這夫人沒啥心思,單就是來道謝的,她是死也不信的。

     嗯,等哪天回去把這事問娘。

     不等她回家問娘,鄭氏倒派人來接她了。

     因為黃夫人從濟世堂回去後,就派了一個老嬤嬤帶了些果盒並幾樣表禮去拜訪張家。

     張家二院正房廳堂裡,鄭氏看著面前的老嬤嬤,說是來感謝張姑娘救了她家少爺,然神情自尊矜持,客氣中帶著疏離,應酬十分得體,挑不出半點錯來,一派官方會晤的模樣。

     鄭氏陪坐了一會,心裡疑惑:對方感謝的話兒說了好幾遍,自己也謙遜了好幾遍,把醫者父母心念了又念,只不知這人的來意為何。

     她漫不經心地將目光投向院子,娃們都上學去了,這院裡少了他們的吵鬧聲,她倒不習慣了。

     將目光收回,看向對面的客人,難不成她等自己開口挽留,要在這吃晌午飯?

     她被自己這念頭逗笑了,急忙低頭。

     正想著,忽聽老嬤嬤說道:「要說下塘集這地方,山水美,百姓也淳樸,怪道老宰相要在這裡辦書院。我們老爺早就要送少爺來書院進學的,是少爺自己說要取了秀才功名才來,才晚了些。」

     鄭氏點頭,笑道:「你家少爺是個有志氣的。聽說來這青山書院談講論學的最低也是個秀才。」

     老嬤嬤笑道:「可不是麼。前一陣子,好些人家上門來提親,都是些書香世家,我們老爺見少爺一心撲在書上,便說再等等看。不過,心裡大概選準了人家,過一二年,就要定下了。」

     不知為何,聽了這話,鄭氏心裡隱隱鬆了口氣,遂附和道:「你家少爺少年俊彥,自是許多人上門求的。」

     老嬤嬤點頭,又道:「有一房是妾室。不過夫人該知道我們這樣人家的規矩:嫡妻不進門,萬沒有先納妾的道理,只好先擱下了。」

     鄭氏面上淡笑著,只點點頭,鼻子裡應一聲,不置可否。

     她糊塗了:這人跟自己說這麼些話幹啥?

     老嬤嬤又道:「冒昧問一聲兒:夫人就一直這麼讓張姑娘坐堂行醫不成?」

     鄭氏聽了一怔,雙目一瞬不瞬地凝視她,並不發一言。

     老嬤嬤見她沉靜的眸子忽然深暗下去,略有些不自在。

     她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,遂從容笑道:「原不該多話的,想著張姑娘到底幫了我們少爺,就多句嘴:姑娘這樣終究不是個常事,不說將來嫁人了,在外拋頭露面的,於禮也不合……」

     鄭氏忽然打斷她話,笑道:「我們莊戶人,也不懂那麼些規矩,只曉得做大夫的治病救人,那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事。」

     老嬤嬤心裡撇嘴:你不懂規矩,我這不是在跟你說嗎!

     不待她開口,鄭氏又道:「況且,濟世堂東廂可是不准男人進入的,專為女人看病,說起來,也不算違了世情規矩,又方便了女子求醫。畢竟女人家有些病症不適合、也不方便讓男大夫診治。平日守禮,遇見黃少爺摔傷那種情形,又能事急從權,不避嫌疑,以救人為重,這才是真正的守之以禮、慈悲心懷,好過做表面文章。嬤嬤以為呢?」

     老嬤嬤忽然不自在起來,她想起自家夫人頭次去濟世堂,硬要讓少爺陪著進內室,不禁就多心了,卻又說不出二話來。

     好一會,才笑問道:「若是張姑娘嫁人了,還要坐堂行醫?」

     鄭氏端起茶盞,一邊示意對方喝茶,一邊輕笑道:「云大夫成親後,因要操持家務,教養兒女,便不去坐堂了。可她還是教了幾個弟子,傳承了醫術,偶爾也會再出手。」

     喝了一口茶,擱下茶盞,對老嬤嬤笑道:「若無云大夫教導,我家閨女也不能學得醫術,去濟世堂治病救人,也就不能幫你家少爺了。」

     老嬤嬤笑容就有些僵硬。

     又靜坐了一會,便很知眼色地告辭了。

     鄭氏當然不會留她吃晌午飯,客氣地讓人送出桃花谷。

     轉回頭,看送來的四色表禮,皆是上好的錦緞,心裡不快,又說不上來為什麼。

     她雖然於世情上通透,但來了這裡,因一直生活在鄉下,對那些官宦人家的規矩內情不大熟悉,所以,竟不能猜出這老嬤嬤的來意。

     想了一會,便讓劉黑子派人去集上接小蔥回來住一晚。

     晚上,鄭氏將板栗和小蔥叫到自己屋裡,張槐也在,對他們說了黃家打發老嬤嬤來拜訪的事,問小蔥那天到底是怎麼個情形。

     她雖然聽嫂子劉云嵐回來說過,板栗也說過,卻還是覺得不踏實。

     小蔥忙將有關黃觀的事全說了,從黃夫人上濟世堂求診,到方家幫黃觀治傷,以及那天黃夫人又去醫館面謝等,一字不漏地告訴了爹娘。

     張槐跟鄭氏對視一眼,均看出對方眼中的怒氣——兩下里一對照,這黃家存的啥心事就很清楚了。

     小蔥說完問道:「娘,我也正要回來問你,那黃夫人說的話是啥意思?我想不明白哩!」

     鄭氏並不想把這事瞞著小蔥和板栗,讓他們多瞭解些世情複雜也好。

     於是輕笑道:「人家覺得你一個姑娘家救了她兒子,又是傷在大腿上,害你失了名節,不給你個交代說不過去。可又覺得咱們莊戶人家女兒配不上她兒子,只能為妾,所以今兒打發人來跟我說,正妻沒進門前,小妾是不能進門的。便是這樣,也不肯明著說,想是生怕咱們得了意,順桿子就爬上去了,又或者是怕咱們藉著禮部侍郎的名頭作威作福……」

     話還未說完,板栗「噌」地一聲跳起來,大罵道:「不要臉!做他娘的春秋大夢哩!」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14 PM


第081章 巧罵

     小蔥臉漲得通紅,回想黃夫人當時的話,可不就是這個意思麼,又說不會薄待了她啥的……

     張槐對兒子喝道:「嚷啥?坐下說!」

     板栗氣鼓鼓地重新坐下,對小蔥道:「我當時就不讓妹妹幫他治,妹妹偏要治。隨他屁股爛了才好!」

     小蔥氣得眼圈紅了,眼淚就要掉下來。

     她長這麼大還沒受過這樣委屈,連上次李敬德罵她說「倒貼聘禮也不要」也不能跟這比,因為她曉得那是小娃兒吵架,嘴巴賤,衝口說的氣話而已,這回卻是實打實的被人輕視羞辱。

     她救人還救出錯來了?

     什麼狗屁禮部侍郎,好了不起麼!

     心裡罵著,由不得就哭出聲來。

     張槐心疼了,比鄭氏更快一步坐到閨女身邊,柔聲安慰她。小蔥一向懂事的很,還沒這麼哭過哩!

     鄭氏也坐了過去,一邊勸道:「你跟這樣人生氣幹啥?娘跟你說,不過是要提醒你,往後多長個心眼……」

     板栗見妹妹哭了,怒道:「我明兒就去找那個什麼黃少爺算賬。」

     張槐瞪了他一眼道:「你找他說啥?人家又沒答應啥,難道你要自己說出來?」

     鄭氏哄歇了小蔥,正色對板栗道:「啥也不要說,不然這事越描越黑。反正娘也沒應承她什麼,小蔥也沒說啥不妥當的話。她喜歡妄自尊大、自戀自愛隨她去。你往後離那什麼黃公子遠些就成了。」

     張槐點頭道:「你母親這樣說,並不是怕事。除非能不動聲色地警醒他們,不然就算當面羞辱了人家,除了出一口氣外,一點益處都沒有,白結下一個仇人,說不定引出更大的事來。若都這樣莽撞直接,別說咱們是百姓了,就算爹是個大官也不夠你折騰的——大官頭上還有更大的官兒哩!」

     板栗冷靜下來,眼神閃爍不定,腦子直轉。

     鄭氏對張槐道:「雖說不理會他們,也不能就這麼算了,得點醒他們。我明兒去方家一趟,跟方夫人說說這事,她想必知道如何處置,黃公子可是在她家摔傷的,小蔥也是她請去的。」

     張槐點點頭道:「我跟你一塊去。」

     又柔聲對小蔥道:「閨女,咱不生氣了。經歷這一遭,你也算長了見識,曉得那些權貴人家是如何妄自尊大了……」

     鄭氏冷笑道:「咱們是沒見識,沒見識過這樣自戀的人罷了。清南村雖然是鄉野小地方,如今可是住著好些真正有來頭的人,從宰相到國子監祭酒,從名門大儒到青年俊彥,也沒見過他們這樣行事的。」

     她見板栗靜默不出聲,卻神色變幻不定,忙道:「板栗,你不可莽撞。若是魯莽行事,吵出這事來,說不定會讓小蔥名聲更加受損。」

     板栗急忙點頭道:「娘放心。我啥時候不聽爹娘的話了?」

     鄭氏道:「你面子頭上向來都很聽話。」

     這話說的,連小蔥也撲哧一聲笑了。

     張槐見閨女露出笑容,遂放下心來,又勸慰了一番,方才讓他們兄妹歇息去了。

     板栗卻到了小蔥房裡,跟她嘀咕了半天才回二院。

     過了一日,黃豆逃學了,跟著板栗葫蘆等人去了下塘集。

     他跟夫子告假,說家裡有事;家裡只當他上學去了,因而兩下里都瞞過了。

     板栗將小蔥的事說了,對他道:「這事雖說要你幫忙,逃學的事若是露出來,你自個跟舅舅說,可別扯上我們。」

     黃豆嘟嘴道:「又要馬兒跑,又不給馬兒吃草……」

     見葫蘆瞪他,忙道:「我就說去瞧小蔥姐姐,我想她了。」

     葫蘆滿意地點頭。

     且說黃家的老嬤嬤從張家回去後,對黃夫人如此這般說了一通,將在張家的情形都細說了。

     黃夫人點頭,問道:「娶妻納妾的事,她沒說什麼?」

     老嬤嬤道:「我瞧著那神情,好像沒不高興的樣子,還讚了少爺幾句。就是說到張姑娘坐堂的事,她有些不樂意。」

     黃夫人點頭道:「算她有些眼色,明白自己的身份。坐堂的事隨她去了。小門小戶的,哪懂那些規矩,吃了虧才曉得厲害。這是遇見觀兒,換上一個人,誰管她死活。」

     老嬤嬤道:「是不懂規矩。聽見少爺去書院讀書,也沒說給安置。」

     黃夫人擺手道:「這樣最好,她要安置我還不放心呢。回頭她女兒做下什麼事來,那時倒不好說了。再有,你也沒明說,怕是她還不敢奢望,所以不好說的。」又向嬤嬤確認,「你沒多說什麼吧?這事我還要先跟老爺說一聲才好。」

     老嬤嬤急忙道:「我一絲口風也沒露。只說老爺心裡已經相準了兒媳婦,少爺就算要納妾,也要等嫡妻進門。將來他們有什麼話,也不能怪咱們,反正咱們都說在頭裡了。」

     黃夫人點點頭,嘆氣道:「平白的出這樣事……」

     老嬤嬤忙笑道:「也不算壞事。張家很有些家業,就是張姑娘醫術也不差,將來進了黃家,伺候太太也便宜。」

     黃夫人瞅了她一眼道:「嬤嬤老糊塗了。咱們這樣人家,還稀罕土財主的家業?倒是那丫頭的醫術,還說得過去。」

     老嬤嬤忙道:「往後不如叫張姑娘上門來為太太診治,也好過太太親自去濟世堂。」

     黃夫人搖頭道:「算了,都快要大好了,又去折騰。回頭沒吃著魚,還沾一身腥。她家要是藉著這個拿喬仗勢起來,倒不好說話的。」

     嬤嬤於是不再說。

     隔日,黃觀陪母親黃夫人一同去濟世堂求診。

     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了,在內間換了藥後,出來細問陳老大夫母親的痊癒情況,陳大夫仔細跟他說著。

     忽然,從外面進來幾個小少年,嘴裡叫著「陳爺爺」,又對他揚起手中的小簍子,說是送好東西來給他。

     黃觀轉頭一看,遂欣喜地叫道:「張兄弟,鄭兄弟,你們來了。」

     板栗和葫蘆停住腳步,轉頭笑道:「黃少爺!」

     黃觀忙應聲答應,寒暄了幾句,又對黃夫人道:「這是張姑娘的哥哥和表兄。」看看黃豆,「這位小兄弟是?」

     葫蘆忙說這是他三弟,又拜見過黃夫人。

     黃豆盯著戴帷帽的黃夫人好奇地打量,忽然開口問道:「咋女人在這邊瞧病哩?小蔥姐姐那邊不是有專門的地方給女人瞧病麼?」

     板栗瞪了他一眼道:「陳爺爺醫術高明,名聲遠播,人當然樂意來找他了。小蔥她們所學尚淺,就要差一些。大夫都是越老越值錢的。」

     陳老大夫聽了這話,笑罵道:「小娃娃就會胡扯八道。」

     心下卻頗為受用。

     黃豆不信道:「秦伯伯也好年輕的,一點也不老,人都說他是當世名醫。云姨也是。」

     板栗揚眉道:「秦伯伯那是妖孽,咱大靖國也就出了這麼一個罷了。再說,秦伯伯雖然年紀不老,行醫經歷也有幾十年了,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。」

     陳老大夫撚鬚讚道:「秦大夫天資聰敏,又得云真人親自指點,其成就自然令人仰望。」

     黃豆不再糾纏這個話題,趁著板栗將手中的簍子遞給陳大夫看的時候,又問道:「不是說『男女授受不親』嗎?聽說男大夫摸了女人的手,那就要以身相許。」

     「哐啷」一聲,陳老大夫驚得將桌上茶盞碰翻,落在地上摔成幾片,兀自不覺,滿臉呆滯地看著小娃兒。

     黃夫人聽了大怒,憤而起身。

     老嬤嬤上前冷然盯著黃豆,就要發作他。

     黃觀急忙以身擋住,不知如何是好,便把目光去看板栗葫蘆。

     陳老大夫回過神來,抖手指向黃豆:「你……你……小猴兒,老夫定不饒你!」

     板栗歉意地對黃觀咧嘴,轉頭訓斥黃豆:「你讀書讀傻了吧?在哪弄的話本小說看了胡扯亂編?」

     黃豆不服氣道:「咋胡扯了……」

     板栗不讓他說,截斷他話道:「要是幫人治病,治好了把自個搭進去了,這天底下誰還敢當大夫?怕是那病人在面前斷氣了,也沒大夫救他。」

     黃夫人心中一激靈,目光銳利地射向板栗,可惜被帷帽垂下的黑紗擋住了。

     旋即她又放鬆下來,暗想自己多心了,那丫頭能進黃家,那是幾世修來的福分,若不是她救了兒子,黃家怎也不會要一個莊戶人家的女兒進門的。

     就聽板栗繼續道:「你咋讀了幾年書,腦子越來越糊塗哩?還比不上小時候靈光。也不想想,就算真有你說的那回事,那女大夫一輩子又不止救一個人,她能長幾個身子嫁人?還是說,先嫁一個,再救了人,再改嫁?男大夫也是,難不成救一個,娶一個?噯喲喲!那可天下大亂了!大夫也麻煩了,光養媳婦就養不起了……」

     葫蘆喝道:「書都讀哪去了?『男女授受不親,禮也;嫂溺,援之以手者,權也』,你連這個也不知道了?盡講那些冠冕堂皇的虛偽之禮,卻把大夫治病救人的本分給忘了。」

     板栗對陳老大夫賠笑道:「陳爺爺,黃豆那嘴向來沒個遮攔,你老人家是曉得的。我已經罵他了。晌午我讓小蔥做兩個好菜請陳爺爺吃。陳爺爺瞧這個——」

     把竹簍子往老頭面前一擱,讓他看,原來裡面裝的是水蛭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15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0:22 PM 編輯

第082章 死不悔改

     這邊,葫蘆也對黃觀賠笑道:「黃少爺,我三弟向來好奇,遇見不明白的事總要問個不休,並非有意唐突令堂大人。請恕他年幼,莫要在意才好。」

     又讓黃豆過去給黃觀母子賠罪。

     黃豆一臉懵懂地看著他們,極不情願但又規規矩矩地給二人作揖賠罪,然後張了張嘴巴,看情形還是一頭霧水,很想再問個清楚明白。

     黃觀急忙阻止他開口,正色說道:「小兄弟萬不可如此固執。世間事理,皆視情由而定,少有一成不變者。『男女授受不親』乃禮之大防,然醫者父母心,行的是治病救人的善事,自然另當別論。若有醫者借此規矩禮法攜恩圖報,便是違了醫者本分,令人不齒,乃心懷不軌之徒;若有患者借此規矩禮法興風作浪,更是心思鄙陋,乃忘恩負義之輩……」

     他慷慨陳詞,直抒胸臆,竟沒看見身邊黃夫人氣個倒仰,想要制止他,卻又無從開口。

     要說黃觀為何如此激昂?

     一來黃豆先前的問話辱及黃夫人,他做兒子的當然要嚴加批駁了;其二便是他才被小蔥給救治過,自然要闡明己見,讚頌小蔥,順便撇清自身;其三就是他內心也看不上此等行徑,覺得若是男女有情,當另行議事,攜恩圖報或是趁機要挾決非君子所為。

     一席話下來,黃豆滿臉崇拜地看著黃觀道:「這個哥哥好有文采,我聽明白了。」

     陳老大夫也撚鬚微笑道:「黃公子所言甚是。」

     板栗忍笑問黃豆:「你咋冒出這想法哩?可是看了那亂七八糟的話本?你小心了,那些書都是些登徒子想媳婦想瘋了,編出來哄人的,純是他自個一廂情願的想法。」

     葫蘆瞪眼道:「可是這樣?等我翻出書來,燒了不說,還要跟爹說。你等著,瞧爹不扒了你的皮!」

     黃豆急忙道:「我是從麻蝦那看來的,是他哥哥玄龜在外邊弄到的。」

     正坐在清南村學堂裡的小胖子玄龜打了個噴嚏,對身邊的老鱉道:「哪個傢伙在惦記龜爺爺?」

     伏在桌上寫大字的老鱉連頭也未抬,隨口應道:「東海龍王惦記你哩,要招你做女婿,把三公主許給你,還要許你做龜丞相。」

     泥鰍等人聽了轟堂大笑。

     濟世堂大堂內,一派和樂情形,只除了黃夫人跟身邊的嬤嬤默然無語,眾人只當她們婦人矜持,也不在意。

     忽地小蔥從外邊進來,見了黃夫人,急忙襝衽施禮,禮罷方才對陳老大夫道:「陳爺爺,我跟淼淼晌午下廚,請陳爺爺也留下一塊吃吧。」

     陳老大夫高興非常,並不推辭,連連點頭道好。

     正在幫黃家母子抓藥的少年是陳大夫弟子,急忙道:「張姑娘,我也去成不成?」

     小蔥好像很高興,點頭道:「咋不成了!你跟張師兄一起來。」

     說完對黃夫人點頭致意,然後招呼葫蘆等人往外去。

     葫蘆見黃夫人盯著小蔥,不著痕跡地上前一步,牽起妹妹的手,笑問道:「這就去後邊做飯了?誰在前邊坐堂?」

     他從未起過娶小蔥的念頭,可是這會兒用眼角餘光掃過黃夫人,卻在心裡想道,別說張家不會把妹妹送人做妾,就算有一天到了萬不得已之時,他寧願自己娶了妹妹,也不會讓這事發生的。

     板栗也牽起小蔥另一隻手,黃豆則跑在前邊,轉過臉一邊往後退,一邊對小蔥嚷道:「小蔥姐姐,我晌午要吃羊肉。你不是說冬季羊肉進補好麼,這都快冬天了,也該補了。我最近老覺得身上沒勁兒,頭暈,得多補補!」

     眾人聽了忍俊不禁。

     小蔥笑得眉眼彎彎,道:「有羊肉。你好好地走,看著路,別栽一跟頭。」

     黃夫人看著兩少年一邊一個,護持著女孩子出去了,禁不住皺起眉頭輕哼了一聲,到底沒說什麼。

     黃觀則面上若有所失。

     待抓了藥,辭別陳大夫陪著母親回家,就見門房來回:方家的大太太帶著五少爺六少爺來看望太太。

     於是,黃夫人不及發洩心中怒氣,先換上一副笑臉去會客。

     見面寒暄已畢,方夫人道:「早就要來看望夫人的,又怕夫人初來乍到,有好些事情要安排,就延遲了。那天在莊子裡,害黃少爺摔了,幸虧有濟世堂的張姑娘在,才沒延誤了診治,不然,我可就難見夫人了。少爺如今可大好了?」

     黃夫人眼神一閃,跟著就笑道:「已經好了,能下地走路了。倒讓夫人掛心。」

     黃觀忙起身謝方夫人惦記,方智和方威也問候了一遍。

     黃夫人讓黃觀帶他們兄弟去書房喝茶說話,省得在長輩跟前拘束,少年們就告退了。

     又閒話一會,方夫人讓人奉上禮單,其中有好些是藥材。

     她笑道:「黃家自然不缺這些的。不過是想著夫人長途跋涉來的,有些物事未必準備齊全,便送些過來。若能用上就更好了。」

     黃夫人自然感激,稱謝不已。

     閒談間,黃夫人就有意打聽張家的事。

     方夫人也正是為此而來,便撿些要緊的告訴了她。

     也沒說太多東西,一來張家根基淺薄,確無甚可說;二來就算張楊知岷州,然張家人並不常在人前提起,更不會藉著他的名頭炫耀。

     方夫人只點明了兩件事:其一,幾年前任工部尚書的大伯曾經屬意張楊做女婿,卻未能如願;其二,她家老爺如今屬意張家的小輩,希望能聘張家女為媳。

     便是她說得輕描淡寫,也讓黃夫人心裡極為不自在,臉上卻一點不顯,只不住含笑點頭。

     送走方夫人,黃夫人叫來兒子。

     黃觀聽完母親細訴情由,目瞪口呆了好一會,才艱難地問道:「娘為何想要我納張姑娘為妾?」

     黃夫人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娘還不是見你對她好似有些情義的樣子,又想著那姑娘為你失了名節,就……」

     才說了一半,想起兒子先前在濟世堂的慷慨陳詞,心裡一陣窩火,遂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。

     氣怒之下,狠狠瞪了身邊嬤嬤一眼,道:「都是你做的好事!讓你打聽張姑娘家的情形,竟然連她小叔是老宰相的弟子也沒打聽出來。」

     若不是這一層關係,一個知府還不在黃家眼裡。

     老嬤嬤惶惑不已,問了幾個人,都誇張姑娘心地善良,醫術也不錯,家中頗有資財,可竟沒人提起她叔叔。

     見兒子臉上陣紅陣白,黃夫人耷拉下眼皮,淡淡地說道:「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,又不是知府的親女兒,不過是侄女罷了,一個村姑而已。況且,娘只讓余嬤嬤給張家送了表禮,透了點謝意,並未明說此事。如今娘倒有個主意……」

     話未說完又想起兒子先前的話,覺得自己之前所為、眼下的主意,都證明自己就是他口中「心思鄙陋、忘恩負義之輩」,氣悶之下,什麼話也不想說了。

     黃觀愕然望著母親,就算她沒說出來,他也明白她打的是什麼主意。

     他可沒有母親那般僥倖清傲,已經明白先前板栗等人一番言辭絕非偶然,乃是故意說給自己母子聽的;方夫人登門怕也是為了此事。

     羞愧之下,黃少爺不禁有些頹喪:原以為自己既能當好兒子,又能擔起事來,如今看來,這孝子之路,卻仍是「道阻且長」!

     再說濟世堂後院,小蔥和秦淼親自動手,做了許多菜餚,讓陳大夫及葫蘆等一幫人吃得開心不已。

     黃豆樂壞了,狠狠吃了一頓才跟兩個哥哥回家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覺得今兒事情辦得順利,既警醒了黃家母子,也未撕破臉皮得罪人,因此心情很好,騎著馬兒一路閒談說笑,慢慢接近清南村。

     雖說深秋季節,道路兩旁的樹葉凋零、衰草枯黃,但那怒放的金黃野菊,卻給蕭瑟深秋染上了一抹明豔。

     待接近清南村,小青山上橡樹密集的地方,那樹葉已是青黃紅綠交錯,渲染出一片燦爛如錦的光華。樹林中隱隱透出灰牆黛瓦,那是青山書院。

     山腳下也有許多農家院子,散落在樹葉凋零的桃柳林中。正值傍晚時分,農戶院中雞鳴犬吠,屋頂上升起裊裊炊煙,將後山那五色燦爛的橡樹林映襯得更加迷濛氤氳。

     板栗見黃豆有些心不在焉,似乎想心事,便笑道:「黃豆,甭琢磨了。待會兒我們去女學接紅椒和香荽,晚上不回桃花谷了,去外婆家住一晚上。人多了一鬧,大舅舅跟大舅母就不能發現你逃學了。就發現了也不要緊,我跟葫蘆哥還能真丟下你不管?」

     黃豆聽了大喜,忙問道:「說真的?」

     板栗笑眯眯地點頭,黃豆今兒表現很好,他當然不能害他回家挨罵了。

     黃豆就放下心來:有紅椒妹妹跟香荽妹妹在,大人們哪裡還會留心他的事。

     板栗就吩咐冬子自回桃花谷,跟娘說他們兄妹晚上不回家了,去外婆家住。

     冬子點頭應下,打馬去了。

     兄弟幾個也沒先回鄭家,直接去了女學堂。跟門房打過招呼後,進入院中。卻見周夫子、黃夫子等幾個老夫子,並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娃,正站在窗外,靜聽裡面講課。

     三人有些好奇,躡手躡腳地靠近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16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0:23 PM 編輯

第083章 反常為妖

     黃夫子等人聽見響動回頭,板栗才看清那男娃是田夫子的兒子,叫田遙。瘦長的小臉上,一雙眼睛十分清亮,眼神高傲。隨意穿了件半新不舊的灰色袍子,神情孤傲,很有些他爹的不羈風姿。

     板栗等人慌忙給幾位夫子見禮。

     黃夫子等人略點頭,卻並不出聲,轉頭繼續聽裡面說話。

     板栗他們好奇,也張目向裡窺視,又側耳傾聽。

     原來是田夫子在跟紅椒對話。

     田清明老夫子覺得最近張家二姑娘很反常。

     自從上次她拐著彎兒提醒自己要注意儀容後,想是回家受到長輩教導,後來變得安靜許多,上課時把嘴閉得緊緊的。

     但小女娃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,若是心有疑惑,即便坐那一聲不吭,臉上的表情也會洩露內心的想法,或皺眉,或目光閃爍,或乾脆垂下眼瞼,種種神情,無一不是表明她心中對夫子所說甚為牴觸。

     田夫子覺得這情形很有趣,又覺得這麼磨礪她的性子也不錯,於是只做不知。

     誰知最近這小女娃忽然溫順乖覺起來,一如翻騰的湖面變得風平浪靜,有時明明見她先是很疑惑,跟著就抿嘴一笑,又恢復如初。

     這神情落在一個六七歲小女娃身上,越發顯得奇怪詭異。

     田夫子無法淡然了,他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。

     若說小女娃轉了性子,好像也不大可能,性情的變化非一蹴而就,哪有短時間內就轉變的。

     於是,他有時故意解說偏頗,尤以對女子嚴苛為最,然後試探她的反應。

     譬如才藝課上,教她吹笛時,故意威嚴地說道:「女兒家要行止端莊,做到清閒貞靜,便是吹笛時亦是如此。切不可再有爬到樹上、或騎牛吹笛的念頭。」

     紅椒乖巧地點頭,忽閃著長睫毛道:「夫子說的是。女兒家要時時留心舉止端莊。」

     等她反駁的田夫子被這回答噎住了,面色古怪地看著女娃兒,不知如何說才好。

     卻不知紅椒在心裡想:等沒人的時候,我在自己家,騎馬也好,騎牛也好,哪怕我騎大黃(狗)哩,誰管得著?

     因有個女娃兒彈琴也不成,吹笛也不成,又不喜作畫,下棋更不成了,看著旁人忙,她就急得掉淚。

     田夫子便對眾人道:「女兒家學這些東西,不過是怡情悅性罷了,究竟也不是非學不可的。倒是那鍼黹女紅廚藝之類的,不可不學,更要勤勉認真,萬不可懈怠。」

     轉頭問紅椒道:「張火兒(大名),你說可是?」

     紅椒急忙站起身,點頭道:「夫子說的是,女兒家學一手好針線才是最要緊的。我天天都認真跟李姑姑學。」

     李姑姑是女學請來的繡女,專門教女娃兒們針線繡活的。

     田夫子再次呆愣,他愈覺古怪。

     哪知紅椒在心裡想:《女誡》上說,『婦功,不必工巧過人也』,只要會做就成了。娘針線活也不好,也不會繡花,爹也沒嫌棄她哩。

     女學堂共有三間屋子,中間打通,隔斷處以月洞門相連。

     因來上學的女娃兒參差不齊,年紀有大有小,又有些在家學過文字,有些卻大字不識一個,田夫子便將她們分作兩撥。

     將那些識得文字、有些基礎的女娃聚集在第二間屋子,而不識字,或年紀小的就集中在第一間屋子;最後一間屋子則用來教授琴笛和女紅。

     今兒下午,田夫子先教完紅椒她們,留下課業讓她們自行溫習,便去另一間屋子教授。

     這一撥女娃兒剛學完《百家姓》,正講《三字經》。

     因《三字經》中有父子兄弟、孝悌綱常等內容,他順便就將《女誡》摻雜著一塊講解。又因為她們識字不多,便先教她們將兩篇文都背熟了,再逐句講述。

     正講到夫為妻綱,就見前排兩個小女娃挨著頭嘀嘀咕咕,他便上前問緣故。

     原來泥鰍的妹妹墨鯽聽夫子說,媳婦要以夫君為天,要聽夫君的話,就想問是不是不管夫君說啥都要聽,卻被香荽給拉住了,不讓她問。

     田夫子認出香荽是張家的小女兒,便溫聲問道:「張水兒(大名),你為何不讓她問?」

     香荽歪著小腦袋,忽閃著大眼睛,一頭柔順的直髮垂在肩頸處,甜甜地答道:「夫子講課的時候,不能打岔。」

     香荽入學日子不長,田夫子卻對她印象深刻。

     因為他當初不想收的,嫌年紀太小。可是張家說,送小閨女來女學,是想讓她多些玩伴,並不拘學多學少。

     他見這孩子還算聽話,就答應了,跟著劉家也把墨鯽也送了來。

     結果,這個小女娃卻比好些六七歲的女娃兒都聰明,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經》更是在家都學完了,而且,她雖然看著很聽話,卻十分機靈鬼精,有好幾次田夫子都被她哄了。

     想起這個,他就多了個心眼,知道若就這麼直接問,十有八九問不出真話來。

     再鬼精,還能比得過活了幾十年的老夫子?

     田夫子放下臉,冷聲道:「你對夫子也撒謊?」

     香荽從未見夫子這樣放臉,對她更是頭一回,不禁愣住了,怯怯地眨眨長睫毛,心裡十分害怕。

     她禁不住就想:學堂的夫子果然有本事,要是爺爺奶奶跟爹娘聽了這樣的話,只會誇她懂事,可是夫子卻曉得她沒說實話。怪不得爹娘要送她們來上學堂。

     心裡一害怕,啥心思也轉不動了,便老老實實地起身回道:「二姐姐跟我說,在學堂聽講的時候,不管心裡有啥話,都不要亂問,等回家去問娘。」

     田夫子鬱悶極了:「既然來到學堂,有話就該問夫子,為何要回家問娘?」

     香荽低下頭,不停地扭著小手指,卻把眼睛悄悄往上瞟,小聲道:「二姐姐說,要是問錯了,讓人笑話。先回家問娘好一些。一家人關起門來好說話。」

     田夫子想起反常的張家二姑娘,很是無語,半響才道:「你們來學堂本就是求學的,心中有疑問就該問。不然,留在家讓你母親教導豈不是更好?」

     隨即問墨鯽想問什麼,墨鯽就說了剛才的話。

     這話也是大多女娃兒都想問的。

     因為,在這鄉野村莊,大部分人家都不會有那些嚴苛的規矩,甚至有些人家的男人疼媳婦疼到骨子裡,對媳婦事事依順。比如李長明對他媳婦梅子就是這樣,張槐對鄭氏菊花也差不多。故而這些人家的女娃兒就無法理解夫子說的「夫為妻綱」。

     田夫子見滿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都望著自己,一副求知的神情,輕笑一聲,儘量用淺顯的話語告訴她們,男人乃一家之主,自然該敬順他們。

     馬上就有人問道,若是夫君說的話不對,那也要聽從?

     田夫子已經教過前面一撥女孩子了,也知道她們會問這個,遂胸有成竹地答道:「賢良溫順的媳婦,不會當面頂撞夫君。就算夫君說錯了,也會在事後找個適當的時機,慢慢勸慰他。」

     小墨鯽馬上脆聲道:「我們家不是這樣的。我爹要是說錯了,我娘總是馬上就跟爹說。」

     香荽剛被夫子呵斥了,生怕今後被他厭棄,想要表現一番,以挽回老夫子的心,於是笑得眉眼彎彎,甜甜地告訴夫子道:「我家也不是這樣的。我爹最聽我娘的話了,我娘說的都對。」

     鄭氏在家忽然打了個激靈。

     李敬文的小女娃李慕棋見她倆都說話了,也站起身道:「我家也不是這樣的,我娘說啥我爹都聽。我爹要是說了一件事,我娘說不好,我爹馬上就說『那咱們不弄了』。」

     見夫子神情有些不大好,以為他不贊成自己說的,又道:「我爹跟我娘最好了。咱們村的奶奶嬸子們常說我爹好福氣,才娶了我娘;又說我娘好運氣,才嫁了我爹。」

     小女娃定定地瞅著田夫子,清楚地表達了她內心的想法:我家過得跟你說的不一樣,可我家過得也沒錯兒,好的很哩!

     隨後,又有幾個女娃兒怯生生地說了不同的看法:她們娘都聽爹的話,爹說咋樣就咋樣。

     很明顯,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女娃兒就沒那麼大膽。

     田夫子忽然發現無法說下去了。

     教這些農家的女孩子,比教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兒要更不容易,至少黃初雨就從不會提出這類稀奇古怪的問題。

     男尊女卑,以夫為天,那是天經地義!

     他又想,先前那一撥女娃兒沒問這些,那是因為她們比這些小的更懂眼色,把那疑惑跟不解帶回家去了,正如張家小閨女說的,「回家關起門來好說話」。

     老夫子糾結萬分,直接去第二間屋子把紅椒拎過來,命令她跟這些女娃兒解說「夫為妻綱」。

     紅椒苦著臉,覺得自己好倒霉,咋攤上這事哩?

     心裡念叨著「曲則全」,臉上堆起笑容,照樣把以夫為天、敬順等又說了一遍。

     香荽睜大眼睛道:「二姐姐,你在家可不是這麼說的。」

     夫子剛才說了,小娃兒可不能撒謊,她必須向夫子表明自己是個聽話的好女娃才成,於是就把二姐姐給賣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30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0:31 PM 編輯


第084章 有男沒女成不成?

     紅椒看著反叛的妹妹,一陣氣悶,又看看田夫子,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模樣,含笑瞅著她姊妹倆對掐。

     可是,她最近都幹啥了?

     在娘的教導下,她把《女誡》掰開了又合攏了,反覆嚼巴了好些遍,又跟哥哥姐姐們討論了好久,這工夫難道白用了?

     養兵千日,用兵一時,這就要拉出來用了。

     紅椒把小臉一板,昂然道:「你太小了,跟你說許多你也不懂。聽個一句半句的,就覺得不一樣,其實還是一個樣兒。你想想,咱娘啥時候沒聽爹的話了?她跟爹吵架了麼?沒有,是吧!咱家的大事都是爹在外邊張羅,咱娘出去插手了沒?也沒有,是吧!咱爹回家來,咱娘把吃的、喝的、穿的,樣樣都弄得妥妥的,這不是伺候咱爹?慕棋,你母親在家不也是這樣?」

     李慕棋點點頭道:「噯!我娘也聽我爹的話。年年要親手幫爹做好幾雙鞋子,衣裳也縫好幾套,從來不讓旁人做。我跟哥哥們的衣裳就讓丫頭們做。外邊的事也都是我爹在弄。」

     其他女娃兒也都紛紛點頭,男主外,女主內,清南村也不例外。

     香荽見二姐姐得意地笑,只覺得哪裡不對勁,又說不上來。

     忽地她腦中靈光一閃,欣喜叫道:「二姐姐,墨鯽剛才問,夫君要是說錯了話咋辦。夫子說,媳婦就該聽夫君的話,過後再勸。我們就說,我們家都不是這樣的。」

     墨鯽跟李慕棋再次點頭,又把自家爹如何聽娘的話說了一遍。

     好了,又繞回去了!

     紅椒氣得拿眼瞪妹妹。

     田夫子聽了半天,心裡已經有些眉目了,只是此時到了關鍵處,他也想看看這紅椒如何回答。

     窗外靜聽的黃豆見紅椒愣了,急得抓耳撓腮,恨不能衝進去代她答了才好,又暗自把香荽罵了幾句:咋自家人窩裡反起來了?他一準要跟姑姑說這事,這娃兒得好好管教才成,不打要上房揭瓦哩!

     紅椒想了一會,忽然把嘴一瞥,道:「說你們笨吧,還不信!殺雞各有各的殺法,割了氣管放血能殺死,一刀剁了雞頭也能殺死,不喂雞,讓它慢慢餓也能餓死。誰規定勸夫君就是一個樣子了?」

     田夫子撚鬚的手一頓,扯下兩根鬍鬚;窗外也有人悶笑。

     紅椒理順了思路,脆聲道:「咱莊戶人家,成天忙得腳打後跟,有啥話不就當面說了,誰還等過後?往哪後?真等兩天,黃花菜都涼了!再說了,都是一家人,也沒外人在,這時候不勸,要等啥時候勸?難不成等親戚來了一屋子才勸?那不是讓夫君沒面子麼!」

     屋裡屋外的人齊齊鬆了口氣。

     黃豆眉開眼笑,覺得紅椒這話說的好;葫蘆板栗也覺得妹妹應對得體。

     只是,田夫子卻有些納悶:旁的都容易理解,這「黃花菜都涼了」一說,他可從未聽過,想是此地的諺語。

     正想著這事也算完結了,該下學了,誰知香荽又生出變故。

     香荽腦子本就靈光,加上小娃兒不懂事,認死理,這會兒想起那天晚上吃螃蟹的事來,因說道:「慕棋姐姐說,她爹聽她娘的話,我們家也是,我們爹也好聽我們娘的話,跟夫子說的『夫為妻綱』不一樣。」

     李長星的閨女李慕詩——就是上回比划水差點淹死的那個女娃道:「我們家也是。我娘一嚷嚷,我爹就說:『姑奶奶,你不要叫了,我聽你的還不成麼!』」

     小女娃們聽了都伏在桌上竊笑不已。

     李慕詩的娘竹子是有名的潑辣性子,他爹就算精明,也被媳婦管得死死的。

     這回紅椒答的快,斷然道:「咋不一樣了?我說一樣就一樣。『夫為妻綱』也沒說夫君不能聽媳婦的話哩。『夫妻同心,其利斷金』。一家子,都要和和氣氣的才好,有勁兒往一處使。男女都是一樣的,只要說的對,都要聽!」

     她說得太快了,未曾想好措辭,那「男女都是一樣的」立即被人抓住揪了出來——

     「男女都一樣?真是笑話!男尊女卑,什麼時候變一樣了?」

     清脆的童聲是從窗外傳進來的,小女娃們一齊轉頭對外看——

     哇,原來外面站了好些人哩!

     這話是田夫子的兒子田遙接的。

     不等屋裡的紅椒回答,屋外的黃豆鬥志昂揚地參戰——他可是忍了好久了,正找不著機會哩。

     小娃兒把眼一翻,鄙視道:「紅椒妹妹的意思是說,男女各人幹各人的事,對一家子來說,都一樣重要,少了誰都不成。你沒聽明白,不要亂插話!」

     田遙大怒,質問道:「男女怎會一樣重要?男尊女卑,女人能比得上男人嗎?」。

     辯駁遂從屋內轉向屋外。

     紅椒好容易說了一篇話,被人挑了刺兒,挑刺的還是個不認得的男娃,心裡當然生氣了。再說,她生就那副直脾氣,根本沒可能改,田夫子看到的不過是表象罷了。

     田遙說的話,她最不愛聽了,火氣一冒,把「曲則全」啥的都忘光光了,對著窗外大聲道:「男女咋就不一樣重要了,女人咋就比不上男人了?你們家要是沒了你母親能成麼?」

     田遙雙手握拳,怒視著她,也大聲道:「怎麼不成?我就沒娘!我跟我爹過得不知有多快活!」

     此言一出,屋裡屋外一片寂靜。

     田夫子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兒子,目光深邃。

     田遙卻死盯著紅椒,眼中噴火,咬牙問道:「你就是那個讓我爹換衣裳的張家二姑娘?」

     小男娃因何如此發作紅椒?

     只因有天他忽然發現爹換下了那件污漬長衫,穿上了清清爽爽的棉布衣裳,這還不算,還每天都換一遍。

     從此後,他可就倒霉了,每天要煮飯不說,又多了洗衣的活計。跟爹說找個僕婦來,爹卻說不用,還說這是讓他歷練生活。

     他又是不滿又納悶,不知爹因何改了多年的習慣。

     真名士自風流!想他們父子,走到哪都受人尊敬,從不會因為衣裳隨意散漫被人恥笑。他也套一件油漬污衫,昂然灑脫,成了清明書生的影子,舉止形態比他爹還跩。

     可如今都變了。他無意中聽爹跟黃夫子等人說笑,方知這一切都是拜張家二姑娘——叫個什麼紅椒的所賜。

     紅椒也吵出火氣來了,辣椒本性畢露,對他沒娘的同情一閃而逝,脆聲應道:「咋了?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』,夫子自己穿著邋遢,卻跟我們說啥婦容,那不是自個打嘴麼!」

     田夫子緊閉著的嘴唇微微顫動,外面幾位夫子也都忍笑。

     板栗一激靈,心道妹妹這話可不妥,就要開口呵斥她,卻聽黃豆已經開口了。

     黃豆聽這話有不敬夫子的嫌疑,急忙在外拾遺補缺:「夫子大人有大量、宰相肚裡能撐船,他聽紅椒說的有理,所以就改了。這才是真正的君子,雅量高致:即便是三歲小兒,只要他說的話有道理,他都會聽。哪像你……哼!」

     小娃兒不屑地把田遙上下一掃,一副看不上的模樣,氣得田遙直咬牙。

     他到底跟一般的孩子不同,在其父影響下,常來往的又是那些文人墨客,故而有些見識,見這個話題不能再深一步,否則就是對父親不敬,遂丟下不提,轉而重提前言。

     「明明男尊女卑,為何說男女一樣重要?」

     黃豆道:「男尊女卑是不錯,男女咋就不一樣重要了?」

     田遙大聲道:「怎能一樣?男人尊貴,女人卑賤;男為主,女為從,哪裡一樣重要了?」

     紅椒嗤笑道:「男人是尊貴,那還不得管女人叫娘;男人是為主,那還不是為了累死累活地養家。你說女人不重要,有本事你長大了不要娶女人做媳婦兒,你娶一隻耗子做媳婦好了。」

     滿屋子女娃兒都縱聲大笑。

     田遙瞪大眼睛,小臉漲得通紅:「『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』,『陽施陰受則萬物生』,所以男人要娶女人。男人是女人所生,所以要稱其為娘,又自古孝道為大,故而再尊貴的男子也要敬重娘親。男人不能娶耗子為妻,那是因為他們不同類。你不懂這些,淨在胡言亂語。」

     黃豆翻眼道:「你懂?人家多大,你多大?多讀了幾本書好了不起呀!你既然曉得『萬物負陰而抱陽』,就該明白陰陽缺一不可,哪裡有重要不重要的說法?」

     田遙氣極道:「誰說要缺一了?我是說女人不比男人尊貴,該順著男人。陰從陽,故坤必承乾而行,謂地順天而行也。順天而行是從一而終之意,故謂之順。所以女人嫁了人就該對男子從一而終……」

     黃豆才不會跟他掰扯這個呢。

     他跟人爭論的時候,哪句話有用就搬來用,至於整個的《易經》,他還沒學完哩,學過的也是夾生半熟,當著眾位夫子的面說那個,不是現眼麼!

     「天尊地卑是不錯,男尊女卑也沒錯,你說女人不重要就錯了。不重要,那就是可要可不要;可要可不要,那就是不要也成。有天沒地成麼?有日沒月成不成?有男沒女更不成了!『萬物負陰而抱陽』,有陽無陰肯定是不成的。你這麼有學問,『孤陰不生,獨陽不長』總該聽說過吧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32 PM


第085章 沒成親就生娃


     田遙氣得暈了頭,什麼「不重要,那就是可要可不要;可要可不要,那就是不要也成」,為什麼好好的一番話,到了這小子嘴裡就全變了?

     板栗見他頭臉漲紅,怕鬧翻了田夫子臉上不好看,急忙上前道:「你倆當著眾位夫子的面說這些,那不是班門弄斧麼!到底咋回事,請田夫子為咱們解說。幾位夫子若是也能說上幾句,那就更好了。」

     黃夫子跟田夫子隔著窗戶對視一眼,不理板栗的奉承,笑道:「無妨。今日特許你等放開暢言,就如書院開壇論講一般。我等旁聽,稍後指正。」

     田夫子點頭,拿手一指紅椒,以及從另一課室趕來的黃初雨等人道:「你們女娃兒也說說。為師許你們隨便說,不論說出什麼樣的話來,也不怪罪。」

     周夫子殷夫子等人也都點頭贊同,並接受田夫子邀請,大刺刺地進了課室。田夫子喚李慕琴等大些的女娃兒搬了凳子來,他們就施施然坐下了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看得目瞪口呆,覺得幾位夫子神情很詭異,一副看大戲的模樣。

     板栗覺得這不是好事,急得對紅椒直使眼色,葫蘆也一個勁兒地拿手指戳黃豆的後背。

     田遙卻是正中下懷:有幾位夫子監聽,看這小子還敢亂說?

     於是昂然跨入課室,卻沒有坐下,而是站到紅椒對面,死盯著這小辣椒,心道,今兒定要說得你這丫頭掩面哭逃。

     紅椒見他臉色不善,把小下巴一抬,也對他翻了個白眼。

     田遙見她稚首揚起,小下巴細巧圓潤,烏黑的眼珠一轉,小紅嘴兒一撅,神情不屑,跟自己以往見過的那些女兒家分外不同,一時間有些發愣。又禁不住輕蔑地想道:一個女兒家,沒一點貞靜嫻雅模樣,真是失了教導!

     正鄙視間,旁邊撞過來一人,把他身子撞得一歪,原來是黃豆衝進來了。

     黃豆往紅椒身邊一站,仰起小腦袋質問道:「你瞪我紅椒妹妹幹啥?一點君子風範也沒有,還說啥『男尊女卑』哩!『好男不跟女鬥』你沒聽說過麼?你跟個小女娃較勁兒,就不是好男。」

     田遙見了這小子就冒火,怒道:「誰跟她較勁了?我說話了?」

     黃豆豉嘴道:「你拿眼睛瞪她了。」

     田遙也不是省油的燈,他覺得跟這小子就不能好好說,於是哈哈笑了兩聲道:「我瞪她?笑話!我站這兒,愛往哪瞧就往哪瞧,誰讓她跑到我眼皮底下的?」

     紅椒大怒道:「我先站這的,你是後來的。先來後到你都分不清了?」

     她烏黑的眸子光芒閃爍,好似有一簇火焰在跳躍。

     在這目光下,田遙忽覺很狼狽,又被滿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娃兒盯著,竟然說不出話來。

     這時板栗和葫蘆也進來了,田夫子止住幾人爭吵,讓他們繼續辯駁「男女到底是不是一樣重要」。

     瘦瘦的殷夫子是個風趣的老頭兒,他笑眯眯地說:「只管放開了說。誰說的好有獎賞。嗯,就獎一副字畫。咱們幾個,隨你們挑,讓誰寫誰就寫。」

     黃豆跟紅椒聽了大喜,兩人湊一處嘀咕,說一定要掙一幅字回家。

     他們已經知道,幾位夫子的字畫都是很值錢的,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。

     板栗和葫蘆卻相視苦笑。

     田遙首先開口道:「既然你們承認男尊女卑,那怎能說男女一樣重要?男子可為帝王,掌管天下,女子可能麼?」

     紅椒接得快極了:「女子生了帝王,是帝王他娘。她要是不生,哪來的帝王。」

     田遙深吸一口氣:「從來男子都是國之棟樑,女子可能麼?」

     紅椒學著他口氣道:「從來女子生兒育女,做鞋縫衣裳,男子可能麼?」

     田遙咬牙:「滿朝文武,可有一個女子?」

     黃豆揚眉:「三宮六院,可有一個男子?」

     板栗和葫蘆別轉頭去,肩背不住抖動。

     田遙氣得受不了了,轉頭對幾位夫子道:「幾位爺爺,這要如何辯駁?」

     黃夫子等人皆是滿臉笑意,只周夫子嚴肅道:「如何不能辯駁?他倆說的是實情否?若是實情,依你之見,可能分出輕重貴賤來?」

     田遙斷然道:「自然能分得出輕重貴賤來。」

     轉身把手往房樑上一指,對黃豆道:「男子就好比這房上大梁和支撐屋子的柱子,沒有他們,這房子就撐不起來。」

     黃豆翻翻白眼:「你沒長眼睛還是咋了?沒有房梁和柱子當然不成,沒有檁子和椽子就成了?還有蓋屋的瓦哩,砌牆的磚哩?這屋子少一塊瓦都不成,下雨就得漏水,天晴就得曬太陽;牆上有一個小洞也不成,颳風就會串風。」

     田遙大聲道:「現在是分誰更重要。這屋子沒有大梁和柱子就要倒塌,少了磚瓦雖然也算缺陷,可屋子的框架還在,還能住。你說哪個重要?」

     紅椒道:「你說的不對。把磚瓦都拆了,檁子和椽子都不要,就剩幾根柱子和大梁,那還算屋子麼?拆下來的磚瓦沒了大梁和柱子,還能蓋個棚子——我們家的豬欄屋和雞棚就沒用大梁。要是家裡窮的話,住那樣的棚子也能遮風擋雨,好過住你那個空架子。」

     黃豆拍手笑道:「可不是麼。少了大梁和柱子,這些東西湊一塊還能蓋幾間小一些的屋子;少了椽子檁子和磚瓦,那大梁和柱子就沒用了,剩孤零零的一根,只能劈開當柴燒。」

     見田遙臉色發紫,他又道:「當然了,我可沒說磚瓦啥的比大梁和柱子還重要。我都說了,這些東西都一樣重要,不過是用處不同罷了。」

     黃夫子見弟子說話滴水不漏,不禁暗自得意,撚鬚點頭不止。

     田夫子見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。

     板栗見他們爭個沒完,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,只得上前道:「天尊地卑,男尊女卑,這是沒錯的。至於誰更重要一些,依我看爭也沒用——腦袋長在人家肩膀上,他愛咋想就咋想。覺得男人重要的,自去擺他的男人架子好了;覺得男女一樣重要,譬如我們鄉野農夫,敬重憐愛妻子,另有一番和樂滋味,也沒違了國法。」

     田夫子見他想把話糊弄過去,遂不悅道:「論講可增加體悟,怎能說無用?我聽你之意,也是想表明男女一般重要。那就不妨說全面些,也好讓遙兒長些見識,或者他也能說出一番見解,令你耳目一新。互相談講辯論,印證所學,這才是為學之道。」

     周夫子等人互相對視一眼,心下瞭然:這張家和鄭家的孩子,句句都說男尊女卑,然透露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層意思。

     周夫子見板栗有些尷尬,微微衝他一笑,道:「只管說來。」

     板栗覺得氣悶,把心一橫,道:「天尊地卑,男尊女卑,不過是定位不同罷了。若說女子不如男子重要,那是萬萬說不通的。《道德經》裡說『貴以賤為本,高以下為基』,所以帝王們喜歡用『孤』『寡』來自稱,這就是以賤為本了。孟子曰:『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』也是一樣的道理。女子雖卑,卻繁衍子孫,無可替代,如大地為萬物之母,怎能輕視?」

     葫蘆也道:「我也覺得爭之無益。像咱們山野村莊的這些人,可不管那些大道理,他們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無非是按照『男主外,女主內』的方式過日子。照田小兄弟這麼說,這日子還過錯了不成?」

     黃豆接著道:「不重要就是可以要,也可以不要。像雞鴨,要是不養的話,養豬也成,吃豬肉也是一樣的。像牛,能耕地,真要沒有,用馬也能代替。你說這世上要是沒女人的話,要咋辦?用啥來代替?你又不肯娶耗子做媳婦,難不成咱們男人要自個生娃?」

     說完這話,他學著菊花姑姑的模樣,挺起肚子,一手撐著後腰,一手撫著腹部,捏著嗓子道:「噯喲!這一胎怪沉的。這娃兒,整天淨折騰我。」

     那副樣子惹得小女娃們笑作一團,滿屋鶯啼燕鳴;幾個老頭使勁繃住臉,才沒失態。

     紅椒笑完了,才對田遙道:「媳婦生娃兒、操持家務,好辛苦的。做人不能忘本!你母親眼下雖然不在了,她以前在哩。要是沒她,哪來你?男人要是不娶媳婦,是不能生娃兒的。」

     田遙見他們兄弟一齊開口,板栗說的話尤其難以駁回,黃豆又這般調笑,急怒之下衝口而出:「我爹就沒娶媳婦,不是一樣生了我!」

     田夫子驀然睜大眼睛,張口結舌!

     葫蘆等小娃兒也呆了:不娶親就生了娃?

     這個有些超出他們的領悟能力之外,就算是葫蘆跟板栗,也還沒弄清馮五跟死狗子的小妾私通都幹了啥哩。

     一片寂靜中,紅椒詫異地問道:「那咱們村的人幹啥還要忙著娶媳婦?要是不娶親就能生娃,那不是省了好些聘禮?」轉向田夫子,「夫子是咋弄的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33 PM

第086章 缺少母愛的娃

     田夫子受不住了,站起身板臉道:「誰說為師沒成親?日月為媒,天地為證,為師自然是成過親的。」

     說完,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。

     周夫子見滿屋子小女娃都望著他們,覺得此事不可輕視,務必要澄清,遂也站起身道:「此事老夫知道。還討了杯喜酒喝了。」

     黃夫子等人也都站起,表示他們都知道田夫子已經成過親了。

     田遙臉漲得通紅,氣怒、委屈,各種情緒摻雜,眼圈都紅了。

     香荽等小女娃先前見來了許多人,十分高興,以為有好一場熱鬧瞧。

     可是聽他們掰來扯去的,越說越聽不懂,也就沒勁兒了,只盼著夫子趕緊下學——往常這時候都已經下學了哩。

     香荽覺得小肚子有些餓了,趁著前面幾人說完話後大眼瞪小眼的當兒,對板栗小聲叫道:「大哥,大哥哥!」

     板栗轉頭,詫異地看向妹妹。

     香荽眼巴巴地望著他,委屈地說道:「我肚子餓了。」

     板栗聽了,慌忙跑到妹妹身邊,又覺不妥,抬頭去看田夫子,卻見夫子揮手道:「散學了。都去吧!」

     這論講是論不下去了,都論到他身上來了,實在讓他氣悶不已。

     女娃們一聽,高興萬分,立時動手收拾書本等物,一邊說笑,嘰嘰喳喳如同後山炸窩的鳥兒般喧囂。

     紅椒卻仰臉問幾位夫子道:「那算誰贏了?」

     見夫子們發愣,她便提醒道:「殷爺爺說過的,誰說的好,就得一幅字畫。」

     葫蘆急忙道:「紅椒,不可無禮!」

     殷夫子忙點頭道:「正是。只是……」

     田夫子打斷他話,溫聲對紅椒道:「為師替你作一幅畫如何?就畫這秋日清晨的小青山,帶著朦朦霧氣的景象。」

     紅椒聽了,眼中放光,猛點頭道:「好!」想想又對夫子襝衽施禮,「多謝夫子。」然後抿嘴笑著,飛奔回第二間課室去收拾書本。

     田夫子點頭微笑,見兒子神情不樂,暗嘆了口氣。

     板栗將香荽桌上的書紙筆一股腦兒收拾起來,裝進書袋,交給隨後趕來的黃豆拿著,自己俯身背起妹妹,一邊往外走,一邊笑道:「咱們晚上不回家了,去外婆家。香荽說可好?」

     香荽樂得直踢腿,叫道:「好!晌午的時候,外婆跟我說,她好想我哩,想的睡不著。我去陪外婆睡一晚上。」

     葫蘆聽她說的逗樂,不禁微笑起來。

     正跟幾位夫子告辭,瞥見田遙站在一旁,神情十分落寞,便過去對他道:「田兄弟不如跟我們一起回家。我家兄弟多,也能說話兒。」

     頓了頓,又湊近他低聲道:「若是有興,咱們私底下辯論不是更好?」

     田遙想也不想就要拒絕,卻聽父親道:「去吧!整天跟我們老傢伙混在一處,連吵架鬥嘴都不會了。你去跟黃豆這小子好好學學。」

     田遙聽了愕然,睜大眼睛看著父親。

     田夫子轉向黃豆,沉臉喝道:「你若敢欺負我兒子,我定要跟你師傅說,罰你三天三夜不准出書房。」

     黃豆急忙道:「夫子瞧我是那樣人麼?」

     田夫子瞪眼道:「我瞧你就是那樣人!」

     見黃豆豉嘴鬱悶,幾位夫子一齊呵呵笑起來。

     黃夫子拉住清明書生的袖子,道:「你也忒囉嗦了,隨他們去罷了。就算黃豆想欺負遙兒,遙兒是那肯吃虧的人?他二人相逢,勝負尚難料定。」

     田夫子點頭,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兒子,溫聲道:「你只管去。為父今晚就託人尋個漿洗煮飯的婆子來,往後你也不用洗衣煮飯了,也去張傢俬塾就學,跟黃豆他們一處讀書。」

     田遙見父親忽地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溫情舉止來,一時間如同做夢一般,被葫蘆趁機拉了出去,渾渾噩噩不知所往。

     待人都走光了,田夫子長嘆一聲,神情有幾分蕭索。

     女人到底能不能跟男子並重,便是他活了半輩子,經歷了各樣事後,如今也不比從前,有些不確定起來,何況兒子。

     他一向逍遙慣了,實不知如何照管兒子,除了學文習字外,其他都是任由兒子自己糊弄的。

     今日這一鬧,他忽然覺得:兒子若再跟老頭兒們混在一處,也不知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,一點兒少年天真也沒有。於是想把他送進學堂,跟少年們相處,想必會有所改變。

     周夫子微笑道:「清明本是通透之人,莫要自尋煩惱。遙兒此去,定能跟黃豆他們相處和諧,日久能改些性子也不一定。」

     黃夫子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我早說了,把那小子送進學堂,萬事皆休,你就是不聽。」

     說話間,幾人踱出院子,往田上酒家去了。

     且說葫蘆一行人,回到鄭家,先去鄭老太太屋裡問候。

     鄭老太太見了香荽,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,一把摟在懷裡不撒手,又問她為何到這時候才下學。

     紅椒也依偎到外婆身邊,見問這個,就想跟她說學堂裡的情形。忽見田遙站在一旁無措的模樣,忙將話嚥了回去,只說夫子講書講晚了。

     葫蘆跟板栗將田遙推上前,對鄭老太太道:「奶奶,這是田夫子家的少爺,叫田遙。我請他來家裡做客。」

     鄭老太太跟外孫女說了幾句話,抬頭就看見孫子身邊多了個少年,才想問這是誰家的娃兒,葫蘆就說了。

     田遙平日雖跟著田夫子扮不羈,到底知書識禮,遂整肅衣衫,恭恭敬敬地上前向鄭老太太見禮。

     老太太忙道:「是田遙?我聽說過的。好懂事孝順的娃兒,洗衣裳煮飯都會,可能耐了。比你們兄弟都強。」

     又放下香荽,將少年拉到身邊,仔細打量一番,問了許多過日子的話,比如洗衣煮飯、柴米菜蔬等家事,神情關切的很,並未多嘴多舌查問他爹娘的事。又叮囑他,家裡若是缺什麼就來跟她說,鄭家種地,這些東西都是有的。

     田遙心裡升起一股奇妙而又陌生的感覺,說不清什麼滋味,眼睛有些酸脹,喉頭有些干澀。

     很快,他就來不及感懷了,青山、黃瓜等人一齊進來,一堆男娃女娃爭相開口,有人喊娘有人喊奶奶有人喊外婆,各說各的,聽得他頭暈,看得他眼花。

     鄭老太太卻眉開眼笑,挨個地為他引見兒孫,他就被這些大大小小的娃兒給包圍了。

     吃飯的時候,又見到了鄭老爺子和鄭青木,又是另一番喧囂熱鬧。

     田遙在板栗和葫蘆的有意照應下,很快融入這熱鬧之中。

     不融入也不成,他面上雖老成,到底還是個孩子,被黃豆三句話一撩撥,便失去從容,兩人就對上了。

     葫蘆跟板栗微微一笑,遂帶他去了書房,於是一場新的論戰開始。

     這回黃瓜、青山也參加進來,田遙一人面對一幫少年,頗有些「舌戰群儒」的味道。

     紅椒也惦記這事,也藉著溫書的名義來了書房。

     她見這小子一副死鴨子嘴硬的模樣,實在氣不過,便道:「女子不重要,你今晚吃的飯都是女子煮的,有本事你吐出來!」

     板栗忙喝道:「紅椒,你咋說話的?」

     田遙卻無所謂,他跟黃豆吵了半天,也摸著些訣竅,遂把眼一翻:「今兒我是客,是你們請我來吃飯的。你們死拉活拽拖我來,我若是推拒,豈不拂了你們面子?再說了,女人本就該在家煮飯。」

     跟著又補了一句:「我家沒女子,所以我才煮飯。若是有女子,就不用我煮飯了。這正說明女子比不過男子重要,只能幹洗衣煮飯的活計。」

     紅椒氣得不得了,忍不住站起身,仰臉衝著屋頂大叫道:「氣死我了!」

     田遙見小女娃鼓著腮幫子、粉面含怒,忽然開心起來,眉開眼笑地端起茶盞,施施然喝了一口,一副愜意的模樣。

     黃豆起身,將紅椒拉坐下,對她道:「甭氣,我來跟他說。」轉頭對田遙,「女子洗衣煮飯,正說明她們很重要。你們家沒有女人,所以你這倒霉的傢伙只好自個弄這些;我們家有許多女人,所以我不用弄這些,就等著吃現成的好了。你說女子重要不重要?」

     田遙放下茶盞,瞪著黃豆,恨不得跟紅椒剛才一樣大喊「氣死我了」。

     葫蘆等人都笑起來。

     爭得面紅耳赤、口乾舌燥之際,鄭青木讓人送了茶水點心進來,大夥兒便休戰,歇息喝茶。

     板栗隨意喝了兩口茶,對田遙笑道:「我先前就說咱們不必爭這個的,你不信。其實我們也沒說男尊女卑不對了,你也瞧見了,在我們這樣人家,都是我外公跟我舅舅當家作主的。我外公年紀大了,不大管事,如今是我舅舅當家。」

     田遙質問道:「那你們還都說男女一樣重要?」

     板栗認真道:「這個真的無可爭論。各人想法不同。我們村也不是所有人家都把女人當回事的,也有那不把媳婦當人、不稀罕閨女的。」

     田遙固執道:「男女自然不能相提並論。」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34 PM


087章 地底神秘人

     葫蘆一直不大說話,這時說道:「君臣也不可相提並論。若是緊要關頭,定是臣子捨身救主。但你可曾想過:若是君主不賢明,不看重體恤臣民,臣子還會捨身救主麼?」

     板栗笑道:「只看夏桀、商紂的下場不就知道了。其實男女也是一樣,若是夫君不把妻子當回事,想齊家可就難了。」

     田遙哪裡是那麼容易勸服的。

     板栗等人也並不想勸服他,日子愛咋過那是人家的事。只是從此以後,田遙倒跟他們混到一處了,整天跟黃豆鬥口。

     等方智方威兄弟來到村裡附學,就更加熱鬧了。

     黃觀也入了青山書院,葫蘆跟板栗不大親近他,見面也只是淡淡地問候一聲。

     黃觀雖知道緣故,這話卻無法說開來,那更打人臉了,所以也不敢上張家拜謝。

     可是,也不知怎麼回事,小蔥幫禮部侍郎之子治傷的事在貴人圈裡傳開了,竟然傳到了清南村。有人就說小蔥跟侍郎之子定親了,已經收了人家的聘禮。

     張家和鄭家一點動靜也沒有,連板栗和葫蘆等兄弟也沒有再想法子出頭。

     鄭氏嚴令他們不可爭這一口氣。

     黃家什麼也沒說,閒言也是私下傳的,難道他們要挨家挨戶去跟人說沒有這回事麼?若不能想出萬全之策,無論怎樣澄清都是自取其辱。

     板栗等人自然沒了好心情,各樣活動都少了好些,每日只讀書習武;小蔥在濟世堂也沒了笑容,整日悶悶的。

     黃觀猶自不知,直到方智有天去書院找他,他才知曉。

     呆怔半響,遂回家去見黃夫人。

     正碰上有客來訪,談及親事,他正色道:「家父已經相準了人家,只等晚輩學業完結,回京就要成大禮。」

     他本當是澄清的意思,不料更壞事,人們愈發議論,說張家準備把閨女送禮部侍郎之子做小妾,又說這是為了幫張家小兒子聯絡權貴云云。

     張槐得信後,氣得回家要摔東西發洩,被鄭氏奪下了,嗔怪道:「摔了自家東西,吃虧的還是自己。何苦哩!」

     又沉臉對板栗道:「如何?出了一口氣,惹來更多麻煩,難道你要跟人一直對掐下去?這世上總有些人是咱們惹不起的。因果就是這麼結下的。」

     她已經斷定是黃夫人弄鬼,雖不明其意圖,想來也不過是出一口氣罷了。這些權貴,從來只有他們挑旁人的,斷容不得旁人嫌棄他們。

     板栗死捏住拳頭,低頭不語。

     鄭氏對這對父子道:「要我說,咱們照常過日子,隨他去好了。他還能上門來搶了咱閨女不成。」

     張槐不樂道:「那咱小蔥的名聲不要了?」

     鄭氏淡淡地蹦出一句粗話:「名聲頂屁用!」

     見他們父子張口結舌地看自己,忍不住笑道:「對於那些愛面子、想靠子女交結權貴的人家來說,這名聲當然重要了;對於咱們來說,卻沒這回事,正好用來試試人心。看重小蔥的人家,你覺得他會聽信這些閒言?小蔥不過是救人,又沒幹啥出格的事。他若是聽信了,那正好,這人也不值得咱把小蔥嫁他了。」

     張槐點點頭,神情若有所思。

     他看看板栗,道:「又見識到了?」

     板栗心中難受萬分,說不出一句話來,只點頭。

     因為此事,張老爺子和張老太太,外加鄭老爺子和鄭老太太,一定要把小蔥許給葫蘆,說是兩人一定親,啥事都沒了。

     鄭氏不敢再吱聲,慫恿張槐和哥哥青木堅決反對此事。

     頭一回,鄭氏遭到了娘家爹娘和公婆的埋怨,卻是有口難言,不禁心中氣苦。

     心上壓著這件事,兩家人一個冬天都不開心,連過年也沒好生過得。家裡一堆娃兒,往常過年可是熱鬧的很。

     正月初五,雪後初晴,葫蘆兄妹從外婆家回來,便住進了桃花谷張家,表兄妹們整日讀書嬉戲。

     午後,板栗帶著葫蘆和嚴師傅去了正房隔壁的祠堂,跟看守的陳老爹低聲吩咐幾句後,進入堂內。

     掩上門,板栗先去各祖神龕牌位前拜祭過,又上了一炷香,方才帶著二人轉到後堂。

     這裡安置了數個大櫃子,板栗打開其中一扇櫃門,鑽了進去,嚴師傅和葫蘆尾隨其後進入,然後關上櫃門。

     櫃內原來另有乾坤,卻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,北牆上有好些氣孔,從三進院裡透了些光進來,還能聽見丫頭們說話的聲音。

     板栗推開西面一扇門,一條石砌台階呈現眼前,有清冷的微風撲面而來。台階一直通往地底,不知幾多幽深。

     原來,張家地下是一個好大的溶洞。

     當初住在橡園時,大火燒山,一眾老小無處躲藏,遂挖了個地洞藏進去。無意間挖出一條通道,發現下面的溶洞,然後逃出生天。

     陳老爹的腿就是在地底挖通的時候,一不留心掉進溶洞裡摔斷了,雖經秦楓盡力診治,依舊是瘸了。

     事後,經過檢視,這地下溶洞竟如迷宮一般,極為廣大,且另有途徑通向桃花谷。而張家此前就發現桃花谷口的山塘旁邊有一個大山洞,那裡盤踞著許多的烏龜,如今竟然跟橡園那邊連上了,其鬼斧神工令人歎服不已。

     張槐便將橡園那邊的溶洞做了倉庫,又堵住了通往桃花谷的通道,再將新宅這邊溶洞、龜巢分隔開,張宅底下的溶洞就不被外人知曉了。

     板栗他們正是通過地道下去溶洞。

     嚴師傅點著一盞燈籠,前頭照著,引兩個少年一路下到地底,又點著地底設置的燈火,頓時周圍情形就顯現出來。

     洞頂距離地面有兩三丈高,洞內鐘乳石倒掛,又有崖壁聳立,或奇峭,或光滑,千奇百怪,形狀各異。地面大多高低不平,形勢不一,有嶙峋怪石突出,亦有濕潤泥沙沃土。

     幾人順著一條平整的小路往西行,拐過一組崖石峭壁,另有一個更大的溶洞出現在眼前。

     這裡要平坦多了,看得出經人工修整過的。右手邊以竹木搭建了十幾間簡易的屋子,這是倉庫,裡面存放了各樣糧食物品;左邊崖壁底部,一條清淺小溪蜿蜒曲折而去,泉水激石,泠泠作響。

     四處查看一番,板栗對嚴師傅道:「就在這吧。」

     嚴師傅點頭,轉身進了一間屋子,拿出兩把木刀,扔給兩個少年,道:「少爺和表少爺照我平日教的練給我瞧瞧。」

     板栗跟葫蘆對面而立,眼神略一交錯後,同時出手對招。

     嚴師傅轉頭四下尋摸,剛想找個地方坐下來,就聽兩人同時「噯喲」一聲叫喚。

     他急忙回頭一看,不禁愣住了:兩人已經分開,葫蘆捂著胳膊,板栗捂著肋部,均是疼痛得皺眉吸氣。

     嚴師傅驀然眼睛一亮,疾聲問道:「受傷了?」

     板栗苦著臉道:「嚴師傅,怎麼我倆受傷了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?」

     嚴師傅哈哈大笑道:「我當然高興……不!不是你們受傷了我高興,是因為你倆摸著些竅門了,我才高興的。」

     原來,這嚴師傅以及朱師傅等八人,乃是戰場上混了好多年的老兵,因傷殘歸家,被板栗小叔張楊挑了帶回來的。

     他對板栗說,自己也沒什麼高深的武功教他們,有的只是戰場上的生死搏殺經歷,因而一直教他們這個。

     可是小孩子練練拳腳還行,讓他們心中產生決然的拚搏氣勢和生死相向的冷酷,那是太難了,故而練了好幾年,也不過多些狠勁兒罷了。

     這些日子,板栗和葫蘆心情都不好,心中有一股戾氣,剛才對招的時候,竟然爆發出來了。

     板栗幾乎廢了葫蘆的胳膊,葫蘆也幾乎震斷了板栗的肋骨,虧得兩人在緊要關頭收斂了些手勁,不然就遭了。

     嚴師傅也是看出他們心情,才借這機會讓他們對練的,不想有這結果,又是高興又是擔心。

     他急忙上前攙扶板栗,又問葫蘆能不能自己走,用不用上去叫人。

     葫蘆道:「嚴師傅背著板栗吧,我自己能走。」

     於是,三人才下來一會工夫,只得又上去。

     一路吹滅燈火,嚴師傅邊走邊對兩人說這與人搏擊之術:「……往後你倆不能對活人練,只好對著樹樁、石壁等死物練了。能練得收放自如最好,不要總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……」

     「我跟老朱這些人,不過是普通軍士。只是在戰場上混得久些,多次出生入死,有些經歷罷了。若說拳腳功夫,還數孫鐵最厲害……」

     板栗趴在嚴師傅背上,聽他說著話,肋部疼痛使得他齜牙咧嘴,哼哼著對葫蘆道:「我覺得骨頭斷了哩!」

     等那一團燈火漸漸走遠,話音也成了嗡嗡聲,那排倉庫中間,有間屋子的木門忽然輕輕拉開一掌多寬的縫隙,探出一顆蓬亂的腦袋,對著幾人走遠的方向凝視傾聽。

     黑暗中,看不清他的模樣。

     好一會,只見他縮頭回去,在屋內窸窸窣窣搗騰了一番,再輕輕地出來,肩上扛了一團黑乎乎的什麼東西,仔細將門掩好,然後一瘸一拐地往溶洞深處走去。

     他悄沒聲息地走著,似乎對這地底的黑暗環境極為適應,雖然腿有些瘸,卻並不會弄出跌跌撞撞的聲響。有時又停下,豎起耳朵傾聽,似乎有些膽怯驚懼。

     忽然,身後有輕微的響動傳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39 PM


第088章 放飛

     他立即停下腳步,猛然轉身,屏住呼吸側耳傾聽。

     等聽見老鼠的吱吱叫聲,方才長出了口氣,呼吸都粗重幾分。

     看著來路方向,他咕咚嚥了下口水,用手按了按狂跳的胸口,不知是為先前差點被板栗他們發現而後怕,還是因為老鼠受到驚嚇,或者兩者都有。

     靜立良久,直到溶洞內再無異響,只聽得流水潺潺聲,襯托得四下幽深靜謐,他才繼續往洞深處走去。

     再說板栗和葫蘆,出了祠堂後,兩人的受傷自然引起家中一陣忙亂。待聽明了緣故,更是換來七嘴八舌的埋怨。

     小蔥急忙搬出自己的藥箱為他們診治,發現兩人傷勢都不輕——傷到骨頭了,需要調養些日子才成。

     長輩們驚怪不已,責令兩人好好歇著,不許再耍拳腳。

     午後,冬子在東廂房的北牆根下,背對著太陽擺了兩張躺椅,鋪了厚褥子,板栗跟葫蘆斜靠在上面,避開傷處,各自手捧著本書在看。

     大黃臥在板栗腳前,狗頭擱在兩隻前腿上,迎著暖暖的日光,半眯著狗眼打盹。

     太陽慢慢往西南方沉墜,屋頂積雪大量融化,雪水順著屋簷凹陷處不斷往下滴,形成一道雨簾。雨簾落入屋簷下的暗溝裡,嘩嘩流淌聲,仿若山溪。

     正房那邊傳來一陣說笑聲,有男有女。

     才初五,親戚朋友都還在拜年走動,是以家中來了不少客人,爺爺奶奶和爹娘各自陪著說話。

     板栗將書擱在腿上,揉揉眼睛,轉頭問葫蘆:「你說,敬文他娘幹啥來了?」

     葫蘆抬起眼皮,道:「這我咋曉得。」

     兩人目光交會,想到一種可能,不禁陷入沉思。

     三進院子裡,鄭氏跟李敬文的娘對面坐著,也在東廂門口曬太陽,說閒話。

     「菊花,甭管外邊人咋說,我曉得你不喜歡小蔥嫁到當官人家。我說話不會拐彎,拐彎也沒用,你是曉得我心思的:我就想小蔥做我兒媳婦哩。你咋想的?往常老說他們小,如今可不小了,也能定親了。瞧瞧村裡的那些男娃女娃,好些都定親了。」

     說起這個,鄭氏就鬱悶不已。

     清南村因為出了四個進士,加上青山書院、青山醫學院落戶在此,在下塘集這一片鄉野,那是大大的有名。有名也麻煩,村裡的男娃女娃都被人盯著,媒婆往來穿梭,忙得顛兒歡暢。

     最離譜的是,她前兒還聽人說,有兩戶人家,兒女才兩三歲就定了娃娃親,還好,還沒聽說過指腹為婚這樣事。

     她摸摸高聳的肚子,嘆了口氣道:「這要是旁人,我肯定不敢把話說滿。跟梅子你說話,我也不拐彎。你當年是咋嫁給長明哥的,你都忘了?人人都說我哥比長明哥好,可你反倒跟了長明哥。你說說,這事是能說得清的?敬文當然是個好娃兒,如今讀書又好。他還小,你就不怕他往後起了旁的心思?」

     見敬文娘急著想解釋,忙又道:「我不是說你家敬文品性不好。可是你想想:他們這些小男娃,包括我家板栗跟葫蘆在內,讀書若能出息了,再在外邊晃蕩幾年,那時見的人一多,心思能不變?所以,我總不敢太早幫他們說親。偏我娘跟婆婆都不讚成我,還以為我咋回事了。」

     敬文娘聽了,張張嘴,想說也說不出來話,白了鄭氏一眼道:「偏你就想的多。」

     她心裡不得不承認菊花說的對,兒子往後真要是心思轉了,那時難道要跟張家退親不成?若是小蔥不喜敬文,那就更麻煩了。

     當年自己不就是這麼折騰的,娘都已經託人把她許了青木,結果不到一天,又上門求著退親。也就鄭家為人厚道,這事才沒鬧大,換個人家可沒這麼便宜。

     因而她不敢說自家敬文喜歡小蔥,覺得過幾年也好。

     想通了後,便笑道:「那你可不能把小蔥隨便就許出去了,得給我留著。」

     鄭氏忍不住笑起來,道:「你咋養了六七個娃,還是這麼直腸子哩?」

     敬文娘從旁邊的圓幾上抓了把瓜子嗑著,一邊笑道:「一個人的脾性咋好改的。就算老了,也還是這個樣兒。」

     說笑一會,丫頭綠葉過來對鄭氏道:「太太,我扶你起來走幾圈吧。大姑娘說了,老歪著不好。」

     敬文娘急忙站起身道:「我來扶她走,還不耽誤說話。再說會話我也要家去了。」

     綠葉便笑著回正屋去了。

     兩人又說笑了一會,等日頭落到屋後,敬文娘便提出告辭,鄭氏送她出去。

     在二院裡看見板栗、葫蘆和劉井兒圍在一處說話,敬文娘笑道:「回頭我叫敬文來瞧瞧你們。他要曉得你倆練武,把自個給傷了,該笑話你們了。」

     板栗急忙道:「那嬸子就不要說。」

     敬文娘跟鄭氏就笑起來,遂上車去了。

     太陽一落,帶走了溫暖氣息,風兒吹在臉上,便也有些刺骨。可是,紅椒和黃豆卻帶著幾個小的在院外林子裡玩雪,因為院內的雪都鏟出來了。

     小娃兒們戴著各色鮮豔的棉布軟帽子,穿著厚厚的棉衣,跟個球一樣在雪地裡滾來滾去,小臉紅撲撲的。就算一跤跌倒,也很快爬起來又跑。

     清脆的笑鬧聲迴蕩在森林上空,給這住戶不多的桃花谷帶來了不少生氣。

     鄭氏微笑看了一會,扶著綠葉的胳膊,轉身回去了。

     因張老太太娘家也來了人,她便和鄭老太太一直陪著。至晚間安排好客人,兩人才偷了個空,一齊來到鄭氏屋裡,問她今兒敬文娘幹啥來了。

     鄭氏見兩老太太一副戒備模樣,失笑道:「娘問這幹啥?敬文娘就不能來瞧瞧我麼?」

     鄭老太太尤其不放心,不相信地問道:「沒說旁的?」

     李家想跟張家結親也不是啥新鮮事了,家裡長輩心中都有數。

     鄭氏無奈道:「沒說旁的。」

     見鄭氏神色不好,張老太太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,道:「要說哩,李敬文那娃兒算不錯了。不過,有些話咱關起門來說:不是我當奶奶的自誇,我瞅著,葫蘆跟板栗更好些。」轉向鄭老太太,「是不是這樣?」

     鄭老太太急忙點頭道:「那是。咱村這一撥男娃兒,就數葫蘆跟板栗拔尖兒,就跟他們爹當年一樣。」

     兩親家一說起這話題,就無法住口了,又扯出黃瓜、青山等人,總之,張家和鄭家的小輩,無論男女,個個出色,是旁人家不能比的。

     鄭氏先是愕然,接著就張大嘴巴,瞅著兩自賣自誇的老婆子,咋那麼像王婆哩!

     因說得口乾,張老太太端起圓幾上的溫水喝了一口,接著道:「這些日子,家裡也來了好些媒婆子,幫板栗提了好些人家,我都不大中意。我想來想去,覺得淼淼那女娃不錯,跟咱板栗般配。就怕秦大夫跟云大夫瞧不上板栗,我總覺得他們兩口子跟咱們莊戶人家不大一樣。」

     鄭老太太忙道:「咋不一樣了?你沒覺得秦大夫和云大夫都好喜歡葫蘆板栗麼?淼淼當然好,可是咱板栗也不差,這書唸下去,越來越出息了。」

     鄭氏已經不知說啥好了。

     不過,難得聽兩人謙虛了一回,沒說秦淼比不上小蔥、紅椒這樣的話來,不由鬆了口氣。

     她很想甩手不管娃兒們的親事,隨他們自己去。可是不成哩,這地方大家都這樣,手慢了還抓不到人,於是心裡無限懷念上輩子的自由婚姻。

     惆悵了一會,才對二人道:「娘,我覺得還是等等再說。淼淼還小,若是咱們上門提親,秦大夫兩口子給回了,那不是沒了餘地了?不如先擱幾年再說。反正秦大夫兩口子眼下也不會幫淼淼定親。」

     兩老太太相視點頭,覺得這話有理,遂撂下不提。

     她們見鄭氏情緒有些不樂,恰好張槐也洗漱完畢來到外間,便急忙起身走了。

     張槐將妻子從矮榻上扶起,輕聲問道:「菊花,你咋了?不舒坦了,還是娘來說了啥?」

     鄭氏搖搖頭,懶得說話。

     兩口子回到裡間,正要歇下,卻聽外邊傳來小蔥的聲音:「娘,還沒睡吧?我來瞧瞧你。」

     鄭氏急忙道:「還沒睡哩。」一邊示意張槐去開門。

     張槐開了房門,將小蔥迎進來,笑道:「我當你今兒不來了哩。」

     小蔥每晚都要幫鄭氏請平安脈,今天來了不少客人,就耽擱晚了。

     有個當大夫的閨女真好!

     鄭氏坐在圓幾前,看小蔥認真幫自己號脈,心裡不由感慨,又想起她前些日子受的委屈,心裡又難受。

     待閨女診完了,不禁伸手在她細滑的脖頸上不住摩挲愛憐。

     小蔥似乎心有所感,抬頭對鄭氏笑道:「娘,等你明年生了,我和淼淼要跟大師兄他們進山去採藥,順便出去遊歷一番。怕是要得一兩年工夫才能回來。」

     張槐和鄭氏聽了一愣,交換了下目光,張槐問道:「你們這麼點大,遊歷啥?」

     小蔥注意到爹娘的神情,不禁抿嘴笑道:「娘不是常說,小娃兒就跟小鳥兒似的,總有一天要飛出窩去,咋到了自己身上,又不捨得了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40 PM


第089章 遠行


     張槐皺眉道:「這不是你們還小麼。等大了,你就讓爹管,爹也懶得管你們。」

     小蔥笑嘻嘻地說道:「爹不用操心,我們自然是女扮男裝出去的,除了大師兄,還有醫學院的好幾位師兄也要去。如今要是不出去,再大些更不好出去了。不光我,葫蘆哥跟我哥也說了,等娘生了,爹就留在家裡陪娘,他們去北邊照管一陣子,也算是歷練了。」

     張槐看看挺著大肚子的鄭氏,有些心動。

     鄭氏想要反對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一時間滿心疲憊。

     最近一段日子發生了好些事情。外人也就罷了,她活了兩輩子,覺得犯不上跟人爭一時意氣。可是,當娃們的親事就擺在眼前,自家老小各有一盤心思,又不能不管不顧,實在讓她覺得有些心力憔悴。

     若是當人家娘親是一種職業,她都要辭職不干了。

     小蔥見娘有些出神,遂笑著開解了好些話,直到夜深了才離開,留下爹娘慢慢商議。

     當二月春風裁出柳葉的時候,鄭氏生下第三個兒子——玉米。添丁的喜悅尚未散去,葫蘆、板栗、小蔥就各自踏上了遠途。

     張家老兩口和鄭家老兩口是在孫子孫女臨行前才知道的,他們未能阻止此事,直埋怨了半個月,怪兒子兒媳婦不應該讓小娃兒們出去。

     玉米滿月的時候,不少親友上門,方夫人自然也來了。

     出人意料的,黃夫人也來了。見了鄭氏,一再感謝當日張姑娘出手救治黃觀,又說早要來拜望云云,十分謙和有禮,宛如跟張家世交一般。

     這副情形落在外人眼裡,都各自思量揣摩,諸般猜想不一。

     鄭氏也不在意,一般客氣招呼著,將她跟方夫人安置一處。

     為了孫女小蔥的事,張老太太心裡堵了一口氣,看見這個禮部侍郎的夫人就不舒坦。想要怎樣,又不能怎樣,只得去陪自己娘家人,讓兒媳婦招呼這些富貴夫人。

     熱鬧中,有位夫人按捺不住好奇心,問鄭氏,為何不見大姑娘。

     鄭氏便含笑說閨女出門遊歷去了。

     這話驚得眾人一呆,竟是不約而同地看向黃夫人。

     黃夫人笑道:「小小年紀,倒是肯吃苦。就是女兒家,在外行走不大方便。」

     鄭氏也笑道:「她師傅小時候就是這麼過來的。」

     有個心直口快的夫人用帕子遮著嘴,呵呵笑道:「也難怪黃夫人心疼,畢竟是送了表禮的。」

     眾人皆目光閃爍,都去看鄭氏;方夫人則捏緊了拳頭,竭力隱忍,才沒露出異樣;黃夫人含笑不語。

     鄭氏心下嘆了口氣: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。

     她詫異問道:「表禮,什麼表禮?」

     眾人一愣,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。

     黃夫人見鄭氏一副疑惑的模樣,含笑道:「這位夫人怕是說我上次叫嬤嬤送來的表禮吧?這是應該的,張姑娘可是幫了我家觀兒好大忙呢。我本當要親自來謝的,因身子不大好,只好讓嬤嬤來了。」

     鄭氏跟嫂子劉氏相視一笑,道:「原來說的是這個。好叫黃夫人曉得,我已經讓人把東西送去醫學院了。我們家姑娘是大夫,救人那是應該的,不敢當夫人的謝。」

     她本來以為那一次是尋常拜訪,過後應該備一份回禮送去黃家的,誰知出了那件事,萬萬不敢去了,便將那些禮物一股腦送去了醫學院。

     劉氏也笑道:「我那天可不就是這麼跟方夫人說的。甭管是黃少爺,還是別的什麼人,若不碰見也就算了,既然碰見了,又沒有旁的大夫在,那傷又不能耽擱,外甥女兒要是不幫著治,她師傅准饒不了她。」

     鄭氏又開玩笑地對黃夫人道:「夫人放心,我可沒敢貪了那好名兒。捐的時候跟醫學院的人說了:這是禮部侍郎家的夫人一片善心,特意捐了給孩子們做衣裳的。那些娃兒都好感謝夫人呢,又不好上門去謝的。好在無論捐了錢物,醫學院都有記錄。數目大的,還刻在大門口的板壁上。回頭大夥去瞧瞧,禮部侍郎名下,可是有兩千多兩呢!」

     眾人都恍然大悟,話題遂轉向醫學院,紛紛說去年捐了多少財物,竟是個個都比黃家多。

     隨後的滿月宴,黃夫人根本不知眾人說些什麼,好容易挨到結束,便匆匆去了。

     家裡的事情,板栗和葫蘆一無所知,他們正跋長途,涉遠路。第一次出遠門,兩個少年心情極好,將所有事都暫時甩到腦後,用心打量外面的世界。

     張槐也不敢放任兩人就這麼出門,派了身邊得力管事劉黑皮跟著,另有嚴師傅和好些護院壯丁,共有十幾人。

     一路曉行夜宿,其景物不斷變換,從峻山秀水的東南,過平原,繞湖泊,再入山地,那巍峨高聳的山巒跟小青山又是不同,帶著厚重沉穩,極為大氣。

     在途不止一日,也不消多記,直到三月底才到云州境內。

     板栗跟葫蘆兩個,看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巒,層層疊疊的山峰,如同展開的水墨畫,那心就興奮地跳躍起來,不顧疲累,催著劉黑皮往前趕。

     板栗大叫道:「黑皮叔,咱們快點兒,到了地方還能趕上吃晌午飯。」

     黝黑精瘦的劉黑皮看著兩個精力旺盛的少年,呵呵笑道:「吃晌午飯?你傻了吧!望山跑死馬曉得不?你瞅著那山就在前邊,咱們就算不吃不睡,打馬狂奔還得兩天哩。」

     板栗傻眼:「兩天?咋這麼遠?」

     不管怎樣心急,路還是要一步一步走的。

     兩日後,一行人終於來到雲霧山腳下。這麼說也不對,應該是雲霧山中一座矮山的山腳下,因為在它左右及背後,還有許多更高的山巒和巍峨的山峰。

     三年前,張家和鄭家在此各自購買了三千畝荒山。因人手不足,近兩年也不敢再買,只用心打理這片山林。目前除了雞和一些零星的莊稼,尚無其他大項收益。

     一路上,劉黑皮已經把大小事項都跟葫蘆板栗說了。到了地方,見兩少年興致高昂,對一切都新鮮好奇,索性不伸手,讓他們四處張羅安排,他卻跟在一旁指點。

     此後,板栗和葫蘆就在新環境裡忙碌起來,跟在家差不多,無非是讀書習武,照管山林莊院,也無需一一贅述。

     沒了爹娘在跟前,那撐起一樁家業的感覺,使得兩少年行事更有樣子了,直把自己當大人用,絲毫不覺累煩。

     加上云州城就在附近,忙碌之餘還能抽空進城去逛逛,日子新鮮而充實。

     因此,兩人竟是樂不思蜀起來,到了年下也不願意回去。對劉黑皮說,好容易出來了,不如多呆兩年,方不負歷練一場。

     劉黑皮聽了這話,黑臉更加黑了。

     他可是有媳婦的人,離家久了就會想家,可不比這兩小子,長了這麼大,頭一回離開家門,沒了爹娘爺奶的看顧,反而如同放飛的鳥兒般歡欣。

     雖然不高興,也沒法子,不然他還能丟下小少爺,自己單獨走不成?說不得只能捨命陪君子了。

     大雪封山的日子裡,幾人窩在屋內取暖。

     劉黑皮坐在小板凳上,瞅著春子和冬子用個小炭爐煮水泡茶,一邊悻悻地對板栗道:「等長大了,一股腦兒把這些家業讓你們管,那時瞧你們還貪新鮮不。」

     雲霧山的冬天極冷,不然倒跟小青山差不多了。

     因為這天氣的緣故,屋內起居擺設跟南方就有些差別:內室一般有炕。晚上用來睡覺,白天在炕上擺一張小炕桌,看書寫字什麼的,十分方便。

     可板栗和葫蘆卻不大習慣,坐不一會就覺得腿麻,只得依舊下炕坐桌椅。過一會冷了,又挪到炕上,反覆折騰。

     葫蘆聽了劉黑皮的抱怨,正好腿麻了,便下到地上,跺了跺腳,望著他只是笑。

     板栗也丟下書,懶懶地斜倚著個大枕頭靠在牆上,笑道:「黑皮叔想嬸子了?要我說,在外多呆一年才好。嬸子在家肯定也想你。她見你老長時候不回家,等回家了,那還不小心捧著你麼?要是你天天在她眼跟前,就沒這麼稀罕了。」

     劉黑皮白了他一眼,覺得跟個半大小子說不清。
 
     板栗跟葫蘆相視一笑。他們前些日子接到家中來信,得知小蔥跟秦淼也沒回去,更打定主意要在這多呆些日子了。

     笑話,他們難道還比不上妹妹和秦淼麼!

     再者,板栗跟小蔥是雙胞胎,從未分開過的,心裡一直牽掛和思念,如果回去後見不到妹妹,對他來說,還不如就呆在云州的好。

     想起妹妹,板栗就出神起來,有些看不進手中的書了。

     葫蘆搓搓手,對板栗道:「咱們出去練練吧,又能驅寒。」

     板栗精神一振,直起身子道:「正是這個話。別養一個冬天,胳膊腿都生鏽了可不成。」

     於是,兩人都丟下書本,去到雪地裡練武。下午,又去山上滑雪。

     也不知什麼緣故,板栗跟葫蘆覺得這一年來,他們無論讀書習武都進益非常快,這也是為什麼他們不想急著回去的原因之一。

     如此延宕下去,轉眼又是冬去春來,跟著春盡夏至。第一批砍伐的橡木已經種上了木耳,他們一直忙到九月底,收了一季秋木耳,諸事完畢後,方才在十月初踏上歸途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51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1:02 PM 編輯

第090章 路遇

     來的時候縱馬奔馳,回去的時候,卻押著四五輛馬車,因而行程比來時慢了許多。好在他們帶了好些馬兒,可以輪換著拉車。

     有歸家的喜悅在前面吸引著,一天天地接近湖州,這漫漫長途也就沒那麼難捱了。

     這日午後,剛過渝州,天下了一場冷雨,官道上越發泥濘難行,行人也少。就見前方聚集幾個人,行到近前才發現,是馬車陷進溝裡了。

     劉黑皮看著那兩三尺寬的深溝,恍然大悟道:「我說一路上也沒見啥馬車哩,原來人家曉得這兒沖壞了,特意轉到另一條道上去了。那條路也沒繞多遠。咱們可就吃大虧了。」

     這道路挨著山坡,塌陷沖刷的痕跡明顯,這溝是被夏季山洪衝出來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打量這溝,只見溝中簡單墊了些砂石泥土,將那坡度減緩,若是車輕馬健,僥倖也能過;若是不知厲害的,可就要上當了。

     眼前這兩輛青色馬車就是這樣,想是車裡裝了不少東西,拉車的馬兒又平常,趕車的也不老道,強要過去,如今卡在那紋絲不動。

     也不知他們咋這樣笨,不曉得先趕一輛車試試,竟是兩輛車一齊陷進去了。

     一個婆子和一個中年文士分別站在一輛車旁,另有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和一個穿短襖的小子圍著車亂轉,神色很焦急。

     正慌著,就見來了一大群人,且除了葫蘆幾個少年外,大多是些壯實的漢子,因此更加不安了,警惕地看著他們。

     板栗可不管那麼多,他恨不得一步跨回家才好。當下,四處一望,見這附近也沒個村莊,看來只能自己動手了。

     幫人就是幫己,眼下只能先幫人家把這車給弄出來,才好修路,不然,他們帶的五輛馬車裝了好些貨,那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。

     他跟葫蘆商議了幾句,便跳下馬,對劉黑皮道:「黑皮叔,你帶四個人過去幫把手,幫他們把這車給弄出來。嚴師傅,你帶剩下的人去山上砍些樹,再挖土撿些石頭備用。」

     兩人一齊答應,分頭行事。

     那穿短襖的小子見劉黑皮等五六個漢子往車邊走,頓時急了,忙張開雙臂,護住其中一輛馬車,緊張地問道:「你們想幹什麼?」

     劉黑皮愣住了:這好沒幹好事哩,先讓人當歹徒了。

     板栗和葫蘆也往溝邊來。板栗瞅著那一籌莫展的中年文士,不禁有些鄙夷:這人儀表不俗,怕也是個書呆子,也不曉得上前幫著推車,就這麼幹站著,那車難道能自個爬上來不成?

     正想著,聽見小子的話,忍不住笑道:「想幹什麼?自然是幫你們把車給弄上來唄!」

     那小子跟板栗一般大,把他上下一打量,將信將疑地問道:「你……你們有那麼好心?」

     板栗氣得笑了:「我們可沒那好心,還不是為了自個。你們這車擋了我們的路,不把它弄上來,難不成我們要陪著你們在這乾耗?我就當陷在這的不是你們的車,是山上滾下來的死木頭,那時我們還不得費勁搬開。」

     那小子一聽這話就炸了,跳起來嚷道: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我們難道是故意想擋在路上的?」

     那管家模樣的老人忙呵斥了他一聲,又對板栗賠笑道:「小兄弟,我等也是不得已……」

     板栗可沒工夫聽他解釋那麼多,打斷他話道:「誰說你們是故意的了?我要不這麼說,而是說專門來幫你們的,再扯一大篇『出門在外,誰沒個難處,幫人也就是伸把手的事。區區小事,何足掛齒云云』,那這位小兄弟又該以為我巧言令色、居心不良、包藏禍心了,還不如說幫自個實在。可這話你們又不愛聽了。那你倒是說說,我要咋說才合適?」

     那小子被他問得啞口無言,乾瞪眼瞅著板栗生氣。

     這輛車裡坐著四個小姑娘,有三個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,另一個要小些,才八九歲,另外還有些箱籠行囊等物。

     幾個大的聽板栗說得有趣,忍不住都抿嘴無聲偷笑,又覺得有些歉意,可聽著外面好些男人的聲音,又一點兒也不敢出聲。

     那個小的嘴一咧,露出一排細白貝齒,嘴角現出兩個小酒窩,看樣子就要笑出聲。

     其他三人嚇了一跳,其中一個女孩迅速伸手,將她連鼻子帶嘴都摀住了,又把眼神對她警告。

     小姑娘被她捂得出不來氣,憋得直翻眼,連連點頭,表示不敢笑了,才得以掙脫。

     那中年文士先是一旁看著,這時微笑上前,對板栗和葫蘆抱拳致意道:「二位小兄弟請了。小孩子說話欠妥,萬望海涵!在下慚愧,手無縛雞之力,出門又不曾準備周全,不料遇見此事,竟不知如何解決。還請小兄弟能施以援手。」

     板栗忙道不敢,心想這人禮數倒是周全的很,就是忒迂腐了,可見光讀書是不成的。

     他本想讓人家把車裡的東西給卸下來的,這樣也輕省些,只怕一開口,人家當他覬覦財物,又要費好一番唇舌解釋,想想還是算了。

     人家既然不肯卸貨,怕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緣故也不一定。

     幫人就是幫己,再說,這人他明明不認得,可看上去總覺得面善,尤其是微笑的時候,也真是奇怪了。

     就當有緣吧,他心裡想道。

     當下也不多話,招呼劉黑皮等人上前,要把這車硬抬上去。

     劉黑皮見少爺行事越發穩妥了,心裡十分高興。

     這一路上,或者說,這兩年來,凡事都是讓少爺跟表少爺自己張羅拿主意,竟是事事周全妥帖,一點大錯也沒有。可見這回沒白出來,也不枉他舍了媳婦在這陪著二人。

     眾人圍住其中一輛車,連帶車軲轆一起往上提,車伕又在前面揚鞭催馬,幫著出些力氣。

     板栗和葫蘆本在一旁看著的,見五六個人也只推得那車動了一動,遂從道旁尋了兩塊石頭,遞給那小子道:「等會車子挪動了,你把這個塞在車輪底下。」

     那小子守在車門口不讓,警惕地問道:「我……我要幫著推車。不如你去塞。」

     板栗見他一副防賊模樣,怒道:「你這麼防著我,車裡裝了金子不成?笨死了!甭管裝的是啥,就你這副模樣,只會更加招惹人惦記。我讓你去塞,是嫌棄你小胳膊腿太沒勁,不如讓我來,這車說不定就上去了。」

     這小子站的位置是個需要使勁的地方,故而他這麼說。

     不等小子還嘴,那中年文士喝道:「默兒,還不去?」

     那孩子無法,嘀咕著「不過跟我一般大,就會吹牛」,到底接了石頭站到一旁,眼睛卻還盯著板栗跟葫蘆。

     葫蘆看了他一眼,心裡奇怪:這個樣子,難道這車裡真裝了金子不成?

     他正處於變聲的時候,嗓子有些難聽,故而更不愛說話了,是以凡事都由板栗出頭。

     等葫蘆和板栗搭手幫忙後,情形立即改變。兩少年雖然一個十四歲,一個十三歲,卻力氣大的很,終於挪動了那車。

     等車輪底下墊上石頭後,更得力了。於是眾人合力,馬兒也在前邊使力,一鼓作氣,終於把車推了上去。

     板栗憋著一口氣,弓腰只顧推那車,心裡又鬱悶,想不通這車上裝的是啥,這般沉,卻又神神秘秘的,不肯卸下來讓車輕便些。

     待要不管吧,自家的車又無法過去,耗著更耽誤事。沒法子,只好下死力給人當苦力使喚。

     幫人倒沒啥,叫人跟防賊似的防著,他心裡便老大不爽快,因而沒發現腰上掛的荷包帶子叫車輪給絞住了,扯了下去。完事後直起身,也是一點沒發現,跟著又去弄另一輛車。

     等兩輛車都推上對面道路,那小子跟管家大大地鬆了口氣,高興得合不攏嘴。

     中年文士走過來,鄭重跟板栗道謝,他發現這少年是主人。

     板栗笑道:「本就是為了咱們自己。先生莫要客氣,只管先走就是了,我們還要把這路墊起來。我說句不好聽的,你們就留下來也幫不上忙。」

     那中年文士聞言尷尬,明知他說的是實情,只得又謝過一遍,方轉身上車去了。

     那小子聽了板栗的話,心中不喜,卻又反駁不出什麼,於是也去車頭坐著,兩輛車就嘎嘎遠去了。

     這裡,板栗他們砍了樹墊在溝裡,又挖土搬石填上,壓平整,十幾個人直忙了兩個時辰,方才把路修好,然後趕著馬車過去,繼續行路。

     上馬後,板栗因跟葫蘆說起先前的事,覺得那幾個人真是笨,「把個車跟寶貝似的護著,那不是告訴人裡面東西金貴麼?好在遇上咱們,真要是碰上那心懷歹意的,還不搶了他。」

     劉黑皮笑嘻嘻地點頭道:「那車上怕是裝了千金。」

     一個漢子詫異地問道:「就算劉管家猜車上裝的是金子,又咋曉得正正好一千斤呢?我先前推車的時候,估摸了一下,頂多五六百斤。」

     劉黑皮聽了哈哈大笑,笑得眾人莫名其妙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0:53 PM

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-7-6 11:03 PM 編輯


第091章 想不到的緣分?

     嚴師傅年紀大些,經驗老道,遂笑道:「劉管家的意思,車上裝的是千金小姐。」

     眾人聽了恍然大悟。

     板栗失笑道:「五六百斤的千金小姐?那不成了肥……那啥了?」

     劉黑皮翻眼道:「就不能是兩個小姐,再加兩個丫鬟?還有東西哩!人家見咱們這麼多男人,自然不敢露面。你非說車裡裝的是金子,人家聽了不定咋笑話你哩,還說人家笨。」

     板栗氣得對葫蘆道:「我們瞧起來就那麼不像好人麼,要這麼防著咱們?」

     眼珠一轉,對冬子和春子打趣道:「肯定是你倆帶累了我們——你倆瞧上去就像登徒子,不像我跟葫蘆哥,一個玉樹臨風,一個精神威武!」

     眾人聽了大笑不止。

     冬子也呵呵傻笑,春子卻撅著嘴巴道:「表少爺就會埋汰人。咱們就長得那麼難看麼?」

     他跟自家主子一樣,正處於變聲期,那嗓子跟破鑼似的,難聽死了。

     劉黑皮便道:「就衝你那嗓子,跟老鴨叫喚一樣,『嘎嘎的』,人家小姐可不得躲著?」

     眾人又是一陣笑。

     一路說得熱火朝天,傍晚時分,他們趕到一個叫浦頭鎮的小鎮打尖。因人多馬多,索性包了一家小客棧,要店家用心伺候人馬。

     等一切安置妥當,板栗才發現自己身上荷包不見了,四處找尋不見,連道晦氣。

     葫蘆出聲問道:「裡面可有啥重要東西沒?」

     板栗想了想道:「也沒啥重要的東西,不過是些碎銀兩和一小瓶傷藥。哦,那個木雕的板栗在裡面。昨晚在農戶家借宿,我洗澡的時候,怕弄丟了,摘下來放到荷包裡了,今早又忘了戴。再有,就是那個荷包了——那是妹妹縫的。」

     說著話,神情就有些懊喪:這兩樣東西,都不值錢,對於他來說,又都很重要。

     那木雕是他爹前年從云州帶回來的,用香木雕刻的,他們兄弟姊妹各有一個,是跟各自名字相符的玩意兒。他的自然是一顆板栗了。

     葫蘆難得地開了一回玩笑:「說不定是在推車的時候弄丟的。要是叫那車內的千金小姐得了,這就是想不到的緣分,就叫『有緣千里來相會』。老天爺給你送媳婦來了。」

     板栗忍俊不禁:「就算是那時候丟的,那車裡面的人又沒出來,怎會得了去?再不然,就讓那討厭的小子撿了去。以他討厭咱們的程度,當時就會還給我,怎會昧下不還?就算他是個貪心的,昧下不還,也不能把東西送給他家小姐,那不是找罵麼!」

     葫蘆戲謔道:「要不咋說有緣哩。有緣既是想不到的緣分。」

     板栗難得見他這麼有興致開玩笑,隨口湊趣道:「真要像你說的那樣,我就認了。若是將來見了今日坐車的女子,拿了我的板栗來,我就娶了她。只怕沒這回事,又或者是個男子或老婆子撿了我的板栗,那我可不能認這話。」

     他心裡始終不信今日車上坐的是女子。

     就算是女子,哪裡那麼巧就撿了他的荷包;就算撿了他的荷包,也斷然沒有留在身邊的道理,於是毫無顧忌的說出這番話。

     葫蘆笑道:「你說過的話,可要記好了。」

     板栗見他篤定的神色,詫異道:「莫不是你見了我的荷包丟在何處了?」

     葫蘆搖頭:「我若是見了不說,那這事就沒意思了。須得是各種巧合湊一處,得了那結果才有意思。」

     正說笑間,冬子來叫,說是飯菜安排好了,叫去前邊吃飯。

     二人便丟開這話,去前面用飯。

     住了一宿,隔日繼續上路。一直到十一月中旬,方才趕到清輝縣下塘集。

     這日午後,他們踏上下塘集的街口。

     看著街道兩旁形形色色的鋪面,以及各種攤販,青石街道上來往的人流,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,板栗忍不住迎著寒風張開雙臂,哈哈大笑。

     引得街上人都對他瞧,他絲毫不以為意。

     街上人多,春子和冬子都下了馬,在前邊引路;嚴師傅等人騎馬走在兩邊,將板栗和葫蘆護在中間,後面跟著四五輛車,牽出老長一串。

     正行走間,忽然從道旁竄出一大一小兩個邋遢少年,衝著板栗和葫蘆就奔過去,嘎嘎地笑著,那個大些的還對他們猛搖手。

     嚴師傅嚇了一跳,急忙催馬上前擋住,喝道:「不要命了是不是?要是叫馬撞了你,你倒霉不說,還帶累我們。」

     虧得他們走的不快,不然剛才就撞了人了。

     兩邋遢少年仰望著擋在面前的大馬,和馬上嚴厲的漢子愣住了。

     那個大些的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,穿一件破襖子,渾身髒兮兮的,肩上背著個舊包袱,腳下穿的是草鞋。他頭髮亂糟糟地堆在頭上,臉上黑乎乎的,一雙眼睛倒烏黑明亮,怔怔地看著板栗跟葫蘆,張張嘴想要說什麼,卻又閉上了。

     那個小的也就十來歲,躲在他身後,一手揪住他破襖後擺,探頭往前看。那頭上的亂發結成一縷縷的,耷拉下來遮住半邊臉。

     葫蘆和板栗先還沒在意,只當是小乞丐,吩咐嚴師傅不要為難了他們,給些銅板讓他們買包子吃。

     可是,目光一掃過那兩個少年,看著他們純淨的眼神,沒來由的,心裡一動,葫蘆首先喊道:「等下。」

     隨即和聲問他們想幹嘛。
 
     那個大些的少年忽然靦腆地低下頭,又像在笑;小的緊緊拽著她的胳膊,將頭埋到他肩後,似乎很害怕。

     板栗忙問道:「可是缺錢?」

     問完覺得自己真蠢,人家那樣子可不就是缺銀子麼。

     嚴師傅也是狠狠地抽了抽嘴角,見他們堵住了街道,忙掏出一錠銀子——約莫二兩的樣子,遞給那個少年道:「喏,這個給你們。我們還要趕路,不能跟小兄弟多說了。」

     那少年卻不接,期盼地望著板栗跟葫蘆,小聲問道:「我們……我們能不能跟你們回去?」

     見眾人神情愕然,急忙又補充道:「我們會幹好多活。」

     那個小的也急忙抬頭猛點,眼巴巴地瞅著葫蘆。

     葫蘆心中一擰,剛要答應,劉黑皮在旁插話道:「我們家不缺人。不如接濟你們幾兩銀子,你們在這集上好好尋摸,看有沒有鋪子招夥計或者酒樓要打雜的,只要勤快,不愁找不到工做。」說完,又對嚴師傅使了個眼色,「嚴師傅,你再多給他們幾兩銀子。」

     這就是不樂意了。

     他並非有意要駁回葫蘆的決定,而是出門在外,須得小心,若是遇見可憐的就收留,那可就沒個底了,也容易讓人鑽了空子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也知道這點,只好歉意地對兩人笑笑,又相互對視一眼,覺得今兒真怪了,咋這麼心軟起來。

     嚴師傅給了五兩銀子給那兩個小子,然後眾人就走了。

     走出好遠,板栗回頭,見那兩少年還在對他們張望,心裡極不舒坦,硬著心腸轉頭,納悶地問葫蘆道:「今兒是咋了?」

     葫蘆搖頭道:「我也不曉得。就是覺得他們挺可憐的。好了,嚴師傅也給了銀子,他們既然能幹活,就不怕在集上找不到工做。我們還是先去濟世堂,看看小蔥跟淼淼回來沒有。」

     說起這個,板栗急忙點頭,遂高興地跟劉黑皮說了,一行人便趕往濟世堂。

     結果,兩人白高興一場:小蔥跟秦淼居然還沒回來。

     板栗忍不住抱怨道:「妹妹也不小了,咋能這麼不曉得輕重哩?一去兩年不回來,她當自個是男娃麼!也不擔心爹娘爺奶惦記。」

     葫蘆聽了嘆氣,也是憂心忡忡,這回家的興奮勁頭立時消了一半。

     不管咋說,家裡還有其他親人,離家兩年,在外不覺得,離家越近,還是有些期待的,再說,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,沒準哪天小蔥她們就回來了。

     於是兩人收拾惆悵的心情,重新說笑起來。

     出了下塘集,踏上通往清南村的大路,眼看就要到家,所有人都高聲說笑起來。

     這一路到清南村,不斷碰見熟人,寒暄打招呼,說笑幾句,竟是沒個停歇的。

     出了老村,一條樹木夾道的村路通往山邊的新村,兩旁的桃柳已經掉光了葉子,從枝條空隙間能遠遠看見鄭家大院的門牆,以及從院牆後透出的綠竹尖梢,汪汪的狗叫聲和小娃兒笑鬧聲從院子裡傳出。

     這時候,葫蘆跟板栗終於忍不住了,打馬直奔過去。

     一番喧鬧吵嚷後,老老小小都從各屋湧了出來。

     冬天,又恰是學堂休憩的日子,青山黃瓜他們都在,一幫少年圍住兩人大叫大笑。

     寒暄問候身體的,問在外見聞的,問土產禮物的,吵得讓人頭暈。

     葫蘆看著眼前的弟妹們,個個都竄高了一截。

     小叔青山身材越發魁偉,也跟爺爺越來越像。

     二弟黃瓜出落的讓他這個大哥也看不過眼了,心裡腹誹,這娃兒別是投錯了胎吧?十二週歲,正抽個條的時候,明明一身不打眼的青灰衣褲,卻襯托得他臉兒白淨,眼兒水潤,唇兒紅嫩,其嬌媚硬是生生壓了小妹紫茄一頭。

     三弟黃豆終於把榪子蓋頭留成了小羊角,個頭也到自己肩膀了,可那雙骨碌轉的眼珠,手腳一刻不得閒的模樣看上去更顯淘氣,一副欠收拾的模樣兒。

     四弟青蓮看上去還是那麼安靜,比他這個當大哥的還悶。

     嗯,還是紫茄妹妹最討人喜,那溫柔可人的小模樣,純淨無暇的眼神,誰見了也捨不得不疼她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1:03 PM


第092章 煞星降臨


     他腦子裡挨個把面前的娃兒都評價一番,剛想開口招呼,就見板栗大笑著上前給了青山一個熊抱:「小舅舅,你長得越來越像外公了。」

     轉身對黃瓜:「黃瓜表弟,你這模樣……咋比紫茄還美哩?」

     不待黃瓜發作,又對黃豆咧嘴道:「黃豆表弟,你說怪不怪,我見了你手就癢癢,咋這麼想揍你哩?」

     黃豆氣得跳腳大嚷。

     板栗早到了青蓮面前,對小娃兒道:「青蓮,你就不能開口叫一聲大表哥?外婆家有葫蘆哥一個人悶就成了,你還是多說話比較好。小娃兒多說話討人喜。」

     小青蓮十分淡定,連眼皮也沒眨一下,就跟沒聽見一樣。

     板栗又對紫茄展開最燦爛的笑臉:「紫茄妹妹,甭管你二哥長成啥樣,他也是比不過你的——你是老鄭家最受寵的。」

     紫茄害羞地笑了一下,柔柔地叫道:「板栗表哥!」

     「噯!」板栗答應的脆快,心裡特舒服,果然還是紫茄妹妹最討喜,這些男娃兒太淘氣了。

     葫蘆在旁差點笑出聲來。

     他都懷疑自己長嘴是多餘的了,因為有板栗在的地方,根本就不用他開口。哦,也不對,還是能用來吃飯喝水的。

     大人們站在正房廊簷底下,滿臉喜悅地望著娃們鬧。

     鄭長河見孫子和外孫子長得跟青木一般高了,要不是臉上還帶著稚氣,差不多都以為是大人了,心裡說不出的歡喜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    好容易從弟妹中間擠出來,葫蘆急忙過去見爺爺奶奶和爹娘。

     板栗揚聲對劉黑皮道:「黑皮叔,你先家去。我再等一會,陪外公外婆說幾句話兒就回去。」

     如今回到村子裡,劉黑皮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,便留下兩車土儀給鄭家的馬管事,他自帶人回桃花谷去了。

     鄭家自然是歡聲笑語一片,熱鬧的跟過年似的。

     言談間,板栗問及小蔥消息。

     鄭青木說,小蔥兩月前捎信回來,說是年前肯定會到家,只不能確定準確的日子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聽了,這才放心。

     他們卻不知道,自己跟小蔥擦肩而過不說,這一耽擱,又引出一連串的事情。

     多年以後,葫蘆常想,若是那天在下塘集,他跟板栗把小蔥和秦淼直接帶走了,後面還會不會發生那麼多事,那他們如今又會是怎樣的呢?

     先前那兩個衣衫破爛的小子就是小蔥跟秦淼裝扮的。

     小蔥見哥哥們沒認出自己,嚴師傅又攔住不讓近前,不禁哭笑不得;秦淼則委屈地嘀咕道:「葫蘆哥哥跟板栗哥哥也真是的,都沒認出咱們。」

     小蔥看看周圍來往的人眾,以及附近鋪子中伸頭張望的人,低聲對秦淼道:「吵出來不好。咱們趕緊回濟世堂去,哥哥肯定會去濟世堂看咱們回來沒有。到時候換了衣裳跟他們一塊回村,就不會有事了。」

     秦淼連連點頭,興奮地說道:「快點!不然他們去了沒見著咱們,又要走了。」

     說完,撒腿就往街上跑。

     小蔥急忙道:「小心……」

     可是已經晚了,幾匹快馬正從街道那頭疾馳過來,根本不管街上人來人往,視這些尋常百姓如螻蟻一般,唬得街上人往兩旁直躲,一邊大罵不止。

     當頭一匹棗紅馬上坐著個十八九歲的紫衣少年,披著紅狐裡子紫緞面子的斗篷,一邊哈哈大笑,一邊道:「快!五少爺說不定已經找好客棧了。這鬼地方……噯喲!狗東西!」

     秦淼心裡惦記葫蘆跟板栗,跟先前一樣,扯著小蔥就往街上衝。正好那馬奔到眼前,嚇了一跳,不知往前還是往後,竟是愣住了。

     情急之下,小蔥拽著她縱身往對面跳過去,堪堪避過疾馳的馬兒,心中狂跳不已,連道「好險」。

     那馬兒受驚,一聲嘶鳴,揚起前蹄,差點將背上少年掀下來。

     頓時少年怒火萬丈,等控穩馬後,揚鞭就朝秦淼抽過去。

     秦淼沒在意,被馬鞭結結實實抽在後背上,本就破爛的衣衫被帶下好幾片破布,隨著飛舞的鞭梢飄到空中,半天才悠悠蕩落。

     她禁不住大叫一聲,又氣又疼。

     小蔥眼神一凝,一把將她拉到街旁,自己擋在她身前。

     那少年催馬執鞭,不依不饒地追過來,又對身邊隨從喝命:「給我打!打死這狗東西。驚了少爺的馬,害得少爺差點跌下來。」

     雖然到了家門口,一來小蔥不想讓人認出來,二則這人也不知是從哪來的權貴子弟,她不想給家裡惹麻煩,於是就拽著秦淼,輕巧的避過那馬鞭。

     她正好站在一個豆腐攤子前,她讓開了,這一鞭就落到豆腐攤上,「嘩啦」一聲,豆腐案被帶倒,白玉般的豆腐撒的滿地都是。

     賣豆腐的大嬸心疼地叫道:「我的豆腐!造孽喲——」

     彎腰想要去撿,哪裡能撿得起來,沾了灰,就捧起來也沒用了。

     小蔥心裡大怒,竭力忍氣,對那人道:「這位少爺,你馬跑那麼快,我們沒看清,才驚了馬。請少爺大人大量……」

     不等她說完,那幾個隨從圍了上來,好幾隻鞭子對著她和秦淼就抽了過來。

     有個隨從獰笑道:「想求少爺饒命?成,那就跪下……」

     小蔥不及思索,扯著秦淼再次避開,左躲右閃的,如同遊魚一般,很快竄到街道中央。

     那少爺大怒,若是小蔥讓他狠抽幾鞭,痛打一頓,他出了氣,說不定會放過這事,可小蔥幾次避過他的鞭子,不由惱羞成怒,喝命隨從,今兒一定要把這兩個狗東西打斷腿不可。
 
     這時,街上行人、鋪子掌櫃小二等,全湧過來了,紛紛指責這幾人,在街上縱馬狂奔不說,還欺負兩個窮小子,也不知哪來的傢伙,跩的跟什麼似的。

     下塘集人如今可不像從前那般沒見過世面了,也不大怕人。因為有青山書院和醫學院,這地方權貴多著呢,他們何曾見過這樣行事的,那些老爺都懂禮的很!

     那少年在京城驕縱慣了,如何將這些小民放在眼裡,頓時眼中戾氣閃現,且不去追小蔥和秦淼,竟是對著周圍人亂抽起來,打得那些人哭叫奔逃。

     小蔥知道今兒碰上豪強了,只怕不能善了,又見連累純樸鄉民,心中怒氣勃發。

     她轉身對那華服少年挑釁地吹了一聲口哨,輕蔑地一揮手,然後拉著秦淼,順著青石街道,撒腿往前奔去。

     少年氣得七竅生煙,果然丟下鄉民不管,招呼隨從縱馬緊追下去。

     小鎮清雅古樸的街道頓時陷入一片混亂,人喊馬嘶,小兒哭叫,咒罵聲不絕入耳,打破了鄉人們寧靜的鄉野生活。

     小蔥和秦淼對下塘集的街巷自然熟悉無比,想逃走很容易,可是,身後這人是個畜生,縱馬狂奔,絲毫不顧人性命,她們反而不敢亂跑了,怕連累更多的人。

     跑一段,左手邊有條清幽小巷,直通清輝江,可是巷口兩個垂髫稚子正蹲在那玩耍,只得腳不停歇地跑過去了。

     又跑一段,看見右手邊有一條小巷,直通小清河,可是巷口有兩個大爺老太太正蠕動癟嘴聊得歡呢。聽著身後急促的馬蹄聲,讓他們避開只怕來不及,只得又跑過去了。

     再跑一段,大嬸子、小媳婦、小娃兒,到處都是人!

     冬季,又是快過年的時候,下塘集人悠閒地在街道巷口,以及各鋪子轉悠,跟熟人閒話聊天,評論年貨,看看熱鬧,扯扯新聞故事,享受著他們樸實的生活,哪知道煞星來了。

     小蔥拽著秦淼狂奔,聽著身後的哭喊叫罵,心急如焚,不知那些人又撞倒了什麼人。

     她一點也不為自己擔心,可老這麼跑下去也不是個事哩!

     鋪子,不能進;巷子,大多有人,也不能進;民居,更不能進;想要往縣衙在這設立的緝捕收稅的小公門那邊跑,又怕到時候對質起來,洩露了自己的身份,那時又是漫天閒言碎語。

     幸好兩人都不嬌氣,在外歷練兩年,身子康健,腿腳靈活,竟能支撐下去。

     狂奔一陣,看看就要到濟世堂了,忽地記起前面左邊有條細長的幽巷,眼睛緊盯著,到了近前,發見巷口及巷弄裡邊都沒人,不禁大喜,拉著秦淼,迅速閃身鑽了進去。

     到了這裡面,真個是如魚得水。

     秦淼在前,小蔥在後,一溜煙跑到巷子深處,眼前是清輝江那清冷的水面。

     小蔥低聲道:「往右拐!」

     右拐過去,是臨河而居人家的後院牆根,一般都開有後門進出,方便人下河洗衣洗菜什麼的,因為河邊隔段路就有一條青石台階通向河底。

     這時辰,河邊沒有什麼人,一條青磚鋪就的小路,依河蜿蜒伸展。兩人便順著小路一直奔到濟世堂的後院門口。

     回頭見身後沒人追來,方才松了口氣。

     小蔥忙上前拍開門,對院子裡忙碌的兩個婆子報了身份,又扯下頭上假髮,讓她們仔細看了,才得以進院。

     囑咐她們說,若有人來問,不可說有兩個乞丐進來過,然後回屋洗澡換衣。

     只要換回女裝,那便不怕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1:04 PM


第093章 混世魔王

     在後邊廂房忙碌的趙清徒弟九兒乍一見二人,嚇了一大跳。

     小蔥急忙解釋一番,九兒又細看了面容,方才明白是兩位師叔,慌忙喚人舀熱水讓二人梳洗換衣。

     直到這時候,秦淼才覺得背上火辣辣的疼。

     因她們要扮窮酸,自然不能穿許多衣裳,故而那鞭子結結實實地抽中了她,尾梢還在後脖頸上帶出一道紅痕。

     兩人禁不住把那狂妄的傢伙一頓臭罵,咒他騎馬摔斷腿,坐船落了水,上山碰了嘴,總之不得好過,又擔心那些街坊,也不知傷了多少人。

     說一陣,罵一陣,實在氣壞了。

     這種人就是禍害!

     又想著總算擺脫他,沒洩露了女兒身份,沒給家裡帶麻煩,心裡好過了許多。

     她倆放下心來,一心梳洗裝扮,恢復女兒服飾,卻不知前面已經鬧起來了。

     那紫衣少年和隨從縱馬狂追小蔥和秦淼,見她們一直順著街道跑,也不拐彎進小巷,因此不曾防備。

     看看就要追上了,忽地兩乞丐鑽進一條小巷。他們因不曾防備,那馬就衝過了頭。

     等調轉馬頭回來,人早沒影了。

     那小巷又深又窄,馬兒進去可不好走,只得令人下馬進去追趕,自己在外邊等。

     料是追不上了,一口惡氣不得出,不住咒罵「狗東西」。

     兩個隨從進巷後,不多一會就出來了,回報說人不見了,但他留心問了人家,說是看見兩個小乞丐進了濟世堂的後院。

     那少年立即瞪眼道:「那還等什麼?去濟世堂。」

     撥轉馬頭剛要走,隨即又問道:「濟世堂是什麼地方?」

     有個隨從就討好地說道:「少爺,小的問了,這濟世堂是一家醫館。就在前邊。」

     那少年眼珠一轉,留下兩人依舊進巷,去濟世堂後院門口堵著,他則帶著剩下的四人去濟世堂前門。

     在濟世堂主持事務的是秦楓大徒弟方虎,他正幫人瞧病,聽見門房傳來吵鬧聲,咒了下眉頭,讓一個小弟子出去查看,發生什麼事了。

     才一會,那小弟子飛快地跑回來,嘴裡嚷道:「師傅,有人來鬧事了,把看門的蔡老頭打了。」

     方虎眼一翻,對他道:「你叫幾個人出去攔住,我一會就來。」

     說完,依舊用心診脈,然後細問一番飲食起居等,忙了好一會,才擬了個方子,細細交代些注意事項,打發病人親眷去抓藥,他又接著看下一個病人。

     等最後一個病人看完,方虎才出了大堂,卻發現院子裡圍了黑壓壓一片人,已經吵翻了天。

     下塘集人今兒可憤怒了:一直安安靜靜地過日子,雖說往常也有不平事發生,都比不上今日這個紈袴狂妄。

     他們雖是老百姓,可兔子急了還咬人哩!

     十多年前,忍無可忍的鄉民們火燒賭坊妓院以及小衙門,隔年又混亂中打死人販子,無一不表明他們體內潛藏著野性,等閒人是不怕的。

     再說了,因青山書院落戶在下塘集清南村,好些名門宿儒、書生學子匯聚,縣衙特地派了許多捕快差役在此監管,就怕出事,平日哪有這等事?

     因此,先前華服少年一行人在街上縱馬狂奔、隨意傷人時,就有人去小衙門回報史班頭去了。

     有衙門的人出頭管事,街坊四鄰也就撒手。誰知那幾個人居然堵到濟世堂大門口,還動手打人,這下可激怒民眾了。

     濟世堂,那是秦楓大夫開的,那是下塘集人心中的聖地。

     秦楓不僅因為醫術高明、醫德高尚而得人敬重,更是因為他開辦了醫學院。他邀集杏林同行,打開大門,廣收門徒,傳播醫術,這一舉動贏得了無數人感佩。

     見華服少年一行人在濟世堂門口打人鬧事,那些鋪子掌櫃、小二,街上的小攤販,以及街坊鄰眾,紛紛抄傢伙衝過去,圍住那幾個人混戰起來。

     吉祥客棧,天字二號房,一個身穿藏青錦衣、面容清冷的少年端坐桌前,皺眉問面前的青衣隨從:「可問了是因何而起?」

     那隨從忙道:「小的問了,說是胡少爺縱馬狂奔,差點撞了兩個乞丐,就槓上了。胡少爺帶人一直追到濟世堂,如今堵住門要人。不知為何,街上好多人都圍了過去,要打胡少爺呢。」

     旁邊一書生急忙道:「哎呀!五爺,這濟世堂可衝撞不得,那是秦大夫開的,秦大夫最受人敬重了。再說,這胡少爺……」

     他訕笑兩聲,沒說下去。

     那少年卻明白他的意思,不禁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這蠢貨!走到哪都闖禍。若不是父親交代,本少爺死也不會帶他來的。走,去瞧瞧!」

     說完站起身,隨從急忙拿了件暗紅羽緞斗篷給他繫上。卻是一副好修長身材,只是黑眉冷目,俊臉寒霜,嘴唇稍薄,一副涼薄不近人情的模樣。

     這是榮郡王第五子洪霖,今年十七歲,乃王妃嫡出。

     他被父親勒令來青山書院進學,與兵部郎中之子,有混世魔王之稱的胡鎮同行。

     因胡鎮在清輝縣城要探望一位親戚,他懶得等他,故而先來到下塘集,住進熟人幫他找好的客棧。

     這熟人就是他父親小妾的兄弟,即曾書生曾鵬。

     洪霖本就對來這鄉野之地萬分不喜,又有個混世魔王跟著,更是嫌棄。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,總得給兵部郎中留些面子,那人常在父親面前奉承的,兩家還沾點親。

     如今才來就出了事,心裡對胡鎮是說不出的嫌惡。

     等他帶著人來到濟世堂門口,衙門的史班頭也帶人來了。

     洪霖冷哼一聲,誰也不理。

     早有隨從撥開人群,他便走進去,問跟方虎對峙的胡鎮:「因何鬧事?」

     胡鎮面對氣勢洶洶的人群,正心中害怕,忽聽見洪霖的聲音,如聞天籟,忙大喊道:「五少爺,這……這醫館藏匿賊人。我讓他們交出來,他們不肯,還打人。」

     他今兒嚇著了。

     在京城狂妄慣了的,以為一番恐嚇,濟世堂就會把人交出來,不過是兩個乞丐罷了。

     誰知門房見他狂妄,又聽說不是來看病的,便連門也不讓進了。更沒想到的是,這地方民眾如此兇狠,他不過抽了門房老頭兩鞭子,立即就被人包圍了。

     圍觀人群中有那知情的,立即大喊道:「噯喲!真不要臉!自個騎馬撞人、打人,還倒打一耙子,賴起旁人來了。」

     「這是哪來的傢伙,到下塘集欺負人來了?」

     「瞧他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,怕是當官人家的娃。咋跟混世魔王一樣,一點家教都沒有哩?」

     「別是上青山書院讀書的吧?我的娘噯,這樣人要是進了書院,那還不是黃鼠狼進了雞窩,攪得一團亂麼!」

     「不能吧?這一看就不是好東西:滿街都是人,他們七八個人愣是跟沒長眼睛一樣,只顧騎馬跑。我要是不躲的快,非得讓馬蹄子給踩得稀巴爛。」

     「史班頭,你一向辦事公道,可不能饒了這混蛋。」

     各種難聽話此起彼伏,胡鎮大怒,剛要發作,忽見洪霖兩眼陰沉地瞪著他,其中寒光閃爍,不自覺地收聲,吶吶不敢言。

     史班頭雖然也看出這二人身份不一般,卻並不害怕——下塘集如今權貴多著呢,這傢伙衝撞的又是濟世堂,就算他不出面,也會有人懲治他。

     他便不卑不亢地詢問情由。

     看門的蔡老頭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,方虎也解釋了幾句。

     胡鎮忽然發現自己闖禍了。

     這地方雖然是鄉野之地,可是,書院有的是他仰望的人物,來下塘集治病的權貴也不在少數,身邊這個榮郡王小兒子,更是個厲害的。

     他忽地靈光一閃,梗著脖子叫道:「那兩乞丐是賊。藉著撞我馬,把我腰上的玉珮跟荷包給揪去了。我追賊還追錯了?我們騎馬雖然快,又沒撞了人。」

     一邊說,一邊回想剛才到底有沒有撞了人。

     他今天在清輝縣,把荷包跟玉珮都落在親戚家了,故而理直氣壯地誣陷那兩乞丐。找不到賊髒的話,正好說明他們藏匿了。

     人群一靜,大夥兒有些不確定起來。

     因為,小蔥跟秦淼那副模樣,跟乞丐也差不遠了。乞丐,可是常幹這順手牽羊的事的。

     洪霖目視胡鎮:「可真有此事?」

     若是追賊,那便不同了,好過騎馬撞了人,還不依不饒地追到此地行兇。

     胡鎮哪裡敢鬆口,咬死說那兩個乞丐搶了自己的玉珮跟荷包,不然他哪有工夫在這耗著,早去跟五公子會合了。

     洪霖見他這般,神情一鬆,微笑看向史班頭。

     看門蔡老頭堅決否認,說沒有兩個乞丐進濟世堂。

     胡鎮的隨從急忙道:「我們的人看見他們從河邊後門進去了。千真萬確,我們還有人守在後門口呢,就怕他們跑了。你們還敢不承認?」

     洪霖不想把事鬧大,只要證明他們不是無故狂妄就好了,別第一天來這就留下惡名,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。

     想到這裡,就準備故作大度地勸說胡鎮不再追究,反正他們也不缺那點銀錢,將緝捕賊人的重任交給衙門的人去忙,他們也好趁機脫身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1:35 PM


第094章 機靈的泥鰍

     誰知方虎冷笑道:「這位公子莫不是在說笑吧?濟世堂的大門也就罷了,總有人進來看病,那後門豈是尋常人能進出的?你這麼說,等於告訴大夥,我濟世堂是偷兒藏匿的地方了?」

     人群一靜,跟著又哄鬧起來。

     是啊,兩個乞丐怎能隨便進後院呢?

     有人嗤笑道:「先不說那兩乞丐有沒有偷了你的東西,我可是看見你們拿鞭子隨便抽人的。好些人都挨了鞭子,難道他們都偷了你的東西?剛才又把蔡大爺打了。我瞧你就是瞎編的。那兩個小乞丐可憐的很,他們偷誰的東西不好,要偷你的東西?你那會兒還在縱馬狂奔呢,他不要命了不成?」

     「對呀,偷你的東西,還不如偷我的呢,強似被馬蹄子踩爛!」

     「他根本就是鬼扯!」

     一道清朗的聲音忽地響起:「哪來的世家公子,當下塘集是他家地頭,在此橫行稱霸了?把這些話糊弄各位街坊,當下塘集無人麼?別忘了這還有個青山書院,豈能容你等狂妄!」

     人群分開,幾個書生走了進來,對方虎施禮。

     方虎急忙還禮不迭。

     書生們把洪霖跟胡鎮略一打量,一人輕笑道:「二位兄台是來書院求學的吧?這般行徑,豈是我等讀書人所為!便是兄台從京城來,更要講究名門風範才是,方不會污了祖宗名聲,丟了父輩的臉面,也不枉在天子腳下生活多年。」

     洪霖心中氣怒交加,想走又走不成,不走又不知如何了結。

     胡鎮見他臉色不好,哭喪著臉道:「五少爺,那兩人真是偷了我的玉珮。他們要是不厲害,我們幾個人騎馬都追不上?」

     他的隨從也竭力賭咒,說親眼見那兩小乞丐進去濟世堂了,如今他們還有兩個人守在濟世堂後門口。

     見他們如此說,洪霖把心一橫,上前一步,對方虎跟史班頭道:「也不必爭論,兩位看這樣如何:如今天也晚了,病人也差不多都走了。你們濟世堂有多少大夫,先報出個人數,然後再讓這位官差帶人進去清點,看有沒有其他人。我們不進去,就在外邊等,如何?不管有沒有,在下讓胡公子給濟世堂賠罪,再賠些銀兩給這位大爺。」

     方虎毫不猶豫地點頭道:「這主意妥。」

     不禁上下打量這人,雖然年少冷漠,卻不像那個胡鎮那般狂妄驕橫。

     洪霖才不管有沒有呢。

     有,更好;沒有,他這邊也有台階下。

     幾個書生一進來,這事就必須慎重了。

     當下,濟世堂登記點卯的弟子拿了個簿子過來,報出今兒來了男大夫及學徒雜工共計二十人;女大夫及學徒灑掃煮飯婆子共十五人。病人另外計算。

     所有人都集中到了大堂內,等待史班頭點驗,另派了人去後院各處察看。為此,還特意找來了兩個婆子,怕有些地方不方便進去。

     結果,後院察看一番,無人。

     大堂點驗後,卻多出兩人,不過是女子。

     一問,才知是張姑娘和秦姑娘,下午剛回來的,故而沒有登記。

     洪霖聽了眼睛一亮,大有深意地盯著史班頭。

     胡鎮也不是傻的,立即叫道:「她們是什麼時辰回來的?若是由大門進,怎會沒人知道?是不是從後門進的?」

     方虎心裡「咯噔」一下,有了不妙的感覺:他本不知小蔥和秦淼回來了,否則斷不會答應對人數的,就算要對,也要把兩人算進去才是。

     可這時再沒有改口的道理,他冷冷地盯著胡鎮道:「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要跟你說?她們兩個是大夫,還是女娃兒,街坊大嬸們都認得的。難不成你想誣賴她們是賊?」

     胡鎮道:「那不一定……」

     這話激怒了一人,他衝出來對著胡鎮大聲道:「你是說,張姑娘和秦姑娘裝作乞丐,偷了你的玉珮?」

     卻是泥鰍,少年出落的清俊秀氣,此時卻眼噴怒火,恨不得要吃了胡鎮。

     人群靜了一下,然後好像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,轟然大笑起來。

     胡鎮也怒了,道:「要是從大門口進去的,你們誰看見了,為何不登記?有個小的挨了我一鞭子,一查驗就知道真假……」

     人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:這傢伙從哪來的,動不動就要驗人家姑娘身子……

     洪霖本怪他魯莽多嘴,卻見方虎面色異常,眼珠一轉,心下瞭然。

     可不等他開口,就被罵聲淹沒了。

     「現在是查你縱馬傷人的事,為何查到人家姑娘頭上去了?」這是一個書生說的。

     「人家大夫咋進的自己醫館為啥要跟你說?」這是一個雜貨舖掌櫃喊的。

     「要都跟你這樣說,想賴誰就賴誰,那還有王法麼?」

     泥鰍眼中噴火,上前質問道:「你說那乞丐偷了你的玉珮跟荷包,只是一面之詞,誰看見了?你說那兩個乞丐進了濟世堂,也是一面之詞,這麼多街坊為何沒人看見?大夥千真萬確看見你縱馬傷人、揚鞭抽人,現在又誣陷濟世堂大夫。孰是孰非,這還用說?」

     眾人紛紛點頭。

     幾個書生連道「荒謬」,這是多出來兩個姑娘,要是多出來兩位老大夫,或者是老婆子,那是不是也要說是乞丐?

     胡鎮騎虎難下,嘶聲叫道:「有人看見的。」

     然後吩咐隨從,把告訴消息的人找來,泥鰍瞅人不備,也跟著去了。

     胡鎮又傲然道:「少爺我也不想要玉珮了。等人找來,告訴你們,那兩個乞丐是真的進了濟世堂,不是我們瞎編的,那時看你們怎麼說。至於乞丐為何不見了,就請衙門的人慢慢查好了。」

     他學乖了,很大度地放棄追究那莫須有的玉珮荷包。

     眾人見他這樣,也疑惑了。

     有人就說,也許是兩個小賊趁著濟世堂後院沒人,進去後,又翻牆跑了。

     這猜測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肯定,大家便建議史班頭往別處查。

     有見過小蔥跟秦淼裝扮的人就比劃出她們的樣子,讓大夥留心,「那頭髮跟雞窩一樣,亂蓬蓬的,好認的很。」

     胡鎮見眾人不再針對他,不禁暗自抹了把冷汗。

     洪霖見這混世魔王曉得讓步,心道這蠢貨還不算太蠢。

     史班頭先前一直不動聲色,這時側頭對身邊一個差役說了幾句話,那差役便叫了幾個人擠出人群。

     不一會,就帶了個大嬸來,並押著胡鎮的兩個隨從,泥鰍也帶了兩個小廝跟在旁邊。

     胡鎮急忙問那大嬸道:「是這個……婆子看見的?你快說……」

     泥鰍卻上前一步道:「慢!先讓你的人說,好些人還不明白咋回事哩。」

     轉頭對其中一個隨從道:「你可要說仔細了。雖然縣太爺不在這,這位史班頭一向管著下塘集的,直接跟縣尊大人回話。我們這麼多人也能作證。」

     胡鎮忽然感覺不妙,剛想插嘴,卻被泥鰍打斷:「他們不會說,要你教他說是不是?」

     胡鎮啞然。

     史班頭目光一閃,道:「這位少爺已經說了許多,我們都聽過了。現在你倆說說。」

     他已經明白大概了,是以不給胡鎮開口的機會。

     於是,那隨從就一五一十地把他們追兩個窮小子的經過說了出來,末了還指著那大嬸,說是她看見人進了濟世堂後門。

     胡鎮急得頭上冒汗,洪霖瞥了他一眼,忽然問那隨從道:「你們少爺的玉珮……」

     泥鰍忽然大喝道:「你們少爺的玉珮是你偷了?」

     那隨從一愣,想也不想就擺手道:「不是。少爺的玉珮跟荷包落在清輝縣城親戚家了。」

     此言一出,人群一片寂靜。

     他不知怎麼回事,只覺得不妙,便把眼睛看向胡鎮。

     胡鎮臉色自然不會好,陣紅陣白。

     隨從張大嘴巴,心頭突突地跳著,想要解說補救,又不知如何補救。

     另一個隨從已經反應過來了,但這時候再說玉珮跟荷包是被那兩個小乞丐偷了,似乎已經晚了。

     泥鰍冷笑道:「我跟這幾位差大爺去了後邊,先問過他們了,根本就沒有偷玉珮這回事。如今可明白了?根本就是他誣陷。竟然還攀扯上濟世堂的人。」

     那幾位差役都點頭,細細跟史班頭又回了一遍,說他們用一人將胡鎮派去的隨從擋在路上,然後逕自尋了那兩個守在濟世堂後門的人,問了事情的經過,跟胡鎮說的不一樣。

     一邊說,一邊用佩服的眼光看泥鰍。

     胡鎮這才知道都是泥鰍壞了他的事,不禁死死瞪著他,眼中噴火,恨不得吃了他的樣子。

     他的隨從素來知道少爺性情,只怕自己小命不保,嚇得叫道:「可那乞丐就是進了濟世堂,這位大嬸看見的……」

     泥鰍大喝道:「那又怎樣?沿河邊都是院子,大嬸隔了那麼遠,就見那兩人拐過濟世堂的院子就不見了,以為進了濟世堂,也不算什麼。她又沒在跟前親眼看著他們進門。可恨的是,你們聽人隨口一說,就跑來鬧事傷人。」

     至此,方虎一顆心才放下,冷笑道:「進沒進的有什麼關係?人家沒偷東西,被你撞了打了,一路追著過來,還不許人跑著躲了?我不在後院,我若是在後院,肯定放他進來躲藏,也免得他們被不講理的人打斷腿。」

     這時候,就算能證明乞丐真的躲進了濟世堂,也沒事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1:40 PM


第095章 長大了

     那大嬸已經聽旁邊人說了原委,早急不可耐了。

     等泥鰍一說完,她就拍手跳腳地嚷道:「鬼扯哩!張姑娘跟秦姑娘天仙一樣的人兒,家裡也不窮,搶你的玉珮?呸!你窮瘋了是不是,想訛人也不能這麼地。瞧你長得人模狗樣的,咋肚子裡都是爛稻草哩!」

     又對史班頭道:「先前他們問我,看見兩個要飯的花子沒有。我就跟他們說,好像進了濟世堂,也沒說一準兒就進了。我在自個院子裡,隔了那麼遠,哪能瞧得清,就這麼說了。這倒好,他們倒誣賴好人起來。」

     人群頓時轟然大亂起來,罵聲不絕入耳。

     史班頭出面壓服眾人,也不知跟洪霖胡鎮說了些什麼,他們賠了蔡大爺些銀兩,便隨著史班頭離開了。

     胡鎮臨去時望向泥鰍的目光兇狠而惡毒,恨不得凌遲碎剮了他。

     洪霖掃一眼方虎和那幾個書生,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。

     這幫人還不值得他道歉,再說,胡鎮惹下的麻煩,又不是他惹下的,關他屁事。他能幫就幫,幫不了該他倒霉,誰讓這混世魔王蠢的。

     剛才曾鵬已經悄悄地告訴旁人胡鎮跟洪霖的身份了,書生們明知胡鎮此去不會有任何結果,不過是做個樣子給人看罷了,但就是不想讓他好過。

     有個書生衝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揚聲道:「按大靖律,這誣告可是要反坐的。這位兄台身上可有功名?若有的話,只怕也要革除。」

     眾人大笑起來。

     胡鎮因為洪霖在場,故而一直忍耐,這時終於忍不住了,他目露凶光,轉頭就要發作。

     洪霖上前一步,修長白淨的手指跟鐵鉗一樣,緊緊攥住他的胳膊,冷聲喝道:「還不走?」

     胡鎮不甘不願地跟著他走了,人群也都散去。

     不過是在衙門班房坐了一會,洪霖跟胡鎮就回客棧了。倒害史班頭開了一包好茶,他們也懶得喝,只漱了兩口了事。

     史班頭客客氣氣地說了一番話,無非是說青山書院建於此地,儒生士子云集,連朝廷也是關注的,請他們莫與小民一般見識。

     胡鎮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,在他看來,這班頭把他弄這來,已是大不敬了,在濟世堂門口就該恭送他走的。

     回到客棧,胡鎮急不可耐地吩咐隨從,即刻去打聽那張姑娘跟秦姑娘的底細,並濟世堂的底細,還有那個戳破他謊言的少年的底細,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嚥下這口氣的。

     洪霖雖面上不在意,卻把史班頭的話聽進去了。

     他寒聲對胡鎮道:「再惹事,休怪我不講情面。再不然,你自行一路,別跟著我。」

     說完,猛一旋身入內,斗篷翻飛,獵獵作響。

     胡鎮愣住了。

     洪霖是懶得跟這混世魔王理論,要是他那麼容易聽人教導,早被他爹教好了,哪裡會被人稱作混世魔王,所以丟下一句話就走。

     他不說,身邊小廝卻不饒人,見自家五少爺發了話,胡鎮還杵在那,便沒好氣地說道:「我說胡少爺這是何苦呢!就為了那要飯的驚了馬,可你也沒跌了摔了,打了人家一鞭子不算,還非得不依不饒?你就算把那兩人找出來打死,你又能得了什麼好處?還白惹一身騷。你喜歡惹事不要緊,可別帶累我們五少爺。」

     說完逕自進房伺候去了。

     胡鎮氣得半死,卻不敢違逆洪五公子的話,只得按捺下這口氣,以圖後報。

     再說濟世堂這邊,等人都走後,方虎帶著泥鰍進去找小蔥和秦淼。

     兩人先前被胡鎮誣陷偷了玉珮,正氣得要死,當著人還不好說的,見大師兄來問,當下便把前事又重新說了一遍。

     秦淼撅著嘴兒,說自己差點被馬蹄子踩死,那一鞭抽的也不輕。

     方虎聽了大怒,嘴上安慰兩個師妹,心下卻對胡鎮道,你小子最好別生病,不然就等著方大爺收拾你吧。

     泥鰍今天幫了小蔥一把,心裡說不出的高興,含笑看著少女怒罵胡鎮,忙勸她不要生氣,這人如此狂妄,遲早遇上更厲害的,那時就是報應了。

     因他娘親帶著妹妹來集上姑姑家做客,住了好幾天了,他是來接她們家去的,又想著小蔥一去就是兩年,也該回來了,於是就來濟世堂打聽,正好碰見這事,便順手幫了一把。

     閒敘一會,泥鰍便問小蔥今晚回不回清南村,說他一會就要接娘回去了,正好能捎帶上她們。

     小蔥急忙道:「當然要回去了。我先看見哥哥了,要不是他沒認出我來,我們也不會耽誤了,也不能碰上這倒霉的事兒。」

     想著這事多虧了泥鰍,忙又對他道:「泥鰍,今兒真虧了你機靈。不然我們就算最後沒事,到底被人說閒話不好。」

     泥鰍笑眯眯地說道:「這有啥?我想著那兩個人不是你跟淼淼就算了,要真是你跟淼淼的話,肯定不會搶他的玉珮的,那他就肯定在騙人。所以我就跟差爺先去後邊找了人,問明白了,才來到前邊說給大夥聽。」

     秦淼和小蔥見泥鰍如此相信她們,樂得眉開眼笑。

     於是,泥鰍先去姑姑家接了娘和妹妹,然後再來濟世堂接了小蔥和秦淼,一起坐馬車回清南村。

     泥鰍娘是個溫柔的小婦人,她摟著小閨女墨鯽,把些家常話來問小蔥和秦淼,一路閒談回去。

     她平日不大出門的,是以小蔥和秦淼並不常見她,此時對面坐著,一副溫柔和順的樣子,只覺親切,就把在外遊歷的情形告訴她。

     小墨鯽羨慕地說道:「小蔥姐姐,淼淼姐姐,我要是也能跟你們出去就好了。」

     泥鰍娘忙道:「別瞎說!女娃兒,咋能隨便在外跑哩!」忽覺這話不妥,忙又道,「你小蔥姐姐她們不同,那是有本事的。你沒出過門的,咋能跟她們比?」

     小蔥微笑不語,輕輕掀起一角車窗簾子,看向外邊。

     道旁的水田裡,都是枯黃的稻茬樁子,少數不在水路旁邊的旱田內種著小麥,還有胡蘿蔔。那一塊塊淺淺的綠,在荒蕪的田野中尤為顯眼,給冬季的田野增添了不少生機。

     耳聽著秦淼跟墨鯽的說笑,她卻陷入沉思。

     泥鰍娘看了她一會,忽然問道:「聽我家錦鯉說,小蔥茶飯好的很。針線活也學得不差吧?」

     小蔥忙收回視線,微笑回道:「那是錦鯉幫我吹了。我也就會煮飯炒菜罷了,哪裡算得上茶飯好。針線活更不用說了,也就能補補衣裳。連師妹後學的,繡花都比我強。本來就不大好,在外邊遊蕩了兩年,更是落下了,如今更不能見人了。」

     泥鰍娘含笑道:「這娃兒,忒會謙虛了。」

     馬車輕快地奔馳在鄉間大路上,將一個個飄著炊煙的村落甩在身後。看看前面就是清南村,小青山上的橡樹葉子全部變得赤紅,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。

     小蔥坐正了身子,心裡莫名地高興。

     秦淼更是笑個不停,聽墨鯽跟她說村裡的各樣趣事。

     馬車先進入老村,到劉家院門口停下。

     泥鰍娘邀請小蔥和秦淼下去吃晚飯,她們當然推拒了,只說離家太久,要趕緊回去看看才放心。

     泥鰍先扶了娘下車,又抱下小墨鯽,然後準備送小蔥和秦淼去山邊新村。

     卻聽泥鰍娘道:「你去忙你的,我讓姚嫂子送她們家去。」

     泥鰍忙道:「不用叫姚嬸子,我送去也快得很,一會就轉來了。」

     說著就要坐到車前邊,催趕車的小子走。

     泥鰍娘道:「你這娃兒,咋不聽娘的話哩?你送她們回去像啥樣子,回頭給小蔥她們添麻煩。姚嫂子送不比你送強?」

     泥鰍詫異地說道:「娘,這有啥……」

     小蔥心中一震,忙對外說道:「嬸子不用麻煩了,也不用人送,我們自個回去就成了。這也沒多遠,都到家門口了。」說著就要下車。

     泥鰍娘忙轉身攔住她,示意她不要出來,她讓人送她回去。最後,到底還是讓一個婆子送小蔥她們回去了。

     馬車走遠,小蔥從不斷晃動的窗簾縫隙中,看見泥鰍呆立在薄暮籠罩的院門口,默默想道,她都十三週歲了哩,過年都十四了……

     不知為何,心中忽然一陣傷感。

     很快,她就來不及傷感了。

     到了鄭家大院門口,小蔥對那婆子道:「嬸子,就到這吧。我先去外婆家。」

     跟秦淼下了車,又道了謝,方才踏入燈火閃亮的鄭家大院。


     「什麼?先前在街上的是你倆?」

     東屋,板栗不可置信地瞪著正狼吞虎嚥吃飯的小蔥和秦淼。

     聽見哥哥問,小蔥點點頭,白了他一眼,抱怨道:「還是雙胞胎哩,連親妹子都沒認出來。」

     板栗不自覺地抖了一下,叫道:「你甭朝我翻眼了。這眼睛毛叫你給剪的——瞧了讓人渾身不得勁兒。」

     原來,小蔥和秦淼的眼睫毛都剪短了,還有那眉毛,後邊也是描上去的,先前也刮去一截。

     秦淼嚥下一口湯,也嘟嘴道:「不就是剪了眼睛毛嘛!眼睛還不是原來的眼睛?我就那麼眼巴巴地盯著葫蘆哥哥瞧,葫蘆哥哥也沒說留下我們。真是的!」

     葫蘆聽了哭笑不得,這才明白,為何當時心裡老放不下了,因為兩人的眼神太熟悉了。
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6 11:43 PM


第096章 對鏡理紅妝

     一幫小的都在正屋翻看禮物,不在這邊,就鄭老太太在旁邊,急忙問是咋回事。

     板栗就把在街上遇見兩窮小子的事說了,「外婆你是沒瞧見,穿的破還不算啥,那頭髮——就跟雞窩似的;那手胳膊、頸脖子,也不曉得塗了啥,比烏龜爪子還黑;還有這眼睛毛、這眉毛,都剪了。你瞧這眼睛毛,跟那田裡的稻茬樁子似的。我要是把他們當妹妹和淼淼,我不是腦子有病麼?」

     葫蘆也點頭,說做夢也不會想到。

     他不住打量兩人,實在無法將眼前的小女娃跟先前那兩個邋遢要飯的聯繫起來。

     小蔥和秦淼見兩人那副驚詫和忍無可忍的模樣,停下筷子,笑得前仰後合。

     那神情,竟然頗為得意。

     她倆這會兒穿了一身粗布衣裳,如同窮家小戶的村姑,頭髮也梳成往日的垂寰發,因身材長高不少,越發顯得出挑了。

     只是膚色卻不大好,黑了好些不說,臉上還有些起皺,沒了往日的水潤。

     葫蘆納悶地問道:「你們當時干啥不說出來哩,成心逗我們?」

     小蔥喝了口湯道:「誰想逗你們了?我們本來就是改了裝在外走的。跟著陳老大夫回來,還沒來得及換衣裳,在鋪子裡買包子吃,我就看見哥哥騎馬過來了。我一高興,就衝過去,都忘了自個不是原來的模樣了,聲音也改了,就讓嚴師傅給攔住了。我當時不說,是不想這事被人知道,回頭又不知被傳成啥樣。」

     板栗點頭道:「是不能讓人知道。」

     鄭老太太聽了可心疼了,立即把小蔥埋怨一通,又問她們是不是一直這麼在外要飯乞討過日子。

     秦淼撲哧一聲笑了,道:「鄭奶奶,沒那回事。我們是大夫,自然是要幫人治病了,怎會去要飯呢!」

     板栗皺眉道:「就你們先前那樣子,誰會放心讓你們治病?」

     兩人已經吃完了飯,就解釋起來。

     原來,她們扮成小子跟著陳大夫,除了採藥外,遇見莊戶鄉屯,就進去幫人治病。先治小病,也不要錢,等人家接受他們了,才露出真正的手段,名聲自然也就傳出去了。

     就這麼的,一個地方大概要住一兩個月,跑了好些地方,很是長了些見識。

     小蔥感嘆道:「要不是怕家裡擔心,我都還想在外多轉兩年。這樣的機會,往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了。」

     說完想起剛才的事,心裡隱隱不舒服:這一次回來,等待她的,就是嫁人了吧!

     秦淼也道:「怪不得我爹跟我娘雖然平常管我嚴,卻許我出去遊歷,真正長見識。我們才跑了這麼一點地方,對爹教的那些東西,體會就不一樣。」

     小蔥對她道:「趁著咱們還小,往後就在濟世堂坐堂吧。還能幫人看幾年病,等……再過幾年,連坐堂也不能夠了。」

     秦淼連連點頭。

     兩個小女娃尚未洗去風塵,就籌劃起下一步來,那目中流露的熱忱,表現出對醫道前所未有地執著。

     這一次,鄭老太太出乎意料的沒有埋怨她們,而是摸著小蔥的頭,慈祥地笑道:「你倆有這份心,往後會有好報的,菩薩會保佑你們的。瞧,在外呆了兩年,雖然吃了些苦,不是好手好腳的回來了?幫人治病,那是積德的好事兒。」

     板栗跟葫蘆對視一眼,覺得跟妹妹和秦淼比起來,他們好吃好睡的,跟在家一樣過日子,實在是談不上吃苦。

     等回到正屋,小蔥才說了跟胡鎮衝突的事,還說這個人怕是要來書院讀書,往後村裡怕是不能清靜了。

     板栗跟葫蘆聽了大怒,越發後悔不已:先前要是再多問一句,不就把妹妹帶回來了,哪會有後來的事。

     鄭青木沉聲道:「往後小心些。先不要說這事了,讓人送他們家去。家裡怕是都等急了哩。」

     鄭老太太也道:「本當要留你倆在這住一晚的,可是你爺爺奶奶爹娘怕是在家望著哩。還是早些回去,好讓他們放心。淼淼也快些家去,我先讓人給你爹娘送了信兒,說吃了飯就送你回去的,他們准等著哩。」

     又催葫蘆去歇息,不許再跟弟妹們鬧,有啥話明兒再說。

     板栗等人各自答應著,遂上車去了。

     回到張家已經是戌時末,一家人都等著,只有玉米年紀小,早早地睡了。

     見面又是一番哄鬧歡笑,將鄭家的情形又上演了一遍,也無需贅述。

     一夜無話,第二日清晨,放鬆了身心的小蔥起遲了,醒來已經天光大亮。

     她靜靜地仰躺著,耳聽得月洞門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,便知道是小草進來了。

     這是一個陰天,窗戶上透入的光亮並不像晴天那般耀眼,外邊傳來一兩聲鳥叫,跟冬日一般蕭索單調。

     若是春夏的話,這時候滿耳都是各種鳥鳴,歡快嘹喨,充滿生氣,讓人心情跟著激動。

     她漫無目的地想了一會,才坐起身,揉揉有些粗糙的臉頰,穿衣下地,來到外間梳妝台前坐下。

     「小草,你咋來這麼早?」

     小草見她出來了,忙將洗漱的東西端進來,伺候她洗漱,

     一邊嘴裡答道:「不早了,是姑娘比往常起來晚了。姑娘昨兒累壞了吧?」

     小蔥見她弄這些,愣了一下,並未回答,忙低頭洗漱。

     待她洗完,小草端了水出去潑了,又端來一隻碗放到桌上,說道:「姑娘,這是人奶,是在葡萄姑姑那弄來的。我煮過一遍了。於嬤嬤說,姑娘臉上這樣子,得好好養些日子才成,用人奶擦最好了。」

     說著話,麻利地用塊大布巾圍在小蔥胸前,跟著就端起碗,用一隻綁了白色棉布的竹籤,沾了那白色的奶液輕輕地往小蔥臉上涂。

     一邊涂,一邊說要是夏天就好了,用黃瓜片貼幾次,那皮膚就水嫩嫩的。

     待涂完後,用塊布巾將流到下巴上的奶水擦去,又道:「我先幫姑娘梳頭。等頭梳好了,這臉上的奶也能擦乾淨了。」

     看著小草動作迅速、手指靈活地在頭上挽了個百合髻,又打開妝盒,挑出一隻鑲綠玉的翠鈿簪在前面,小蔥已經說不出話來。

     她愣愣地任由小女娃折騰,等她弄好了,方才看著銅鏡中清爽的少女,怪異地問道:「小草,你這是……」

     今兒早上,小草根本把自己當成大小姐伺候了。

     還有,她做的那個順溜,若不是往常她從不讓小女娃近身伺候自己,還以為她是做慣了的呢。

     小草抿嘴笑道:「這是於嬤嬤教的。姑娘,你就讓我試試麼。我學了一年多,姑娘沒回來,有心也沒處使。」

     小蔥問:「於嬤嬤是哪個?」

     小草道:「於嬤嬤是二太太送來的。是太太特地寫信給二太太,讓送來教姑娘們規矩禮數的。」

     小蔥心下恍然,便不再問。

     娘這麼做肯定有她的道理,斷不會為了跟人攀比而學這個,只怕還是為了讓她們姊妹多瞭解些規矩禮儀。

     等清洗完畢,小草又從妝盒裡拿出個小瓷瓶,用扁簪子挑了些白霜幫姑娘搽了,再簡單描了眉毛,然後退一步,端詳自家姑娘。

     她對自己的手藝還算滿意,又覺得姑娘臉上雖然糙,但顏色還不錯,嘴唇也紅潤,不用另外塗胭脂搽口紅了,就像姑娘常說的,自然些更好。

     不過,她瞅著自家姑娘那眼睛,有些疑惑地問道:「姑娘這眼睛咋了?不大對勁哩!」

     小蔥眨眨眼睛,笑道:「過些日子就好了。」

     眼睫毛剪得跟秋後的稻茬樁子似的,能對勁麼!

     吃早飯的時候,全家齊聚廳堂。

     張大栓兩口子笑得合不攏嘴,一人扯著板栗,一人拉住小蔥,問不完的話,說不完的事,不肯放他們別處坐。

     山芋和香荽想跟哥哥姐姐親近,只得也湊過來,遷就爺爺奶奶。

     鄭氏看著長身玉立的板栗,只比張槐矮一點,小蔥也已經跟自己一般高,只覺得心裡的歡喜如同水泡一般翻騰不止。

     好久沒有這種激動的感覺了?

     兩年前她居然覺得煩惱,如今再不會了。

     吾家子女初長成,應該歡喜才是,既然這兒的婚姻是包辦,那她就費些心,擦亮眼睛、抖擻精神來挑選兒媳婦和女婿好了。

     笑鬧中,紅椒牽著個兩三歲的小男娃朝板栗跟小蔥走過去。

     小娃兒腦頂上黑黝黝一塊頭髮,四周剃得精光,露出泛青的頭皮,自打進門,黑亮的眼睛就盯著板栗跟小蔥不放。

     二姐姐說這是大哥和大姐,但對他來說,還是陌生人。

     來到眾人面前,紅椒低頭道:「玉米,這是大哥和大姐姐,你咋不曉得喊人哩?往常不是常說,好想大哥跟大姐姐的麼?」

     小蔥瞅著這小不點,生下來才幾斤的肉團,如今長這麼大了,不禁心裡一陣柔軟。

     她起身上前,彎腰用手撐著膝蓋,對著小娃兒臉問道:「玉米,咋沒戴頂帽子哩?大早上的,天也冷,空著頭,回頭涼了可不好。」

     玉米眨巴兩下眼睛,過了一會才道:「你沒給我做帽子?二姐姐不是說,大姐姐肯定會幫我做好看的帽子麼?」轉向板栗,「說大哥會給我買好玩的東西。」

     見兩人均是一臉呆滯,小娃兒疑惑地問道:「啥都沒買?」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7 12:11 AM


第097章 幫你定親可好?


     不等板栗和小蔥回答,玉米就氣道:「不喊你們了。」

     說完,丟下紅椒和小蔥,「蹬蹬」跑向鄭氏,張開雙臂撲進她懷裡,癟嘴委屈地叫道:「娘——」

     他特地空著頭進來,誰知大姐姐根本沒幫他做帽子,大哥也沒幫他買好玩的東西,害得他昨晚還等好久才睡哩!

     全家人都哈哈大笑。

     小蔥傻眼,板栗急忙叫道:「買了。大哥買了好玩的東西,大姐也買了帽子。」

     說完跳起身跑回自己屋子,捧了一堆東西過來,有木雕、撥浪鼓、泥捏的竹製的小玩意等,其中果然有一頂翻毛的帽子。

     小蔥見了帽子眼睛一亮,也不管了,搶上前把帽子抓在手裡,說這是大姐特地幫玉米做的。

     看著這些東西,玉米終於甜甜地笑了,也開口叫了大哥大姐。

     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。

     小蔥跟板栗先是對視一眼,然後同時轉頭瞅著小娃兒,覺得家裡繼香荽之後,又多了個難纏的。

     昨晚板栗跟小蔥回來晚,也沒好好說話,眼下老小圍著他們兄妹倆,笑鬧不斷。

     吃完飯,紅椒、山芋和香荽還戀戀不捨,不想去上學,於是就想讓人去學堂告假。

     小蔥道:「忙啥?哥哥姐姐又不走了。你們先去上學,正好讓我們先陪陪娘跟奶奶。等你們放學了,再跟你們說話,不是更好。」

     無奈之下,小娃們只好走了。

     張大栓父子就要自在得多,不用跟人告假,只對劉黑子交代了一番,就窩在家裡不出去了,拉著板栗小蔥繼續說話。

     鄭氏看著一家人黏糊的樣子,微微一笑,走出去對葡萄道:「跟你哥說,派個人去我娘家接葫蘆和他爺爺奶奶過來吃晌午飯。」

     葡萄答應著去了。

     鄭氏又去廚房轉了一圈,安排了些事,然後才回正屋,坐在小蔥身邊,聽她說這兩年在外的經歷。

     結果,還沒等張家去人接,鄭長河就帶著自家老婆子、兒子兒媳婦和葫蘆過來了。

     「姑姑!」

     鄭氏看著眼前身材高大挺拔的少年,比看見板栗還要震動,幾乎以為看見了十幾年前的哥哥青木。

     生命真是神奇!

     她不自覺地將目光轉向青木:相似的棱角分明的臉,一樣的濃眉璨目,只是青木下巴上一層淺淺的鬍子渣,眼神溫潤,帶著成熟和滄桑,而他身邊少年的眼神則是清亮的。

     不單是葫蘆,連板栗也是如此,眉梢眼角都帶著朝氣,面容是俊朗的,如同拔地而起的青筍,退去了那層筍皮,衝出竹梢林海,只尚未展開枝葉。

     而他們的爹,經過歲月的磨礪,變得粗糙滄桑,如同老酒,味兒綿長。

     張槐見妻子發愣,失笑道:「看呆了?也是,葫蘆就跟青木年輕時候一個樣。」

     他轉向葫蘆:「我說葫蘆,你這長相,咋一點不帶翻新的哩?咱板栗好歹鼻子嘴巴像他娘。你小子就是懶,不但怕說話,也怕費事,所以把你爹的模樣照樣搬過來了。咱板栗愛折騰,所以折騰出了新花樣。」

     他的話引起一陣哄笑,小蔥抱著奶奶胳膊都笑軟了。

     葫蘆無奈笑道:「姑父,這能怪我麼?」

     將眾人引入正房,端出各樣果子吃食,又重複先前的話題,永不疲倦。

     張大栓等人也難得有空在家歇著,遂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葫蘆跟板栗說故事,一邊嗑瓜子,嗑得滿地都是瓜子皮。

     板栗說北邊冬天太冷,可他們又用不慣那土炕,在屋裡呆久了覺得燥熱,常跟葫蘆出去踩滑雪板,又坐了狗拉雪橇進山打獵等等,又說北邊的果子特甜,連橡子果兒做的豆腐,他都覺得好像比小青山的要香一些。

     鄭長河跟張大栓沒去過,聽了很嚮往,嫉妒地說道:「怪道你倆養的這麼壯實,整天在外蹦跶,也不惦記家裡。」

     兩人便商議,也要冬天進山一回,獵些野味回來。

     鄭老太太瞪了自家老頭子一眼道:「還進山?你忘了那年摔斷腿的事了?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。你當自個還是十幾二十歲哩,跟他們比!」

     葫蘆笑道:「爺爺,我們說是這樣說,也就在家附近轉悠,不敢進那老山林子的。不是那老獵手,進去說不定都找不到出來的路。尤其是大雪天,到處都是一片白,哪裡能認得清方向。」

     張槐又問起那邊莊子的收成、云州城鋪子的景況等,板栗就搬出賬簿,一一說給爹和大舅舅聽。

     女人們見他們說正事,便移到一旁嘀咕些家長裡短。

     因小蔥吃了個新鮮的梨,很甜,就是表皮有點皺,又見桌上有蘋果,忙問這個時候咋有新鮮果子,是咋弄的。

     鄭氏笑道:「咋弄的,還不是比著用草木灰埋辣椒的法子弄的。這兩年收的果子多了,我就想,辣椒用草灰埋著能放到過年,這果子難道就不成了?去年試了一回,像板栗、柿子、棗子,都是成的。蘋果跟梨就要差一些,好縮水,也放不長。不過縮了水,味兒倒甜了。」

     劉氏也道:「這法子好是好,也就你們家能弄。那山洞裡冷清清的、陰涼,藏這個最好了。我們試過了,放在外面就不成。山芋用草灰埋著也好,過年掏出來,格外甜。」

     娘幾個就商議用果子做菜。

     這邊,鄭老太太跟張老太太也在嘀咕,怎樣達成心事。

     兩人說得忘了情,不巧被起來活動身子的葫蘆聽見了,他面色古怪。

     看著兩個老太太議論得忘乎所以,少年想了想,搬了張小板凳過去坐下來,含笑叫道:「奶奶!張奶奶!」

     鄭老太太猛然轉頭,見孫子正看著她,想起剛說的事,也不知他聽見沒有,面上就有些尷尬。

     又一想,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,葫蘆的親事就在這一兩年,就要定下了,於是笑道:「葫蘆,我剛才跟你張奶奶說,啥時候幫你定親哩。」

     老太太耍了個小心眼,也不說跟誰定親,只笑眯眯地看著孫子的反應。

     葫蘆掃了兩個奶奶一眼,只覺有趣。

     他過年就十五週歲了,真的到了娶親的年紀了。

     幾年過去,他不再慌張無措,對於親事和前程,他心中有著塵埃落定的鎮靜和淡然,他知道如何去求得自己想要的。

     轉頭見小蔥正抱著弟弟玉米,剝炒栗子給他吃,便招手叫道:「小蔥,你來。」

     小蔥聽見他叫,忙將玉米從膝蓋上放下來,輕盈地跑到他身邊,揚眉問道:「叫我啥事?葫蘆哥。」

     葫蘆見她狹長眼睛眨巴著,明亮有神,可是映襯著剪得短短的眼睫毛,說不出的怪異,忍不住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。

     小蔥明知他笑自己的眼睫毛,照著他肩膀嗔怪地捶了一拳,道:「還笑!昨兒還沒笑夠麼?」

     葫蘆拉她在身邊坐下,瞥了兩老太太一眼,道:「奶奶和張奶奶說,要找個日子幫我們定親哩。妹妹你說咋辦?」

     小蔥一時間沒轉過彎來,便愣住了。

     葫蘆說完就不再吱聲,靜等小蔥說話。

     張老太太和鄭老太太也緊張地看著小蔥,連張大栓那邊幾人也似有所覺,望向這邊。

     小蔥愣了一會,才道:「外婆,奶奶,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麼,我當葫蘆哥是親哥一樣的。」

     葫蘆咧嘴一笑,點頭接道:「我也當妹妹就是妹妹。」

     說完,不再跟大家解釋,伸手拉起小蔥,道:「走,咱去瞧瞧冬眠的烏龜。」

     小蔥笑道:「噯!我正要去瞧瞧的。」

     板栗也笑嘻嘻地跟上來,三人出了屋子,往隔壁祠堂去了。

     留下一屋子大人面面相覷。

     這可沒的說了,兩小人兒都當面這麼說了,長輩還能逼婚不成。

     幾位老人嘆息、抱怨了好一會,鄭老太太忽然道:「橫豎小蔥不成,那就再尋摸別的人家吧。總歸得抓緊了,要不然,好閨女都定親了,這孫媳婦可上哪找去。」

     張老太太一拍大腿道:「就是。咱板栗也一樣。」

     兩親家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,立即精神振奮起來。

     本來她們分別坐在兩張椅子上的,這時張老太太乾脆挪到鄭老太太身邊,湊在一處,頭挨著頭,竊竊私語。

     兩人先把村裡適齡的閨女都數了一遍,然後各自娘家的侄孫女也列出來,再就是十里八鄉認識的人家,媒婆曾經提過的人家,都匯聚一處,用剔除法,最後留下四五個備選。

     劉蟬兒很榮幸地入選了。

     她們先是小聲說,後來鄭長河跟張大栓也過來了,偶爾插上一兩句,點評一番,有時碰上意見不同的,又爭論幾句,那聲音就大了起來。

     張槐、鄭氏、鄭青木和劉氏,聽著那越來越大的評論聲,面色古怪,想笑又不敢笑,又佩服他們的記性:那麼多人,咋都能記得哩?也沒見用紙筆記錄。

     見他們這樣鋪開攤子,鄭氏早上興起的挑兒媳女婿的心思忽然就熄滅下去了。

     於是,自以為解決一樁麻煩的葫蘆,渾然不覺陷入了更大的麻煩中。

     連板栗跟小蔥也覺得渾身汗毛乍起,還以為是下到地底,寒氣逼人的緣故,卻不想想,如今是冬天,這溶洞可是比上面暖和呢。

     就在鄭家和張家人歡聚的時候,榮郡王小兒子洪霖和兵部郎中家的混世魔王胡鎮進村了。
作者: 紀伯崙    時間: 2015-7-7 12:11 AM


第098章 真是欠管教


     清南村老村的村口,洪霖騎在馬上,漠然地打量眼前的村莊。

     林木中間夾雜著各式農家院落,大多都是青磚小瓦。雖是冬季,樹枝都光禿禿的,樹梢上卻也有許多麻雀啾啾唧唧,跳來飛去,伴著雞鳴犬吠,一副擾攘的畫面,卻使人心情格外寧靜。

     村莊的西面,橫亙著連綿的山巒。

     洪霖卻半點不為所動,眼裡只有蕭索和貧瘠。

     催馬進入莊子,仿若一腳踏入繁華背後的世界。

     才走一段路,就糊塗了:村子裡的小徑如蛛網般,家家相通,戶戶相連,往村莊深處延展,到底要走哪一條?

     正皺眉間,一個裹著舊棉襖的老漢牽著頭牛從小徑深處走來,嘴裡還哼著小調。

     隨從急忙上前相問。

     老漢咧嘴一笑,露出兩排不大整齊的黃牙,中間還掉了一顆,看得洪霖嫌惡不已,緊閉嘴唇,把目光轉向別處。

     老漢全不在意——這些來書院的老爺們都是一個樣,他仔細又殷切地指了出村的路,又說出了村只有一條大路通往山邊,到了鄭家大門前,有牌子指引人往書院去,走不丟。

     胡鎮喜歡人抬著捧著他,見這老頭如此識相,抬著下巴傲然道:「你這老頭倒有幾分眼色,知道爺們是去書院的。」

     老漢含笑道:「那是,兩位老爺看著就是斯文讀書人,錯不了!」

     說完,便牽著牛讓開路,讓這些老爺們先過去。

     誰料這一會的工夫,那畜生便在路上屙了一堆熱氣騰騰的牛糞。

     老漢轉身看見了,心疼地說道:「作死的畜生,一早上在牛棚都不屙,才出來就屙了。你不曉得多憋一會,等會屙到田裡不好?」

     一邊罵罵咧咧,一邊扯起嗓子對村子深處叫道:「老婆子,老婆子!」

     村裡應了一聲,聽起來頗不耐煩:「啥事?」

     老漢喊道:「把糞筐背來。牛屙屎了!」

     這回那聲音答得響脆:「噯!就來了。你在那等會我,莫要讓人撿走了。」

     老漢忽然想起旁邊還有尊貴的人哩,忙轉頭呵呵笑道:「老爺們先走吧,可不敢耽誤你們的事!」

     一泡牛糞本也不算什麼,只是兩人那對答,聽在眾人耳裡說不出的怪異。

     胡鎮看著那銅盆大一堆綠茵茵的東西就要破口大罵,可是剛才老頭誇他是斯文人,忽然間翻臉有些不大像,只得強忍著,催馬先過去了。

     眾人也呼啦啦地跟過去。

     進入村子深處,農家院子盡皆展現。

     有些人家收拾得比較乾淨、規整:門口墊了大石板,又用碎石鋪成小徑入內,籬笆牆頭上蹲著幾隻雞,悠閒地剔著雞毛,牆內翠竹森森、桂樹常綠,廊簷下晾著些臘味和乾貨。

     有些人家門口卻是踐踏的一團糟,豬在樹底下拱著,滿院子雞亂竄,搖搖擺擺剛走路的小娃兒就在那堆畜生中間玩耍,臉兒和手爪子都漆黑。

     洪霖看了覺得忍無可忍,對這鄉野之地的嫌惡到了極致。

     他後悔萬分:為何沒想法子讓父親改主意。

     跋山涉水來到這地方,若是整天心情沉鬱,只怕不能讓學業進益,反倒會逼瘋了自己。

     可是再不情願,也來了,且看吧!

     穿過連接老村和新村之間的桃柳夾道,來到鄭家大院門前,果見宅院左側有一條上山的路,青石鋪就,旁邊豎著一個大牌子,上書「青山書院」。

     正看著,從旁邊院中竄出一黑一灰兩條大狗,對著一行人狂吠。

     緊接著,門內又跑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。

     深青色衣褲,頭上帶著紫紅色的棉布尖頂小帽兒,尾端綴著兩個布包的小圓球,臉兒紅潤,眼睛亮亮的,一邊喝住狂叫的大黑狗,一邊好奇地打量他們。

     這個還算能入眼,洪霖心下想道,原來鄉下娃兒也不都是黑不溜秋、滿臉鼻涕污垢的。

     胡鎮到了新地方,新鮮,那是處處顯擺,不說話心裡憋得慌。

     他拿馬鞭指著小娃兒道:「嘿,小子,書院是從這上山嗎?」。

     小娃兒沒吭聲,只是滿臉迷惑地瞧著他。

     胡鎮不耐,忍不住道:「原來是個啞巴!」

     隨從也都湊趣的笑了起來,跟看把戲似的打量那小娃兒。

     卻見小娃兒眉頭一皺,小嘴一撇,脆聲道:「你才是啞巴哩!連『青山書院』四個字都不認得,你到書院幹啥去?周爺爺不會要你的。」

     胡鎮頓時臉色發黑,嘴角抽搐。

     洪霖見這混世魔王一臉憋屈的模樣,不禁嘴角一翹,只覺心情好了許多。

     胡鎮的隨從急忙對那娃兒呵斥道:「小崽子,怎麼說話呢?還不給少爺磕頭賠罪?」

     那娃兒眉頭一皺,定定地看著他,鼓嘴不語。

     洪霖瞅了那隨從一眼,目光冰冷。

     那隨從見小娃兒一點不怕人,很奇異,正想再恐嚇幾句,感受到洪霖的目光,扭頭一看,頓時冷汗就下來了,遂吶吶不敢言。

     洪霖催馬上前,正要上山,就見那小娃兒「噗」地一聲,對著那隨從吐了口吐沫,訓斥道:「沒規矩的東西!張嘴就罵人,真是欠管教!」

     眾人都聽得呆了。

     不待他們反應過來,院中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:「四少爺,四少爺!來吃飯了!」

     小娃兒不再理會他們,扭頭就跑進了院子,留下兩條大狗對著他們虎視眈眈。

     胡鎮悻悻地說道:「一個鄉下土財主的小少爺,也敢這樣大膽?」

     洪霖懶得理他,覺得跟他說半句話的興致都沒有,自顧上山去了。

     青山書院,松濤居會客室,周夫子拆開洪霖遞來的書信,是榮郡王手書。

     他認真看了一遍,方才將目光投向面前的兩個少年。

     審視了好一會,對洪霖微微一笑道:「五少爺想必不太願意來這山野之地吧?」

     洪霖聽了一愣,隨即恭敬地說道:「晚輩確實不喜這裡。不過,家父如此安排,自有用意,豈容晚輩質疑。還望前輩多栽培照應。」

     周夫子見他並不虛言矯飾,撚鬚點頭。

     正要說話,就聽胡鎮大咧咧說道:「是啊!喜歡這鬼地方才怪了。四周全是低賤農戶,就一個巴掌大的小鎮,連個玩樂的地方也沒有……」

     洪霖不可置信地瞪著他,恨不得一拳打爆他的豬腦袋。

     周夫子目光一凝,沒來由地讓胡鎮打了個寒顫,硬生生地將剩下的話卡在喉嚨裡。

     靜默一會,旋即淡笑道:「此地是書院,乃讀書論學之所。若是想來此消閒,怕是要讓胡小哥失望了。不如趁早回京,免得拋費了大好光陰。」

     洪霖急忙起身,束手應道:「晚輩二人不敢有這樣心思。」

     胡鎮也發覺說錯話了,訕訕地起身認錯。

     進來之前,洪霖叮囑過他。可是,他瞧這老頭兒普通平常的很,一不留神就露了本性。

     周夫子並不看他,只認真對洪霖道:「令尊之意,無非是想歷練爾等。若實在不喜,不如歸去。萬不可強求,致使徒勞無功。若留下,須得謹慎言行,不可行那欺男霸女之事。此地鄉民百姓淳樸良善,爾等皆出身名門,與之相爭,勝之不武,且無益處;敗則自取其辱,枉自降了身份,更有可能招致御史彈劾,令家族蒙羞。」

     洪霖心中凜然,恭敬應是,說萬不敢如此行事。

     胡鎮卻是不以為然:他跟這幫低賤百姓相爭,還能吃了虧?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。

     想到這,又記起昨兒可不就是吃了虧,心中不禁竄出一股戾氣。

     周夫子察看二人神情,心下瞭然,輕笑道:「書院規章嚴苛。其他還好說,若是犯了此條,老朽可是不認人的——一律逐出書院,遣送回京。」

     洪霖見老夫子意有所指地看向胡鎮,急忙躬身應下,心裡大罵胡鎮不止。

     端茶送客後,洪霖和胡鎮出來,按書院規矩,只留下兩個隨身伺候的,其餘隨從都打發去了下塘集,置辦宅院安置。

     洪霖嚴詞厲色警告胡鎮,莫要惹事帶累他,否則定要他好看。

     胡鎮嘴上應的好聽,能不能做到,還要拭目以待。

     近年底,莊戶人家的農活沒那麼多了,伺候小麥菜地、置辦年貨之餘,走親訪友、嫁娶應聘等事也多起來;再者,小娃兒們一茬一茬地長大了,相看媳婦女婿也在這時候。

     因此,自葫蘆板栗歸家後,鄭家張家就熱鬧起來。好些親戚上門不說,請他們兄弟姊妹出門做客的也不在少數。

     但兩家向來不喜迎來送往,推拒了好些人家,只往相熟交好的人家去應景,其中就有方智方威兄弟。

     臘月初二,天陰陰的,李敬文家請葫蘆板栗吃飯,小蔥表姊妹們自然也被邀請了。

     「板栗,小蔥,你爹娘咋不來?」

     剛進李家院子,敬文娘不見張槐鄭氏,忙問小蔥。

     小蔥笑道:「梅子嬸嬸,我爹娘在我外婆家。我娘說,今兒讓我們小輩鬧,他們就不過來了,省得我們玩不自在。」

     敬文娘上來牽了她手,一邊往上房去,一邊笑道:「那好,過些日子我再單請你母親跟你大舅母來吃飯。我們當娘的一年到頭也難得有空閒湊一處說話。」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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